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 等 生-盛开:左岸流年花事了(A卷)

落草火子

那一年,我十九岁

我不知道自己

会不会发育成一种疾病

——翟永明三年前的夏天,我在一所远离城市中心的郊区中学读高三。现在,我可以用一种近乎抒情的笔调来讲述当时的故事。但事实上当时所具有的环境和心境是那样的独特,不管我怎么样回忆,都会遗漏一些鲜为人知的细节。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无可避免的事情。

当时我有一个特别仗义的兄弟,人长得挺英俊的,他在我的故事里是个主角,取个名字,叫根号吧。我们两个是从城里仓皇逃遁的插班生,成绩似乎都烂掉了。做为学生,这一条足以使我们悖离高尚,让我的故事充满颓败主义的色彩。但我想提醒的是,事情并不像事先预想的那样简单。

我们来这所学校的初衷是在最后关头创造奇迹,既而安慰业已绝望的父母。但事实证明,这绝对是一条愚蠢的路线。没有老师和同学愿意关注城里来的落后的纨绔子弟,我们只有单枪匹马孤军奋战,并且拼命做出好学生的样子,让他们迷惑。可以说,这种起始的悲壮色彩算是奠定了故事的基调。

我要开始讲述我的故事。当时,我和根号在学校附近租了一个房子,房子不大,十几平米,天花板脏乎乎的,明显渗漏留下的痕迹,靠窗的抽屉里有半截女人用过的劣质口红,一张过期的电话卡以及一条蓝色的男式领带。房子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暧昧,准确地说,口红和领带是我们为了叙事的方便杜撰出来的,我们看到的抽屉里除了一些废报纸外就是灰尘,还有一只特别肥硕的雌蜘蛛。它飞快逃走的样子让我想起《变形记》里的格里高尔以及隐情之类。阳台上是一盆枯燥乏味的仙人掌,它似乎是我们唯一意料之中的事物。

我们就在这样的房子里过日子。严格点说,这个“日子”指的应该是漫长的黑夜。换句话说,这房子只在黑夜对我们有相对的真实性,在白天则纯粹是空洞的概念或符号。我和根号通常在冲澡之后开始洗当天的衬衣和内裤,然后就着微弱的灯光,让它们悬浮在阳台上空,第二天晚上我们回来的时候会看到衬衣和内裤迎风招展或者依旧湿淋淋地悬挂着,依天气而定。不客气地认为,内裤比我们更能见证日月的轮回。

有一点我忘了提到:在冲澡之前我和根号喜欢把半裸的身字挂在粗壮的凉水管道上。看起来颇像一对在实验室等待挑断神经的青蛙。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将过剩的精力通过杂草丛生的臂膀传输到管道上的心情——事实上我们甚至完全有理由相信,如果时间允许我们可以坚持到天亮。总之,这项运动最后成了我们冲澡前的准备工作,那根原本锈迹斑斑的钢管也被打磨一新,在昏暗的洗漱间闪烁着诱人的光芒。

我似乎应该说一些房子以外的事情了——如果它与我的故事有关的话。离房子不远有一条铁轨,好像就是京广线,每隔半小时左右时间上面就会有列车轰隆隆地驶过。我猜想当初看房子的时候我们应该听到了火车的咆哮声,但或许是那只肥硕的蜘蛛及时地跳出来,转移了我们的注意力,以致于我们失去了以此为要挟,建议房东降低房租的大好机会。我前面说过,蜘蛛是一种另有隐情的动物,此话不假,小东西和我的故事一样充满了预谋。

我记得故事发生的当晚,天气很热,我和根号在管道上吊得大汗淋漓,然后两个人莫名其妙地说了一些话,直到冲澡的时候我们突然发现肥皂用光了。根号建议他下楼去买,我自然没有任何异议。最后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这一点至关重要,如果当初换成是我去买肥皂的话事情将是另外一副样子。开始我觉得百无聊赖,拿着灭蚊剂喷死了所有企图潜逃的蚊子,后来我干脆把衣服全部脱下来闷在盆子洗。整个过程大约消耗掉了半个小时左右的时间,不算太长,但相对于买块肥皂来而言,似乎就有点多余了。因此,当我把衣服晾晒完毕依然没看见根号的影子时,我已经开始寻找借口来推测他的行踪,我甚至吹了一首欢快的曲子来证明自己纯粹是杞人忧天。

