第十一章 再请东史郎访华-我与东史郎交往13年

世事难料,有些人和事难以琢磨,却耐人寻味;有些现象的出现令人费解,但有其必然的成因。

就说东史郎吧,这个战争时期的侵华老兵,从情感上来说,受害的中国人民应该排斥他,但随着他的诉讼案一而再、再而三地败诉,在2000年初的中国大地上,竟然掀起了一股“东史郎热”,许多单位和个人,甚至于不少以城市为单位,有的通过我所在的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有的通过日本支援东史郎案审判实行委员会,有的通过《东史郎日记》上诉案律师团等等渠道,纷纷表示要邀请东史郎先生前去作报告。

是东史郎先生真诚地向中国人民反省道歉的诚意打动了中国人?还是日本司法界用司法的程序支持右翼势力公然否定历史激怒了人们?还是人们通过对当今日本国内出现的反省历史与否定历史两股势力比较后作出的理性回应?

恐怕很难简单地下结论。

为了顺应人们的呼声和希望,我们决定再次邀请东史郎先生访问中国。

这是东史郎先生战后第七次访华,也是访华间隔时间最为接近的一次,距他3月5日从中国回国的时间仅一月有余。但令我想不到的是,此行成为东史郎告别中国之旅。此后,由于身体健康的原因,他再也没能来中国。

我与山内小夜子秘书长商定,此次安排的行程为由北向南。先从北京、石家庄开始,然后再到南京、

扬州、镇江、上海等地访问。考虑到他年岁大且身体比较疲惫,整个行程安排也较宽松,并适当作点旅游休闲调适的考虑。

4月27日,东史郎先生在山内小夜子、山本干夫的陪同下来到了中国,下榻在北京民族饭店,我带着翻译常嫦、刘相云等专程从南京赴京陪同。

按照原定计划,东史郎先生一行先去卢沟桥的中国人民

抗日战争纪念馆,参加该馆举办的《东史郎诉讼案展》。

4月28日,中国人权发展基金会在民族饭店召开“声援东史郎正义行动报告会”。会前,中国人权发展基金会名誉会长、原国务院副总理黄华会见了东史郎一行。这是东史郎先生在中国受到的最高规格的接待,黄华这位中国老外交家,对东史郎先生的正义行动给予充分的肯定和评价。①(注释:①《“东史郎日记”案图集》,新华出版社,2000年12月第1版,第255页)

4月29日,东史郎先生还应邀去了河北省石家庄大学参加报告会,为该校师生作了演讲。63年前,东史郎随着侵华日军第十六师团,曾侵略河北,在他的日记中,记载了第一次与中国军队战斗和杀死第一名中国人,都是在河北。63年后,东史郎来到这里,他向河北人民表示忏悔和谢罪。②(注释:②《千年之交的较量》,新华出版社,2000年11月版12月第1版,第256页。)

4月30日,我陪同东史郎一行,乘国航班机来到了南京。

南京仍是东史郎最想到的地方,南京人对他的宽容、谅解、信任、支持、鼓励,每每使他感动。感动之余,他对南京这座城市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情感。

人是需要沟通的,不管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

沟通需要一定情感为基础,哪怕过去曾经是敌人、是对手,只要以真情或真诚去换真心,便可以一笑泯恩仇。

东史郎先生正是这样的人。他曾经是南京人民憎恨的“鬼子兵”,1987年他战后首次来南京谢罪时还怕人们报复他。今天,他却通过真诚的谢罪,成为南京人民的朋友。

东史郎先生忘不了来南京必须要做的事,就是再一次去侵华日军

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谢罪。

这样的谢罪,东史郎先生实际上已进行过多次,但谢罪不是以次数多少来衡量的,关键是态度和诚意。他深谙这个道理。

当然,作为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馆长,我完全可以满足东史郎先生这个要求。一切均按计划实施得十分顺当。

5月1日,是“五一”长假伊始之日。我决定陪东史郎先生去镇江市观光。

镇江是当年东史郎先生所在日军部队进攻南京的最后一座大城市,留在他的记忆中的,仍是战时的情景。此后的63年来,他从未再踏过这片土地。

到镇江后,我引导着东史郎先生一行日本友人,先去镇江市博物馆参观,了解该市的历史与文化。

镇江市博物馆刘伟馆长还请来了该市历史学界的专家学者,与东史郎先生座谈。③(注释:③《“东史郎日记”案图集》,新华出版社,2000年12月第1版,第257页。)大家交流时气氛热烈,毫无障碍和困难,主要是有共同的历史观。

下午,我带着东史郎先生去游览金山寺、甘露寺,给他讲白蛇、青蛇斗法海和刘备招亲的故事。他告诉我,在日本的

神话传说中,也有白蛇成精的故事。在甘露寺山脚下,东史郎先生对套竹圈圈的地摊发生了兴趣,站在那里不肯挪动脚步。我便买了10个竹圈圈,让他去抛,套那些小工艺品玩。他竟然童趣大开,摆开身姿,认认真真地去套,活像个老顽童。我和山内小姐同时发现,生性倔犟、办事较真的东史郎,人性中也有天真的一面。

2000年5月1日,东史郎先生在

扬州大明寺拜谒中日友好交流的使者——鉴真大师像。图为他正与寺庙里的僧侣(右一)交谈。

我们最后来到了位于长江中间的焦山岛上。坐在轮渡船上,看着江中滚滚东去的黄色水流,东史郎想到了当年在大连登上军舰,从海上增援上海时,第一次看到长江水时的情景。在他的日记中,的确有这样的记载:④(注释:④《“东史郎日记”案图集》,新华出版社,1999年3月第1版,第129页。)

昭和十二年(1937)十一月十五日

“啊!伟大的扬子(长)江!大海的儿子扬子(长)江啊!

