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中飞扬的寂寞年代 2-盛开:左岸流年花事了(A卷)

图书楼是个安静的与世无争的地方,只是这种安静太怪异了,连飞过的鸟影都让人感觉怀疑。我和老人就像两头受伤却倦怠的兽,各自蜷缩在旧楼的两个角落,离群索居,落寞得没有影子。

我喜欢靠南窗的位置,阳光撕裂,如断帛般美丽。它和外面的世界相连,让我感觉到生命的搏动。如今我再次回忆那幢旧楼,我甚至感觉它之于我的意义绝不仅仅是一个读书的场所那样单一。我在一次次无法忍受现实世界的时候愤怒地转身逃走,我奔它而去,等待它修复我被世人侵蚀的理想。在我的心目中它以一个受伤的却温情脉脉的女子的形象出现,我们互相抚摩,拿心灵做真诚的慰藉。

高中三年,整整三个春天,真正与那旧楼厮守的似乎只有老人与我。也曾经有一个中年男子,他在半年内频繁地出现,他从不借书,只是坐在那里休息,或者说,他在发呆。他就那样发呆了整整半年,他最后一次出现的时候眼睛明亮,眼神却疼痛。好多次我们的目光碰在一起,我笑着站起来,拍拍坐皱了的裙子朝他走去。他的目光迅速调转,我停在他面前,他低着头,我能感觉到他颤抖的呼吸。我们最终什么也没有说过。

我憎恨我自己,我总是找机会制造太多这样不该发生的故事。如果丽塔知道定要嘲笑我,妖孽,别忘了我们是蔓佗罗,你莫要再出去疯跑来害人。

另外常见的一个人就是前面提到的那个有着影沉沉的黑眼睛的小姑娘。她的缠着彩色丝线的长辫子像条花毒蛇一样在她背后匍匐着,好多次我都看花了眼而失声惊叫。她转过身,却是白皙的美人头。

那女孩的确美丽无比,她定定地望着你,眼睛里像含了两汪忧郁的泉水。一次她老远地朝我微笑,示意我过去,我看着她天使一样的脸庞,真惊叹这样精致的五官。她伸出双手,我的表情顿时扭曲,她竟然握着两段截断了的虫子,丑陋且另人恐惧。她放肆地大笑着跑开,我惊愕在原地,她拿长长的毒蛇辫子诱惑了我的灵魂。

后来女孩多次用相同的手段骗了我,我次次上当,乐此不疲。我送过她一些精致的香水瓶子,她在里面淹蜈蚣蚯蚓什么的,并骄傲地拿来向我展示。

我爱极了那个女孩,她简直是我年少时的影子。我一直记得她讲的那句话,没人把我当孩子看,所有人都说我比母亲还狠毒,我就是憎恨他们,我希望整个世界的人全都死掉。

哦,我亲爱的小姑娘,这简直是我听见过的最伟大的理想了。

这个女孩子出现在一个固定的春季,我总能感觉她带来的某种神秘的花粉香气。她随着那一年的春天一起消逝,也带走了她弥散在空气中的恶毒的笑声。在后来我多次回忆她时,我最先能够想起的总是她柔软缠绵的毒蛇辫子,她转过身来,我有时能够看见她单纯的笑脸,有时却看见吐着信子的美女蛇。

断断续续地听说,女孩的母亲因为太爱她的父亲而把他杀掉,哪怕他已属于另一个家庭。死的时候,女孩父亲与母亲的血流到了一起。

高三到来之前的那个夏天,不知怎的,不是知了知了那样来的,也不追随栀子花香而来,更不理会谁的意见,就轰隆轰隆地压了上来。

整个暑假都在补课,燥热不堪,似乎一切都有点铺天盖地。我在阳光暴晒的午后穿越干裂了的大地,满脸疲惫地钻进教室,冷气的温度已经调得很低,大家还是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似乎炎热已叫我们没有气力开口。铃声刺耳的响起,老师汗淋淋地冲了进来,气宇轩昂地喊上课,随着他那一声,头开始无缘无故地疼痛,觉得这样无望,看不到尽头。女孩子们很快晒黑了,我却愈发变白,照镜子时都觉得吓人,惨白惨白的,了无生机。

2002年6月7日上午10:30左右,一个同学说,明年的此时,我们已经开始高考了。别人补充道,而且是在考语文的作文。接着一大群人相互看着,傻兮兮地笑。我觉得恍惚,如此不真实,排山倒海,排山倒海啊!

