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初识东史郎-我与东史郎交往13年

我和东史郎的第一次相识,是在一个夏天。记得那是1994年8月。

南京的夏天总是很热的。火炉之城,名不虚传。

比天气更热的,是人们对历史的记忆。每年8月前后,由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活动所引起的对战争与和平、历史与现实的思考气氛,总是很热很热。有人说,一个城市对它的历史记忆是深刻的,尤其是重大灾难的历史。这话儿富有哲理。

就是在这样一个天气热、人心更热的氛围里,在南京,我以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馆长的身份,接待了来自日本京都的一位老人,他的名字叫东史郎。

东史郎当时已经83岁,但身体硬朗,大约1米72的身材,短短的头发乌黑,两只眼睛炯炯有神,说话声音洪亮,动作敏捷,走路飞快。他上身穿一件蓝条子的灰色短衬衣,下身着米黄色长裤,脖子上系一条红绳,串有一块椭圆形的白色玉佩,腰带上别着一个“傻瓜”照相机。穿着简洁,打扮利索,一点儿没有年逾八旬的老态龙钟形象,倒像个五十多岁的人。东史郎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外表和心态都非常年轻。

有人说,一个人对自己年轻时经历的记忆是很深刻的,特别是刻骨铭心的事。这话听起来一点儿不假。

东史郎此次是随着以日本著名历史学家姬田光一为团长的“南京事件历史调查团”来到南京的,那是他战后第二次来到中国。

此前,东史郎曾在1987年12月专程来过南京谢罪。和他一起来南京的,还有日本早稻田大学的著名历史学家洞富雄,一桥大学教授藤原彰、吉田裕,宇都宫大学教授笠原十九司等一批对

南京大屠杀历史有深入研究的日本专家。

我曾从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原副馆长段月萍女士叙述中,详细得知东史郎那次来南京的情况。

那年正值南京大屠杀三十多万同胞遇难50周年,东史郎时年76岁。他要在12月13日,也就是南京大屠杀遇难者祭日这天来南京谢罪,的确需要勇气。

据说那是他在战后第一次踏上中国的领土。虽然鼓足了勇气,但到了上海以后,他还是不敢来南京,担心南京人会用砖头砸他这个东洋鬼子的头,希望南京有人去上海陪他一起来南京。

当时,段月萍女士受南京有关方面的委派,去上海接东史郎来南京。

12月13日早上,东史郎情绪低落,趴在餐桌上,紧张得吃不下早饭。问他为什么不吃早饭?他说:“50年前的今天,此时此刻,我所在的日军部队正由中山门入城,对南京进行‘扫荡(屠杀)’。一想到那时的情景,我心里很难过,实在对不起南京人民。”

在上海通向南京的火车上,东史郎一言不发,两眼紧盯着窗外沉思,神情紧张,内心恐慌极了。他说:“这是我战后第一次到中国来,当年我做了许多对不起南京人民的事,火车越接近南京,我内心越是恐慌,我怕南京人民恨我这个东洋鬼子。”

东史郎正是带着这种忐忑不安的心情到达南京的。

午后2时30分,日本“南京事件历史调查团”一行,径直去了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参观凭吊。东史郎在镌刻着中、英、日文的“300000遇难者”石碑前长跪不起。考虑到他毕竟是年近八十岁的人了,工作人员劝他起来,他还不肯,要求多跪一会儿。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他说:“我是原侵华日军第十六师团二十联队的士兵,今天,我这个东洋鬼子是特意来向南京人民谢罪的。”当时,他在馆内见到每一个中国人都鞠躬谢罪,不停地弯腰,不停地鞠躬,嘴里还不停地说:“我有罪!我有罪!”

第二天,东史郎提出还要去参观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别人提醒他,你已经去过那里了。他回答说:“我昨天在馆里时,头脑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没看到。所以,还是想再去看看。”

从他的这段话中,可看出当时他的心情紧张到什么程度。一个长期把战争时的犯罪行为压在心头的加害者,当他第一次面对受害者的时候,出现这种心理恐慌症是可以理解的。出乎他意料的是,南京人并没有对他进行报复,反而很有礼貌地接待了他,这使他内心十分感动,进一步增强了他向中国人民反省谢罪的信心。

次日上午,东史郎一行先后拜谒了清凉山和草鞋峡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碑,后又去了位于中山陵灵谷寺的西洼子村,凭吊“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东郊丛葬地纪念碑”。他们面向纪念碑深深地鞠躬,向亡灵谢罪。之后,访问团的其他成员全都离开了现场,东史郎却久久站在纪念碑前低头沉思,面对死难者作心灵的忏悔。

14日下午,应东史郎的要求,访问团一行再次来到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参观,并与夏淑琴、唐顺山、郭立言、陈光秀、吴旋、刘再树、陈德贵等十多位南京大屠杀幸存者见面。

在听取了夏淑琴、唐顺山等人的证言后,东史郎诚恳地说:“我是侵华日军老兵,也就是你们中国人所说的东洋鬼子,我当年参与了

南京大屠杀。这件事虽然过去了50年,但过去的事一直留在我的头脑中。今天见到这么多的受害者,我感到羞愧,无脸面见你们。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南京人民!我向你们谢罪,向南京人民谢罪。”说完,扑通一声,他跪倒在南京大屠杀幸存者面前。

