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人与人之间真有缘分的话,我与东史郎的缘分就是《东史郎日记》及其诉讼案。
我完全弄清楚《东史郎日记》诉讼案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是在1995年8月,记得是日本友人山内小夜子来南京时告知此案来龙去脉之后。
当时,山内小姐还是日本“铭心会”南京访问团秘书长。
从1986年起,每年的8月15日前后,山内小姐都要跟随着以松冈环为团长的日本“铭心会”南京访问团,来南京学习了解历史,举办反战和平集会。他们自称这项活动是为了把亚洲太平洋战争中的受害者铭刻在心。
1995年8月,是他们连续第十年访问南京。
山内小姐告诉我,她准备在日本发起成立一个新的民间组织,名叫“日本支援东史郎案审判实行委员会”。她本人将出任秘书长,以联络一批日本人,支持东史郎在东京地方法院的诉讼。以后,会更多次来南京求证,希望得到我们的多多关照。
山内小夜子还告诉我们:“军国主义教育和日本侵华战争,使东史郎变成了杀人‘魔鬼’,而战后50年时间对战争罪恶的反省,又使东史郎逐步转变为热爱和平的人。”
虽然,山内小姐实际扮演着东史郎代言人的角色,但对战争缺乏体验的日本年轻人山内小姐,给东史郎下这样的结论,对吗?
在中国,人们历来对涉外的事持敏感和慎重的态度。说实话,当时我对《东史郎日记》案的来龙去脉还真的说不清楚,认为那是日本人自己告自已,涉及到外国和外国人的事,我们还是少管为妙。压根儿没有想去多打听。
那时候,在中国,知道东史郎这个名字的,没有几个人;弄清楚《东史郎日记》案的,更是微乎其微。
可是,当山内小姐把《东史郎日记》案的原由一一诉说后,我开始坐不住了,不仅觉得和我们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有关系,而且觉得简直不可思议的是,日本右翼势力企图以此公然否定南京大屠杀历史。一种责任感、使命感从心头油然而生。
于是,我开始潜心对东史郎其人、其事、其日记、其诉讼案进行了解和研究,力求揭开他心灵深处真实的东西。
东史郎在1987年公布并出版了他的战时日记(《东史郎日记》日文版)①后,在长达6年时间里,没有任何人有异议。直到1993年4月26日,《东史郎日记》中涉及到的原分队长桥本光治,在日本右翼势力的操纵下,以日记对在南京原中国最高法院门前残忍地杀害一名中国人记述“不是事实”、“损害名誉”为由,在东京地方法院起诉东史郎、青木书店(日文版《东史郎日记》出版社)和原日本《赤旗报》记者下里正树(以《东史郎日记》为内容写有《被隐瞒的联队史——第20联队下级士兵看到的南京事件真相》②一书)为共同被告,要求登报道歉,并赔偿200万日元。
东史郎面对突如其来的“官司”,只能仓促应战。他找了一位名叫椎名麻纱枝的女律师作为辩护,正式参与了诉讼。
这场为发生在56年前战争中的事而对簿公堂的闹剧,居然得已在东京正式上演。日本的东京地方法院竟然接受了这一荒唐的案件,作为民事案件进行审理。③其诉讼的焦点,是56年前日本老兵东史郎在南京时记下的一段日记。
东史郎在1937年12月21日的日记中,记述了他的分队长桥本光治(原文为“西本”)在南京中山北路101号,原中国最高法院门前的马路对面,将一个中国人装入邮政袋,浇上汽油点上火,然后绑上手榴弹,扔进水塘,将其炸死的残酷行为:
12月21日,受命整肃南京城,离开马群镇(原文为郡马镇)。
位于中山北路上的最高法院是一栋灰色的大楼房,大概相当于日本的司法省。
法院前面横卧着一辆被毁坏了的小轿车。马路对面有一池塘。