高三开始之时我即告诉自己,不要逃课,不要再逃课。我应当与图书楼告别。我一直坚信自己是个现实且狠心的孩子,为了个人目的的实现,甘愿拿一切做殉葬。在很小我就告诫自己,将来定不能学最爱的中文,且万不可让别人知道你热爱文字,这是你性格中多么脆弱的一点,总有人会用这个来把你伤得体无完肤。我真为自己这点小小的坚强而兴奋,我若能顽强守护那该有多好。听我这口气你就知道我没有守住,是的,最后我失败了,我被什么不经意地击倒,我站都站不起来,我流着泪,不思悔改。

我已决定不去和老人告别,却不管他短期内可否习惯少了那个浑身叮当响的女孩子。他始终固执地喊我流苏丫头,哪怕我告诉他多次我姓白,却不叫白流苏。我常常从家带两个苹果分他一个,他若不接受,我就决然地扔掉。大抵我是个有点霸道的女孩,把自己不再珍惜的东西随意送人,却不曾接受别人的友善,喜欢写很多的信寄给别人,又要求对方坚决不能回信。老人却一直忍耐着我,我的娇纵蛮横,全在他那里得到了满足。

丽塔告诉我,她要离开这个北方小城了,去一个叫做天涯海角的地方。那天是我的生日。我心里窃喜,亲爱的你终于要离开我了,是你先退出战争的,我是胜者。

她似看透了我的心思一般,瞟着白眼说,你不要这般面无表情,我从未打算与你争夺,你又何必紧张,我们哪里适合做对手,都是性格冷淡的人,连斗争起码的热情都缺乏。不如就做爱人,我会继续送你银色戒指。你这个小气的丫头,怎么从来不肯向我诉说你的痛苦?

丽塔的这番话,叫我每每想起则刻骨疼痛。

我骑着车失魂似的离开她,到校门口的时候泪水已经流得不成样子。我蹲在路边等她,谁料她从后面搂住我,她也哭了,她说,你如此聪明,却为何看不开?斗得最凶的是你,最先舍不得的又是你,丫头你要我如何?

此时丽塔的男朋友在一边斜着肩膀看我们两个,他见过我们激烈的争吵,又见此时温情的诉衷,想必已觉得见怪不怪。我擦干了泪,不耐烦地摆摆手对她说,走吧走吧,我没事了。

丽塔竟是跨上车就走,让我又是一番憎恨。

已经有半年没有去图书楼了,我却觉得印象清晰如同日日见。我沦丧在数学老师如雷贯耳的声音中不可遏制地怀念它。那老人从前喜欢没有休止地在我面前走来走去,我也曾经厌烦透顶,现在他可否会想起我——那个任性生动的流苏丫头?沉默的中年男子应当已经走出他的灵魂徘徊期了,最后那次我确实看见他的眼睛亮了。他一定是选择了一种妥协的方式,这多好,可以将自己的精魂潜藏,如此安全。我想到他眼神逃避的样子就觉得好笑,我才不是丽塔所说的什么妖孽,我只不过喜欢更深刻地看别人心的出口。花毒蛇女孩应当长大了不少,不过如她那般漂亮,即使人潮汹涌中也可以一眼认出。她将来会不会变得比我和丽塔更加妖气十足?我觉得这简直太棒了,成为一个小妖女是一件多么难得而幸福的事情。

让我回去吧让我回去吧。让我再回到旧楼看一眼,让我再和老人讲一句话,让我再最后一次怀念沉默男子与毒蛇女孩,我就会心甘情愿地回到生活的正轨,来顽强不屈地继续我的高三。

也许你已猜到,这样的回来是覆水难收,我简直一发而不可收拾了。逃课的情况再次出现,不过我逃得心安理得,一样的演草可恨的数学,我宁愿选择坐在老屋昏黄的灯光下。不到一个月就有一次大考,哗啦啦名次很快排出,一个名字后面就有长长的一串数字,我怎么也看不清楚,眼睛生疼。

在图书楼的时候我尽量大声和老人讲话,还故意把衣兜里的东西弄得更响一点。可是不行,这老屋还是空静,我们还是寂寞。

我挖空心思地对付着大综合,这种考试模式,管你爱与不爱,所有科目都一股脑儿地压了上来。我只能叹气,却不对任何人抱怨,我怕一抱怨我苦了已久的心绪就会一下子垮了下来。这个时候我开始思考,如果大学选择一门符合社会自己却毫不热爱的科目,我是否还有足够的耐心支撑四年。仅高三这一年,就已经将要把我对不喜欢的事物强颜欢笑的能力耗尽。选中文吗选中文吗?这样一个被我苦心积虑掩埋了多年的想法终于还是冒出来了。

高中的第三个春天,我最大的收获就是发现自己爱上了一些善良的事物。课间的时候我常常一个人在校园疯跑,三年以来我第一次发现这个叫我憎恨的学校居然有如此之多的美丽的花朵。木兰有白色的纯厚的花瓣,花期极短,第一夜它繁华似锦,第二夜就化做春泥了。好多孩子们都仰着头看校园里唯一的那棵木兰树,开得太过纵情,所以凋谢迅速。虞美人娇艳无比,橘红色的四片花瓣,层次分明地相互包裹,我笑它,典型的自我保护。竟然还有鲜黄色的月季,大把大把的,比玫瑰都夺目。

到底我不是真正爱花的人,我无数次地摘校园的花,捧在怀里,一下子冲进班里面,用水养着。男孩子们默默地看着我,说不出来一句话,只是一直笑。

我就这样晃荡晃荡把高三的日子一直晃到了四月。功课一点没敢放松,只是找了一大堆无关痛痒的闲杂事物来赎买自己禁锢已久的灵魂。看着越来越少的天数,竟然止水般平静,只是祈求再快一点,莫要等到我沉沦之后才可以被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