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中飞扬的寂寞年代 3-盛开:左岸流年花事了(A卷)

给丽塔写信时我告诉她,我是决计要选中文了,这念头被埋葬了如此多年,它再次涌出时依然清晰而深刻。我已觉得于我而言,能在中文系的课堂上听那穿着青衫长袍的老先生讲一段国文发展史,将是幸福的极限了。我怎么能够和它终年不遇呢?

丽塔说,我看着你那些柔软的潜质一点点地被挖掘出来,我真应当想到你不可能有足够的强大和我斗争到底。现在你总该承认你的脆弱了吧。我简直不敢想象,十六岁的时候是谁告诉我定会把中文的梦想埋葬而勇敢地投入世俗?又是谁告诉我宁愿找一份平和的爱情而万不可再迷恋那样聪明残暴的人?现在呢现在呢?你决计选择中文吧,你是要再次和他相爱吧。你这让我心痛的女子,你将来若是创痕满满切不可隐瞒我,我这样的爱你,偏偏你不肯走我为你设置的安全的路。

十六岁之前我始终看亦舒,故事里都是顽强的女子,爱了或恨了也可以轻易释怀,最多遮上伤口回头对世人一笑,依旧是倾国倾城。她们那样伟大,因为憎恨整个世界,所以只得让自己强大,她们报复得不露声色。我爱极了这类女子,她们是我曾经的榜样。

如今我却只能和这般女子告别了,我骨子里的那些柔软如花朵的东西次第绽放,我若不能选择一种符合理想的方式,我必将死在那些甘甜的毒汁当中。我决定不顾一切地去爱中文,正如我再次万劫不复地爱上了那个罪恶至极的人。要我拿什么来偿还这般的惨烈爱?我本是丽塔心中最柔软的那个角落,她哪里舍得我疯跑出去和别人争夺什么?

我疼痛得忍无可忍的时候便又逃离了学校,我去图书楼看一份世外的爱情,读一种超脱的生存姿态。长久以来这老楼已成了唯一和我心心相通的地方,我的愤怒与挣扎,我的隐忍与沉默,我的爱我的恨,它看得一清二楚却始终讳莫如深。它是唯一关爱我又不给我沉重与挫败的朋友,它陪我完整地穿越了三个迷乱且疑惑的春天,把我不耐烦的绝不妥协的表情改写成了假意的微笑。那么多次我都想去拥抱它,单为它替我的灵魂找到了支撑的底限。

我爱它如此之深,但当老人告诉我这房子即将拆迁的时候我平静地接受了。它毕竟也伴我走过了我最艰涩难熬的那些长长短短的日子,那些磕磕碰碰的时光。我这生命中最好的年华都是在老屋中过去的,沉浸于这里的年月并不跌宕起伏,可是它们依然深刻如同铭心那般。

高考在我们冗长的等待中终于到来了,我盼这个庄重的仪式能够把我从死寂的生活中解救出来。高三让我痛苦的不是学业,而是憎恨因它我已被禁锢得太久。

最后一科在肆虐的暴雨中开始,我们坐在考场中恨恨地想,下吧下吧,这一年积聚的愤怒难道还不够多吗?停止答题的铃声响起,年轻的孩子鱼贯而出,笑容满溢。我站在考场门口,有些不可思议地问自己,是不是真的结束了啊?这才发现,自己寂寞得找不到一个方法来庆祝这个渴盼已久的日子的到来。

和一个平时并不熟识的男孩一起坐公交车回家,两个人大声地讲话谈笑,引得一车的人都惊叹我们的年轻。我们心底的空洞却自知自明。

日子一下子空闲了下来,身边的人群却依然寂寞,面容和内心一样,空荡荡的,坦然得没有划痕,亦没有疼痛。考前幻想的一切自由的日子,无数件想要做的事情,现在却是倦怠,我始终蜷缩在自己的房间,偶尔爬三层楼都累得气喘吁吁。

买了很多花回家种着,每天花无数的时间用来浇水。在它们生命绽放到最美丽的时刻,我把花瓣摘掉,一个人古怪地闷在房间里制造彩色的花露水。每当发现自己因为忙碌这些而用去了好几个小时后我就会兴奋无比,原来时光的流逝是这么容易。我始终在熬时间,高考前高考后都如此,我未能逃出这个宿命的圈套。我一直以为未来的日子会更好,可当我走进它时才察觉竟如从前那般艰难。我们顽强地守望,却不知有几人能守望到心底的幸福。

我再次去看老屋的时候它只剩下了大半面墙,它像一个受伤却甘愿的老人那样一心一意推进这个小城的发展。我甚至从未为这老屋感到悲伤,与它接触的人都那样热爱它,它的生活比我们全都丰盛。更多的时候我还是选择缅怀,缅怀在那些个不安的年代中它给予我的平和。它出现在我生命中一段特殊的时期,在我看来它象征着我心底最忠诚的拯救者。