南京大屠杀幸存者唐顺山老人上前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说:“你知道谢罪就好!过去,你是个小兵,执行上级坏的命令,干了坏事,今天你能向我们道歉,我原谅你。”

会后,东史郎在签名时写道:“我是日本旧军人,今天来到纪念馆参观,看到南京大屠杀活生生的事实,我从内心里真诚谢罪。”①

人们常说:人之为人,有些事难以忘记;有些事,不能忘记。痛苦,常常就因为这难以忘记与不能忘记。为了摆脱痛苦,东史郎想到了忏悔与谢罪。

英国考文垂大学“宽恕与和解研究中心”主任、著名的和平学学者安德鲁·瑞格比教授主张:“在正义的基础上由冲突各方,尤其是受害者一方能够在对手承认过错和罪恶的前提下宽恕对手。要受害者采取这样一种宽恕态度是不容易的,但如果能够做到,对一个社会摆脱冤冤相报的怪圈显然十分有利。”②

安德鲁·瑞格比教授还认为:“这样一种和解的情绪不仅能产生一种和解的氛围,而且的确有可能真正化解社会的矛盾,愈合一个民族历史的伤口。”③“在消除我过去怨恨的情绪支配下,人们更愿意宽恕的愿望与日俱增,并渴望获得平静,从被宽恕的人身上发现人性的东西,而这些人曾经是他们憎恨和鄙视的对象。”④

东史郎战后第一次到中国,在南京,完成了他的谢罪之旅,也使他在人性上获得了重生。

尽管如此。听了段月萍女士的讲述以后,我对东史郎从感情上讲还是很排斥的,毕竟他是参加过南京大屠杀的日本老鬼子。说几句好听的话,做几个好看的动作,岂能抵消他战时的罪过?所以,我与他刚见面时,比较冷淡,只是以礼相待,不卑不亢。和接待其他来馆参观的一般日本人,并无两样。

和战后第一次来南京不同的是,此时的东史郎已经作为被告,被起诉至东京地方法院。这一次来南京,他要在现场回忆当年参与南京大屠杀时的情景。

记得当时我不仅陪同包括东史郎在内的日本南京事件历史调查团一行,引导他们详细地参观了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而且还陪同他们去了南京中山码头、北极阁等南京大屠杀遗址进行实地调查,走访了部分南京大屠杀的幸存者。

给我留下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东史郎在玄武门和中山码头两处集体屠杀遗址的回忆。

南京的明城墙建于明朝初年(1366~1386),素有“高坚甲天下”的美称,在我国古代城池中居于首位,堪称世界第一。明代的都城南京有宫城、皇城、京城、外郭四道城墙,战祸连连,沧海桑田,昔日的皇城、宫城、外郭早已灰飞烟灭,唯有京城墙依然巍峨屹立。南京城墙为青砖

瓷砖巨石结构,全长35.276公里,城墙高14~26米,厚7.6米,有城垛13600多个,保垒200多座,它有中华门、武定门、光华门、中山门、太平门、神策门、新民门、和平门、挹江门、仪凤门、水西门、汉中门、玄武门等13座城门。虽历经六百多年的风雨洗刷和战争破坏,它的主体部分仍不倒不凸不塌,现尚存地面遗存25.091公里,可称遗存至今的明代古文物群。它东连钟山,西据石头城,南傍秦淮河,北邻玄武湖。⑤而在玄武湖西侧的城门,就叫作玄武门,它毗邻城内主干道中央路。

在东史郎的提议下,我带领着日本南京事件历史调查团一行十多人,来到了面朝中央路一侧的玄武门大门口。

在玄武门左侧约50米处,东史郎先生指着城墙根告诉我们:“当时日军从国际安全区内搜捕了大约五百多名中国人,驱赶到这里用机枪全部杀死,尸体就堆在这里。”

埋藏在记忆深处的惨痛过去总是深刻的。东史郎是这样,其他日本老兵也是这样。

这使我想起《人民日报》(海外版)1987年7月14日第六版,曾转发日本《赤旗报》同年7月13日的报道:

“在日本京都府发现了一批记载南京大屠杀惨状的笔记,成为震惊中外的南京大屠杀惨案的佐证。

这批笔记是原日本侵华军福知山步兵二十团(联队)四连(中队)46名(日本官兵)作为战争札记写下的。

在上等兵增田六助写的《南京城内扫荡卷》中,载有该连(中队)一次屠杀五百余名中国军民的史实。其中写到,四连(中队)进入南京城后,立即进行扫荡。日军闯进大众医院(应为鼓楼医院),没找到中国人,便把医院设备砸烂。翌日傍晚,四连(中队)抓到五百余名中国军民,挨个脱下他们的衣服,用电线等绑起来,拉到玄武门附近一次处决。