事情就在这时候发生了转折。当我拎着空盆准备回屋去穿内裤时(哦,我当时的确是赤条条一丝不挂,因为天气实在太热,而且冲澡才开了个头),天知道那一瞬间我怎么看见了铁轨。是的,铁轨。后来我把这个归咎于当晚的月光很明亮,对眼睛产生了一种煽情的诱惑力。接下来的场面比较有意思,我看见一个只穿了裤衩的男人在铁轨上走来走去,仿佛一只不知疲倦的钟摆。据当时特定的环境和特定的时间推断,我确信这个人是在做无谓的徘徊,而不是稍有意义的散步,并且,毫无疑问,这个人就是迟迟不归的根号。

现在大家都知道了,三年前一个夏天的夜晚,一名浑身赤裸的男人站在长着仙人掌的阳台上观望另一个穿裤衩的男人在铁轨上徘徊。这听起来多少有些滑稽,但这是事实。我没有办法遗忘或隐瞒我所能回忆起来的任何一个细节,或者说,我要让我的故事至少从表面上维持它的全貌,就像现在是你和我一起站在阳台上等待将要发生的事情一样。

我们紧接着等到了什么呢?我们只看到根号在铁轨上来来回回地走了很久,其间我进屋穿上了内裤(我不得不考虑你是一位女性),泡了一杯浓茶,还吃了一块千疮百孔的面包。值得一提的是,这块蓬松如同马蜂窝的面包是根号留下来当晚餐用的,我们不妨称之为遗物。我记得最后一次回到阳台上的时候,根号终于停止了看起来永无休止的行走,他盘腿坐在漆黑的轨道上,仰着头,似乎在欣赏月光,也似乎在大口大口地喘气,样子不像刚才那样高大了,举止也缓慢了许多,这样无聊地坐了一会儿,他干脆仰面横躺在铁轨上,头就朝着我们房间窗户的方向,姿态优美。我承认那一刻我有一种发现事实真相的快感,而没有产生任何恐慌以及惊竦之类的不良情绪,我甚至相当清醒地回忆起一些根本无关紧要的情节,比如之前他跟我说的莫名其妙的话,他第一次主动要求跑腿买肥皂,等等,最后我的思维还跳过黑夜追溯到白天发生的事情上——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们应该有过一次数学考试,第一名好像是考了144分,而根号大概是12分。这两个数字在今天看来毫无意义。但如果你仔细推敲的话,你会发现12其实是144的平方根。也就是说,至少从一个方面证明,根号根本不是一个人,他只是一个符号,一个愚蠢到任何好事在他那里都情不自禁要开个方变成坏事的符号。这么高明的话是校长在全校例会上说的,当时他像嘲笑一头圈养的猪那样肆意践踏着根号的尊严——这似乎也解释了为什么我故事里的男主角要固执地叫根号,而不叫平方或立方的原因。

好了,这就是我故事的全部,并不算精彩。如果还想有什么意外的结尾的话,我可以如实地告诉你:第二天早上我跑到事发地点转了转,希望找到一些褐红色的液体或固体来证实昨晚发生的事情,但是真失望,除了看到一些尖锐而丑陋的石头,我一无所获;当天的报纸也一如既往地充斥着庸俗不堪的垃圾新闻,没有任何关于某男人卧轨而亡的报道。总之,一切显得出奇的平静,似乎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对于这样的结局我们显然没有充分的准备,因此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深深的迷惑和挫败感。注意,这次我用的是“我们”,也就是说,除了我,我身边至少还有一个人。毫无疑问,这个人还是根号。

根号一直坚持那晚我产生了严重的幻觉。他说,如果那个在铁轨上行走的男人是他,那么被房东拉去喝酒的人又是谁呢?我无言以对,但是,我并没有轻易怀疑自己的视觉,因为我的确看到了一个穿短裤衩的男人以极其优美的姿势横卧在冰凉的铁轨上,而且最后我和他一起等到了一班呼啸而过的列车。这是不容质疑的。后来根号提出了一种可能性,他认为我是将他短暂的“失踪”和一位伟大诗人的死纠缠到了一起。“像水草那样地纠缠在一起”。我听了他的话,长久地沉默。我在想:我的故事终于可以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