不知从哪里带来一个支那(中国)人。战友们像孩子耍小狗似的耍弄他。
桥本提出一个残忍的办法。即把他装进袋子里,浇上汽车用的汽油点火烧。哭喊着的支那(中国)人被装进邮政袋中,袋口扎得牢牢的。他在袋子里挣扎、哭泣、大声喊叫。袋子像足球一样被踢来踢去,像浇蔬菜一样被撒上小便。
桥本从被毁坏了的汽车里拿来汽油浇到袋子上,袋子上系了一根长绳子,能够到处拖着走。有良心的人皱着眉头注视着残酷的行为,没良心的人有趣地声援着。
桥本点着了火,汽油一下子燃烧起来。就在这时,袋子里发出一种无法言状的可怕的喊叫声。袋中人用浑身的力气使袋子跳了起来,自己滚动。战友中有的人对玩这个残忍的游戏感到很高兴。袋子发出地狱般的悲鸣,像火球一样到处滚。
抓住袋子绳子的桥本说:“喂,你那么热的话,给你凉一凉怎么样?”说着把三枚手榴弹系在绳子上并把袋子扔进了池塘。
火灭了,袋子沉下去了,就在水的波纹即将恢复平静的时候,手榴弹在水中爆炸了。水面一下子鼓了起来。然后平静下去。游戏结束了。
这样的事在战场上什么罪过也没有,大家只是对桥本的残忍厌烦而已。
接下来,好像一点儿不记得刚发生的事情,这队人又哼着小曲继续行进了。④
就是这样一段日记,56年后把东史郎自己拖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诉讼之中。在诉讼开始之初,东史郎十分自信,他以为自己在日记中写的全是事实,一定能赢得诉讼,想不到会有败诉的结局;更使东史郎始料未及的是,他将面对着一个实力强大的右翼阵营。
在此期间,两种势力展开了针锋相对的斗争,因为它不是一桩简单的民事诉讼案件。桥本等人真正要起诉的,不是他本人和东史郎之间的私人恩怨,他的目的抑或是他背后操纵者的目的,是要推翻历史上早已形成定论的南京大屠杀这一铁案。
每次听证会上,总有一帮身着旧军服的人出席旁听,声明“一定要使桥本赢得这场官司”。实际上,此案是“南京大屠杀虚构派”一手导演的一场“代理人之战”。
原侵华日军第十六师团步兵二十联队第三中队中队长森英生,是《东史郎日记》案的幕后黑手。他指使和策划桥本光治状告东史郎,公然声称:“归根到底,东史郎的目的是否定战争和打破皇国史观。为此,他试图抹杀日本军的真实情况。只要是抗日民众,即使没有上司的命令也应以敌人论处,与之战斗(杀死),这是理所当然的。”⑤这个日本老鬼子,还于1993年5月23日,在日本《中日新闻》上发表文章,公然对东史郎进行人身攻击。
对于东史郎与桥本诉讼案,日本南京大屠杀“虚构派”代表性人物板仓由明,在1993年5月17日出版的《月曜评论》上,发表了题为《向南京大屠杀的虚构挑战——桥本诉讼经纬及意义》,公然声称:“本诉讼案乍见是为桥本恢复名誉,但其目的并不仅在此。我们将以此作为突破口,证明步兵二十联队的残暴行为纯属虚构,要为其恢复名誉。尤其是若能证明所谓‘南京大屠杀’是虚构的,那将更加符合全体日本国民的利益。”⑥日本右翼分子的这段话,一语道破了这场诉讼的目的,正是为了通过司法程序,达到否定南京大屠杀史实,以个案来推翻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历史判决。
东史郎被日本右翼势力推上法庭后,该诉讼引起了国际上媒体的关注。美国广播公司(abc)等媒体,均派记者采访和报道了这一消息。日本右翼报纸,当然不会放弃这一机会,《国民新报》等右翼喉舌迅速鼓动起来,从1993年5月起,连篇累牍地发表攻击东史郎的文章。
孤身奋战的东史郎,需要有主持正义的人士帮助和支持。正是在此时,山内小夜子等一批有良知的日本人站了出来,振臂一呼:“东史郎,我们支持你!”
