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
一
我曾经一次次地穿越那条尘土肆虐的肮脏的路,我在无尽的无望中终于把那三个花粉与柳絮泛滥的春季熬了过去。我始终深刻地感谢那条路的尽头——一座破旧的图书楼,三年来它把我面容中的不耐烦改写成了隐忍沉默。纵然我的眼睛愈来愈无光,我内心深处的顽固堡垒却与日俱增地建造了起来。它,是我灵魂的唯一救渎。
我所生活的北方小城是座小得可怜的城市,从闹市区到郊区,骑车似乎用不了半个小时。我曾经失望地觉得这个城市的拥挤容不下我日益出窍的灵魂,我甚至没有办法愤怒或者挣扎。我只能流着眼泪一步步地远离它,甘心等待心灵的沉沦。这个时候图书楼以一个拯救者的身份出现,它收容了与世俗走失的我。
每次去图书楼看书都是从学校出发,我总是逃课,但期末拿一份不差的成绩单,老师便沉默,而父母完全不知这一切。那是一座以灰色为主色调的两层老屋,破旧的程度是我从未见过的,以前我无数次地经过这里,竟一直以为这里是荒废的。管理员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头,缓慢地走路,缓慢地登记。二楼存书,一楼的大部分也是存书的,靠窗的地方歪七扭八地摆着几把桌椅,算是供阅读之用,上面的灰尘厚得可以写字。
我在楼前停好车,走进去的时候发现死寂一般的安静,我的钥匙、铃铛、硬币相互碰撞的声音,竟然变得清晰而凛冽。我拼命地按着衣兜,我觉得这样的响声穿越空寂的小楼就好比忧伤划过心脏一样惨烈。
我问老人,这里可以借书吗?
像是过了半个世纪那样久远后他才回答,是的。
那么可以留在这里看吗?
这下子终于过去一个世纪了,他又答,是的。
之后他竟然有些紧张而欣喜地翻找登记录,不过他没有找到笔,我赶紧从书包里给他掏了一支。我看见登记录上最后的登记日期竟然是1996年,而当时已经是2000年了。我越发觉得这个图书楼的古怪与神奇,似乎如果没有我的出现那位老人俨然就是一个私人书屋的主人。我告诉他我姓白,他出乎意料地问我,白流苏吗?我愣了,之后两人大笑。我感觉我们笑的时候房子有轻微的震动。这老屋的确是太寂寞了,似乎时光都不打这里经过。
图书楼的侧面是个荒废了的花园,各种杂花开得斑驳而耀眼,野草一向疯长,四月尤甚。我亲眼见过一条胳膊粗的丑陋的蛇,我们对视了大概一分钟,之后它在我清醒后的尖叫声中扭着腰肢溜走。我还见过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影沉沉的黑眼睛,头发长得吓人,她掀起裙子兜着一只刺猬,示威似的向我冲过来,我又是落荒而逃。她像是不喜欢我,我惊叹她小小年纪又如此漂亮,满眼写的却是仇恨与侵略。
我却偏偏更喜欢这个图书楼了,我天生迷恋诡谲奇阒的事物。正如我爱过的一个男孩子,外表单纯如幼童,内心邪恶肮脏,我爱的却全是他的缺点。
二
我并不喜欢那样一次次的逃课,我告诫自己应该安静下来,把高中三年忍耐过去。我默默地祈求自己,你在这里干什么都可以,看小说或者发呆,只是你不要离开,你应该从现在培养哪怕失望却依然微笑的能力,你将来要足够的强大把你憎恨的人全部打倒。可是我做不到。做不到。下午的最后一节自习课,我轰地站了起来,哗啦啦把桌椅带得惊天响,连书包也不收拾,单冒班长之名写张请假条便冲出校门。冗长的晚自习一下子就逃掉了。在图书楼看书直到放学的时间,老人似乎不用下班一样陪我一直耗着。哪怕回家时带着满脑子的刚刚看来的怪异的思想,却并不影响我做数学物理练习到凌晨。
第一次借的书是刘云若的《红杏出墙记》,很老的版本,从前只看过下半部,大图书城里根本找不到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他们那一派的作品。后来在这破旧的老楼里一直一直读很早的书,半文言半现代的,语文老师说我那一段时期的作文有复古的趋势。我很高兴,我终于要摆脱初中时的读书状态了。
初中时一直看苏童、余华他们的文章,那些阴晦沉重的故事,永远看不出来眼泪,却让人的心一钝一钝地疼痛。十二岁的时候我迫切地想见苏童,我几乎能够想象出来这个居住在南京城中的男子定是内心残忍却外表温情的。我怕极了他,亦爱极了他。见他的愿望在六年后仓促地实现。