扬子(长)江的雄伟真是令人惊叹不已。继续航行了三个多小时以后,右侧依稀出现了一条江岸。四十分钟后,又可以遥遥望见左侧的江岸了,一艘驱逐舰正掀起层层浊浪从我们船的右方通过。江水黄浊,水质之差令人想起白河。如果让支那的孩子画山水画,他们是会把水画成黄色的,因为他们生下来看到的只是泥浆水,而且,如果水土一体的话,要让孩子们把江河画好,那就困难了。我想,眼神不好,稀里糊涂的人远望时,会把混浊的江水当成宽广平坦的大道。”

受军国主义思想毒害的战争时期的东史郎,尽管在字里行间充满着对中国人的鄙视,如称中国为“支那”,并极尽措词嘲笑长江水的浑浊。但是,面对气势如虹、浪涛奔腾的长江水,他不禁发出“伟大的长江”、“大海的儿子长江”的感叹来!

5月2日,我又陪同东史郎一行去扬州观光,这是他为数不多的以游览为目的访问一个城市。为了不致引起接待方面增添出新的“座谈会”、“报告会”之类的安排,让老人能放松一下心境,调整其一直绷得很紧的神经,我们决定不找扬州任何接待单位。一切的一切,均由我们来负责安排。

扬州是座有着2500多年历史的古城,隋开皇九年,改吴州为扬州。自古有“人杰地灵”之说,有众多的古迹,特别是有“二十四桥明月夜”的娴静和幽远。

我们先去游览了瘦西湖。瘦西湖以“瘦”为美。水波平静,轻舟荡漾,水舔堤岸,芳草萋萋。五亭桥在水一方,白塔寺陪伴岸边。此情此景,对一向崇尚以自然为美的日本人来说,具有深深的吸引力。东史郎先生在船上东张西望,不时地取出别在腰间的照相机,拍摄下如画般的美景。还不时的将“咯咯咯”的笑声,抛洒在湖面上。看得出,老人心情不错。

下午,又去游历平山堂,我给东史郎先生讲琼花的故事,讲平山堂的来历,客串临时导游的角色,他听得津津有味。

后来,我们去了东史郎先生最想去的地方,去大明寺内看鉴真和尚纪念堂。该堂是于1973年建成,占地约2540平方米。中间碑亭正面刻着郭沫若书题“唐大和尚鉴真纪念碑”,背面刻赵朴初撰书的碑文。堂内正中的鉴真柚木雕像,是根据奈良招提寺的鉴真雕像摹制的。

鉴真和尚(688~763年)是扬州人,本姓淳于。唐天宝元年(742)起,先后十年,历经艰险,第六次始渡成功,把我国佛学、医学、汉文、建筑、雕塑、书法、印刷等介绍到日本,为发展中日两国的文化交流作出了重大贡献。

无论是在瘦西湖,还是在大明寺,东史郎不断地被游人认出来,纷纷热情相邀合影留念,连大明寺的和尚也主动要与他拍照留影。看来,名人东史郎,的确大名鼎鼎,不仅仅在南京,而在中国各地都有一定的知名度。

连续两天在镇江和

扬州的游玩,虽然情绪很好,但体力消耗较大。为了解除疲劳,在征得东史郎同意后,我们径直将车开到南京东郊的锦湖休闲中心,让他泡泡澡,消除劳顿。将晚餐也安排在那里,反正老人也吃不了多少,最主要的是休息。

日本人称洗浴的场所叫“汤”,常常在这种地方的门口,悬挂着一块印有“汤”字的布幔。因为日本的火山多,温泉也多,日本人生性钟爱洗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吗。他们不光是洗澡,而且喜爱泡澡,并且是一年四季,天天必洗必泡澡。因此有日本人不洗不泡澡不能活之说。在日本的电视节目里,洗浴的镜头特别多,反映出大和民族的习惯和爱好。

东史郎先生对南京的“汤”十分满意。为他按摩的是一位盲人技师,其娴熟的手法,使他觉得十分地舒服。事后,他曾多次向我提及南京的“汤”,念念不忘,要我再带他去一次,但却始终未能实现其愿望,成为永久的遗憾。

5月3日,我们决定在南京为东史郎先生举办一个88岁生日宴会。⑤(注释:⑤《“东史郎日记”案图集》,新华出版社,2000年12月第1版,第238页。)地点选择在南京饭店。

其实,东史郎先生的生日应该是4月27日,当时他在北京,我们要为他庆贺一番,他不肯,一定要到南京来过生日,说晚几天时间也没有关系。我们执拗不过他,尊重了他的意见。实际上是为他补过一个生日。

东史郎先生的生日宴会很是热闹。江苏省人民政府新闻办公室余竞来副主任,南京市人民政府新闻办公室周福龙主任等参加庆贺,南京饭店还为他特别订制一个大

蛋糕。席间,大家笑声不断,其乐融融。使东史郎度过了一个特殊特别的生日宴会。事后,他曾多次对家人说,那是他近年来最为愉快最值得留念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