增田现住在京都府丹后町(与东史郎同乡,和东史郎当年同属二十联队,东史郎为三中队士兵)。他对该报记者说:‘当时把抓到的人排成五行,外边的两行人都用一根电线绑住大腿,拉到城北玄武湖去枪杀。因玄武湖(城门)先前已被中国军民用土堵死,便把抓到的人在那里的土丘前,用两挺重机枪、六挺轻机枪在五十米近处一起扫射。’

他说:‘我当时担任警戒。扫射那会儿,我亲眼看见血肉横飞、脑浆迸溅的惨景。在被杀害的五百余人中,有200人是军人,其余全是普通市民。想起来就让人战栗的那个场面,是难以忘却的。说什么也不能允许日本再进行那种残酷的行为了。’”

增田作证的玄武门屠杀遗址,在过去的史料中从未有过记载,是一处新发现的南京大屠杀集体屠杀现场。

离开玄武门的屠杀遗址,我们一起去了长江边。

长江作为中国境内第一条大江,它的滚滚浪涛自西南涌来,流经南京后先冲向北,又折向东,从南京城北奔腾而过。千百年来,它一直为这座古城欢歌,但有时也为这座城市哭泣。1937年12月至1938年1月,侵华日军曾经在长江边上大肆屠杀南京人。长江的水曾经被南京人的血染红,南京人的泪曾经引发了长江水的呜咽。

中山码头位于南京城下关的长江边上,人们沿着南京城内的主干道中山北路,便可以一直到达长江边的中山码头,在那里摆渡过江,去江北岸的浦口。

在中山码头旁的江边上,东史郎先肯定地指出:“这里当时全是中国人的尸体,黑压压的,堆成了一片,江里还漂浮着许许多多的尸体。”

东史郎的一席话,印证了一段历史。

据《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史稿》⑥记载:“1937年12月16日傍晚,有被俘已解除武装的军人和难民五千余人,被日军由华侨招待所押至中山码头江边,用机枪扫射,并把尸体推入江中,毁尸灭迹。”

在中山码头集体屠杀中死里逃生的幸存者,家住鼓楼三条巷47号的南京市民徐进,以及日军屠杀时投江逃生的原国民政府军军医梁廷芳、白增荣,曾于1946年向国民政府呈文陈述当时受害的经过。其中,梁还于同年6月出席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在东京为南京大屠杀作证两个月时间,并于8月7日向该军事法庭提供一份在中山码头遭遇的书面证词。⑦同年10月7日,梁、白还联名向南京审判日本战犯军事法庭提供关于他俩在中山码头受害情况的一份书面报告。⑧

此外,当年住在大方巷14号避难的原南京烷基苯厂退休工人刘永兴,也是一位在中山码头集体屠杀时跳进江水,趴在江中一艘破船边侥幸逃生的幸存者,只是他的胞弟没有他那样幸运,在和他一起跳江时,被日军的子弹击中,在中山码头遇难。⑨

东史郎作为当年参与南京大屠杀的原日军第十六师团二十联队士兵,其证言是非常可贵的历史证人口碑资料。

其实,日军当年在长江边上大规模的集体屠杀,绝不仅仅是中山码头一处。史料上记载或被南京审判日本战犯军事法庭判定的遇难人数,除中山码头外,还有草鞋峡5.7万多人,燕子矶5万多人,鱼雷营、宝塔桥3万多人,煤炭港3000多人,下关九甲圩江边500多人,三汊河400~500人……⑩

如果把上述遇难者的数字相加,就会发现,在江边遇难的人数达15万人左右,也就是说,南京大屠杀中遇难的30多万人,有半数左右在江边遇难。这是因为,当时侵华日军从东、南、西边三个方向合围南京城,人们为了逃生,纷纷弃城而出,从城北涌向江边,寄希望于渡江逃到苏北、安徽或山东等地。但唐生智等中国守军将领,为了背水一战,将船只统统集中到江北岸,加之江面上有日军炮艇的封锁,人们只能望着宽阔湍急的江水叹气,像没头的蚂蚱一样东躲西藏,被日军分头搜捕和驱赶,集中在几个地点集体屠杀。

和第一次来南京时不同的是,东史郎不再对中国人感到恐惧,而是抱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感激之情。

这是我第一次与东史郎相识,他除了给我们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留下了曾参与南京大屠杀加害者的直接证言资料外,还给我留下了为人直率、敢于说话、性格刚强的深刻印象。这与日本比较暧昧的民族性格迥然不同,与当年曾参与侵略战争的日本老兵们,对自己加害历史普遍采取“缄口不言”的言行形成了强烈反差。

东史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日本人?作为日本老兵,他思想深处反省和谢罪的动机又是什么呢?

我与东史郎首次零距离接触后,仍给我留下了一些不解之谜。

注释

①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藏。

②~④《暴力之后的正义与和解》,译林出版社,2003年12月版。

⑤《南京旅游全景手册》,上海文化出版社,2005年12月版。

⑥《东史郎日记》(中文版),江苏教育出版社,2000年4月版,第204~205页。

⑦⑧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档案》,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9月版。

⑨《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幸存者证言集》,南京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29页。

⑩《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史稿》,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1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