有正义感的日本人四处奔走,反对对他的迫害,并提出“对东史郎的审判是颠倒历史的审判,是邪恶对正义的审判,是侵犯日本公民言论与出版自由的审判。”
东京地方法院经过3年的审理,十余次的开庭公审,于1996年4月26日作出判决:东史郎原日记中所说,桥本光治在南京杀人一事证据不足,判令东史郎等各赔偿桥本50万日元的名誉损失费,并登报公开道歉。
东京地方法院一审判决认定的理由如下:
“所述桥本的行动虽然残忍至极,但很难设想他会引燃汽油、拉响手榴弹而不惜冒着自身生命危险做出此事,任何人都清楚它是一种伴有上述危险的举动……
手榴弹爆炸只需四五秒钟,时间很短,上述被说成桥本所为的行动,自己死伤的危险性也很大。
如果说桥本鲁莽地冒着巨大危险并又巧妙地避开它做出了上述举动的话,那么有关冒上述危险的来龙去脉或巧妙避免危险的方法,理应给目击者以深刻的印象。但是,声称目击了桥本做出了上述举动,并记得在绳子上拴的手榴弹是三枚的东史郎,却无法对上述情况供述具体事实,另外,即使考虑到那是经过五十多年时光后的供述,或是作为战地日记,在《东史郎日记》中没有任何证实其细节的具体记载,仍然应该说是不自然的。”⑦
当法庭宣布判决之后,那些支持桥本的幕后者们穿着旧军服,走上街头,高唱军歌,为“胜利”而欢呼。
这一判决,让一切能清醒面对那场侵略战争的进步人士流泪,但他们并没停止斗争。
对东京地方法院一审法院荒唐的判决,东史郎非常气愤,他表示会很快向东京高等法院提出上诉,并立即发表了一份题为《我的决心》的书面声明,强烈抗议东京地方法院不公正的判决。他说:“这次审判是以损害名誉为借口,而企图通过法官的判决来否定南京大屠杀,这些妨碍我的言论、行动和出版自由的诉讼审判。发起这次诉讼的目的是,使日本军队的侵略行为正当化(合法化)。于是,东京地方法院便迎合原告的企图,而在4月26日我84岁生日的前一天,判决《东史郎日记》中关于屠杀的记述是虚构的,使我败诉。否定南京大屠杀就必然导致肯定侵略战争,肯定军国主义分子一直主张的‘圣战论’,抹杀战争犯罪,否定由世界人民主持的东京审判(指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否定(战后)亚洲各地进行的战争审判。我作为参加了侵略战争的士兵,了解侵略的真相。我没有向大量的威胁和攻击屈服,而对战场上的真相进行了坦白。这是因为,我认为,我们必须弄清楚历史事实并进行反省。我还希望世界舆论对此作出审判。”⑧
古人说:“言为心声。”虽然当时我还不知道东史郎说过这段话,但后来得知后,心里充满了对他的敬意。
这使我想起了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日本著名文学家大江健三郎的一段掷地有声的话:“日本必须面对过去的罪过,彻底悔悟,向受难的亚洲各国人民该道歉的便道歉,该赔偿的便赔偿。只有如此,日本才能洗清自己的灵魂,重新抬起头来,做亚洲各国一个堂堂正正的邻居。”⑨
我得承认,东史郎勇于参与有关南京大屠杀问题的诉讼,而且态度坚决,促使我在思想感情上与他靠近了一步。
1996年9月18日,为了表示对不屈的东史郎正义行动道义上的支持,我执笔起草,并以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史研究会的名义,写了一封声援信,分别传给了东史郎和日本支援东史郎案审判实行委员会,并在《南京日报》、《扬子晚报》、《金陵晚报》等报刊上全文发表。
声援信⑩内容如下:
日本支援《东史郎日记》案审判实行委员会:
东史郎先生为发展真正的中日友好关系,避免历史悲剧重演,敢于以真实姓名公开自己在1937年进攻南京时的随军日记,以亲身经历证实南京大屠杀的历史事实,并认真谢罪反省。这一正确的举动,受到了中国人民特别是曾经遭受日本军国主义严重杀戮的南京人民的欢迎。
东史郎先生的这一正义之举,对妄图否定南京大屠杀历史事实、推卸侵华战争罪责的日本右翼势力,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因此,在日本右翼势力的周密策划下,那个曾残害过中国人的桥本光治,竟然倒行逆施,诬告东史郎先生、下里正树先生和青木书店,其目的是图谋推翻早有历史定论的“南京大屠杀”铁案。我们对东京地方法院关于东史郎一案作出的不公正判决,表示无比的愤慨!