那时也爱亦舒,一个太过聪明骄纵的女子,喜欢塑造美丽妖冶的女主角,不爱则矣,爱则一触即发,没有退路。苏童与亦舒,决然不同的风格,却是让人对人生一样的失望,一样的怀疑。
能够摆脱掉他们是最好的了,再跟着他们讲述的爱情一起颤抖,我会死在他们绝望的故事当中的。
自第一次见面后老人喊我流苏丫头,我觉得好听无比,欣然接受。他看我总是紧张兮兮地捂着口袋,便告诉我他其实是非常想听到一些生动的响声,这房子已经寂静得有些可怕了。我顿觉轻松,冲他仰头就笑,任衣兜里的铃铛发出放肆的声音。
但大多数时候,我和老人处在一种奇怪的对峙中。这么大的图书楼一般只有我们两个人,而我们却又都是那种本性古怪多疑的人。我们常常把对方当做自己假想的敌人,想必是这房子太静了,抑或是我们心底太寂寞了。我们有时甚至互相憎恨着,我们以为这样不被世事侵蚀的地带应当为自己独占。但那种憎恨是建立在相互理解的基础上的,颇有惺惺相怜的意味。这番恨,绝不同于寻常,它在我们神经高度紧张、灵魂出窍的时候才会出现。恨到极至时它让我觉得莫名其妙,我不解地望老人一眼,他却也迷惑地看着我。意味深长。
平日里写故事时我常常写一个善良懦弱的女孩如何如何,现实生活里这却和我的性格完全相反。我实在害怕周围那些快乐满足的笑脸,他们让我觉得我缺少的是那么多,于是我只得憎恨。高中班级里我迷恋的是一个和我一样聪明自私的女孩子,我固执地喊她丽塔,我们激烈地争吵,争夺一切,爱彼此越深却越要痛伤彼此。我们乐此不疲,疼痛过后微笑着开始下一次伤害。
那个时候我和丽塔常常商量,将来大学要念最俗气的一科,不管喜欢与否,这样毕业后才好找工作,才可以赚好多的钱。我们都是心底有太多愤怒等待着要挥霍的人。我们简直完全没有少年的青涩与敏感,两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往人群中一站,成人一般的身高,成人一般的心智。别人恐慌,怕我们是有毒的蔓佗罗,我们窃喜,想到将来两个内心坚固的女孩子能够刺痛整个世界就兴奋无比。蔓佗罗又名天使之号角,我们面对着大笑,谁说我们不是像天使一样美丽呢?
我要是能始终顽强现实下去便是最好,偏偏后来丽塔离开了我,我少了斗争的对象就一下子不堪一击起来,很多人开始拿我最爱的事物来伤害我。
其实我想要的书家中全都可以找到,父亲有藏书的习惯,我们是那样的相近,他年轻时苦苦寻找的书就是此时我最渴求的。我们甚至一样有错误的握笔姿势,一样的对周围事物毫不热心,我如此地像他,这令他及周围人群极度的恐慌。大家都说他性格不好,他也认为看太多书却只能把他引向一个苦楚的世界。他谨慎地防范着我接触那些书,我颇为好笑地看着他和母亲无谓的忙碌,良苦用心哪,我最好摆出一副无知快乐的神情。这个家庭里面就我和父母,无花无草,无狗无猫,三个生命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活姿态,让我窒息透顶。
母亲常常告诉我,清高没有用途,适应社会才是关键。我暗自好笑,我何时肯清高?当我年少之时,尚未有明确的复仇对象,可是心底早已一遍遍告诫自己定要足够强大,一个模糊的复仇概念已经开始悄然滋长。遇到那个聪明绝顶的丽塔是我的一次劫难,我们的战争未有结果,最后两个人都是带着满箱满箱的眼泪逃开彼此的。我们相处得那样艰难暧昧,常常找一些甜腻的情诗抄给对方看。丽塔极度喜欢送我戒指、玉佩一类,我则迷恋大块大块暖色的布匹,总是一股脑儿地丢给她。我们从未讲过谢谢之类,送礼物时是一副毫不耐烦的表情,收礼物时又是恨恨的。
丽塔像极了我最爱的那个骄横残暴的男生,讲甜言蜜语时两个人是相同的温情,编造承诺时却又是一样的不露声色。偏偏我们三个人都沉浸于了无止境的谎话之中,相互揭露都会觉得疲惫不堪。
曾经有一次在黑暗中我搂着丽塔,我流着眼泪告诉她,我再也不会和那个男生在一起了,我如果继续沉沦于他的世界,那么我就会把这辈子的幸福遗失掉的。
丽塔先是一愣,看得出她为我忧伤,她说过我是她心底最柔软的那个角落。之后她甩掉我的手,恢复常态,嘲笑我道,你觉得可能吗?你离开他会甘心?说完她转身就走,末了补充一句,你干脆连我一道离开吧,那样你更安全。
这个可恨的丽塔,古怪精灵的丽塔,妖女一般的丽塔,偏偏叫我迷恋至极!她要是知道我如此形容她定会说,你比我毫不逊色,否则我们不会如此纠缠而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