后来我去全国连锁的席殊书屋,三楼是阅览室,玻璃制的推拉门,打着蜡的地板砖,轻音乐在耳边缭绕,一派假惺惺的都市优雅,毫不喜欢。我的老屋一下子从记忆中回过来了,嘎吱作响的两扇木门,灯光昏暗,灰尘荡涤,落魄的中年男子和鬼魅女孩,上演各自的悲欢离合。老天,我那样的迷恋那里,难以忘怀。

我自幼害怕太过完美的事物,新华书店中一模一样的书架,书册排列整齐,方正规矩,我看都不想看,转身就走。相反地摊上打折的盗版书更易吸引我,三五块钱,厚厚一本,光是找错别字就乐趣无穷。下雨或者警察突袭,小贩们落荒而逃,我快乐地帮他们收拾书摊,我感觉再没有其他的助人为乐能比这更有意义了。

我还喜欢一个租片子的小店,破烂不堪,白炽灯管永远蒙着灰,阴暗无比,我却爱它至极。屋子正中一个巨大无比的台子上放着十来个塑料筐,杂七杂八地摆满了旧片,我搬着凳子绕它一圈,找完以后满手发黑。穿着紧身套装的淑女们定是不肯来这种地方,她们背脊挺得笔直,弯都弯不下去。也只有那种窗明几净、空调开放的店铺适合她们,任她们脚底的高跟鞋把木质地板踏出愈加空洞的声响。小店的老板是个邋遢的嗜烟如命的年轻人,夏天的时候光着上身,踩着拖鞋啪嗒啪嗒地走路。和他熟了以后我常帮他整理旧片子,吹掉凳子上的灰掀起裙子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他蹲在地上吸根烟斜着眼看我。一次他说,喜欢我就直说,何必天天装好心帮我收拾这个烂摊子?我死瞪他,之后两人哈哈大笑。我确实喜欢他的小店,也没再见过吸烟时比他更英俊的人,只是他根本不是我迷恋的类型,光是整天不穿上衣算怎么回事呀?

后来他酗酒伤人被判了半年,店铺也转让出去了,我去看过,好像是改成卖港台流行歌曲磁带的地方了。他出来以后找过我一次,我明白地告诉他,再过一年我就要考大学了,大家各奔东西吧。他还是斜着眼看我,说,我一直以为你无业游民呢,什么时候改行了?之后他扔给我几张从前我喜欢的片子,踢翻了椅子走人。

他留给我的片子是《洛丽塔》、《吾爱》、《卡萨布兰卡》、《情人》,其中《情人》已经磨损得放不出来了。

填志愿草稿表的时候,我在专业栏里清一色地写了汉语言文学。父母看后气愤地把它扔了出去,他们质问我,有毛病呀你,你喜欢文学?

我知道这是件没什么可值得怀疑的事情,我脱口而出,是的。说完以后才猛然醒悟,那是父母极端憎恨的呀,哪怕它是我心底唯一真诚的理想,没有人可以容许它,所有人都会借助它用最市井的语言来嘲笑我伤害我。我慌忙改口,不,我不喜欢什么文学,我随便挑了个填上的。

就这样,我的志愿表中的所有专业都填了金融政法一类。

我默无声息地回到房间,轻轻关上门,突然感到我失去了最重要的那个东西。我捂紧了嘴不让它发出一点声音,眼泪肆虐,我一遍遍问自己,怎么就这么难,这么难啊?那些远去的、和我相爱的人群,你们有谁能够拯救我,有谁能够让我心底关于文学的那个伤口愈合?我是真的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对生活完全失去兴趣,未来那样漫长的时光,我用什么鼓励自己走下去?很多天我几乎都是滴水未进,做任何事情都没有热情。我是看不开,我是没有足够的聪明,谁叫我爱那文字胜过一切呢?

中午阳光最强烈的时候,我发疯一般地冲出家门,等待阳光的暴晒来检验我干涸的灵魂。我真怀疑自己是要死掉了,是只有现在这么痛苦,还是一生如此?

再次邂逅那沉默隐忍的中年男子是在一个骤雨到来之前的夏日午后,空气里始终有不安定的因素四处流窜,像是在渲染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就知道将要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沉默男子牵着毒蛇女孩的手微笑着朝我走来。他说,我是那场斗争的胜利者,她母亲因为沉迷太深而死亡,她不该选我做对手。聪明女子不应如她那般,何必苦苦纠缠自行束茧?流苏,我看出你冰雪聪明,你定要学会把柔软潜藏,莫要让他人知道你的所爱。

说完他和那女孩转身离开。她完全没有十三岁孩子的棱角,就像一个长到了十七八岁的妖女。她甩甩那毒蛇辫子,天空顿时压了上来,骤雨倾泄。

生命中的这段往事应当这样结束了。那些踩着我落寞的影子匆匆走过的人群,我们相爱,相互厮杀。想起他们我疼痛依然,我绝口不提,微笑着等待下一次的爱或伤害。我一点也没有把握自己还可不可能变得顽强起来,我只是请求你别在把那些过往提起。我愿意把曾经的柔软脆弱埋葬,我愿意把老屋在我的心底溺死。求你别问,别问,这页故事翻过去不能再读第二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