我们认为,东史郎先生在法庭上的正义斗争不是孤立的,它受到了并将继续受到日本国内外有正义感的人们的支持。我们“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史研究会”及其专家学者,将全力支援东史郎先生等的正义斗争,尽一切所能提供证据,绝不允许日本右翼势力企图掩盖历史真相的阴谋得逞。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认真地回顾和总结历史教训,对于维护世界和平及发展中日友好关系,有着重要的现实意义。日本必须承认那段侵略历史并认真反省,走和平发展的道路,才能推动中日两国的关系向着正确的方向发展。
侵华日军
南京大屠杀史研究会
一九九六年九月十八日
这封声援信,虽然从时间上看,比东史郎日记案在东京地方法院败诉时晚了不少时日(四个多月),但在影响上看并不小,因为它是中国第一家单位公开表示支持东史郎正义行动的,也是东史郎收到的来自中国的第一封声援信。
1996年9月,经过一年多时间的筹备,日本支援东史郎案审判实行委员会在大阪正式成立,山内小夜子担任秘书长。该会还有以下几名主要成员:
山本干夫,日本部落解放同盟大阪浅香支部书记,是个一直反对侵犯人权,尤其反对最为悲惨的侵害人权的战争。他是一个为人忠厚、不善言辞但乐于帮助他人、非常能够吃苦耐劳的人。在此后数年的支援东史郎正义行动的过程中,他是除了山内小夜子外,直接参与和陪同东史郎时间最多的人。历次东史郎来中国,我都能看到他的身影;每次我去日本,都能看到他为东史郎而忙碌。甚至我去位于丹后半岛的东史郎家,也是他驾车往返行驶8个多小时,帮助我了却去东史郎家探望的心愿。每当我向他致谢时,他总是憨厚地笑笑,算是回答。
菱木政晴,日本京都短期大学教授。一位个头很高、头发很卷曲、胡须很长的日本
文化人。他也是位宗教学者,曾任“真宗大谷派反靖国神社全国联合会”秘书长。这个联合会是在1985年,以起诉中曾根康弘首相参拜靖国神社行为违反日本宪法一事而成立的民间组织。他弹得一手好吉他,而且十分喜好与痴迷,有几次来南京,总是琴不离身。我就多次听过他娴熟地弹唱的乐曲声,甚至在日本大阪夜晚赏樱时,他优美的琴声,曾经吊得我诗兴大发,现场作赏樱诗一首。
西村秀树,日本某广播电视公司记者。一个长着国字号脸,有着演员气质的日本美男子。这位毕业于东京庆应大学经济学部的高材生,他的文笔也十分流畅、才思敏捷,曾经专门写了一本《一个日本记者的东史郎诉讼案实录——为证言的证言》,向人们介绍东史郎其人其事,以及他与东史郎接触过程中的亲身感受。
东史郎积极准备材料,冒着被人暗杀的危险出席进步人士举办的集会,并向人们表示:“我要拼了这条老命同他们斗争下去,因为这不是我个人的私事,而是关系到这场战争的性质和责任问题,也是关系到今后日本政府和子孙后代如何评价、对待这段历史事实,只有澄清这段历史真相,才能吸取教训,避免战争悲剧重演。”
然而,不服输的东史郎在二审中能胜诉吗?人们将拭目以待。
注释
①②日本青木书店,1987年版。
③东京地方法院民事审判庭,1993年4月26日至1996年4月26日,期间开庭20次。
④《东史郎日记》(中文版),江苏教育出版社,2000年4月版,第204~205页。
⑤《“东史郎日记”案图籍》,新华出版社,2000年12月版,第94页。
⑥《“东史郎日记”案图籍》,新华出版社,2000年12月版,第96页。
⑦东京地方法院平成五年(1996年)第6843号判决书。
⑧《“东史郎日记”案图籍》,新华出版社,2000年12月版,第101页。
⑨《“东史郎日记”案图籍》,新华出版社,2000年12月版,第100页。
⑩《“东史郎日记”案图籍》,新华出版社,2000年12月版,第123页。
《为证言的证言——一个日本记者的东史郎诉讼案实录》,世界知识出版社,2000年9月版。
《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安徽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55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