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上的假期-盛开:左岸流年花事了(A卷)

小村

马老汉每天早上准时起床,然后下楼,精神饱满地修剪前院的花草,然后就开始逗鸟。通常早上的时光就如此打发掉了。

这是间宽而深的屋子,分了三阵。前为院种有花草,还有喷水池,池里有鱼。中为宅房,是四层的一栋楼,外墙面贴有白色和淡红色的瓷砖。每个楼层的窗台外都会凸突伸出一块石板来,石板上摆有盆养的铁树还长有低矮的青草。青草有时会打满露水,映照着整个楼都显得湿嫩。后面一阵是块很大的空地,盖有石棉瓦的棚,里面堆着全是一堆破烂货。其中有一些是马老汉喝完酒后剩的空瓶,它们静静地待在那里,直至越来越多,直至被收破烂的三轮车拉走。

像如此的大宅在镇上并不少,但却总难和它的气派相媲美。马宅的旁边就是一间老屋,老屋的石阶和墙角爬满了滑腻的青苔和纠集不清的蛛网。这里就像个大杂院,里面住满了贫苦交加的人们。和那种老式的房院一样的结构:有一个大堂,堂里供奉着菩萨,两边有大大小小的厢房。这些房间如火柴盒子般,里面住着拣垃圾的、擦皮鞋的、做小生意的、卖米酒的以及一些无业的单身汉。每天到了做饭时间,老屋的地坪上就会蹲满生火的人们。用几块砖砌成了灶,锅头架在上面,腾腾升空的烟雾,还有被烟火熏迷糊了眼的妇人或男人以及在他们怀中啼哭的幼孩。马老汉时常会在窗口看着这一切,叼着烟斗,享受着孤独,叹叹气,像他眼前老屋上的那些墨绿色的青瓦一样——一动不动。

每个星期都会有一个保姆来到马宅,替房中的物品去尘清垢。保姆会做得一丝不苟,这不但是因为干这份活可以拿到不错的报酬,还因为保姆本身的老实厚道。除了阁楼,她都会把任何地方打扫得纤尘不染。因为阁楼里放着一口棺材,那是备用之物,因此阁楼就免除了打扫。这个尽心尽责的保姆会给金鱼缸换上新的水,仔细地擦拭雕花的杉木楼梯扶手,给木地板上蜡,用长长的扫把剿除墙角的蜘蛛网,会将冰箱里填满新鲜的水果和肉脯(不管马老汉是否会食用它们)并换掉原来的食物。如果凑得合适,也就是说屋后的那些酒瓶子够了数量,她就会叫来三轮车,把它们送到收购站,以此换取少得可怜的一些钱并如数地交到马老汉的手里。马老汉因为有脑中风的后遗症,右手有点僵硬,接过钱来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数过,然后将其包裹到一块手帕里。最后,还会含含糊糊地说出一些含含糊糊不明意志的话语来。保姆总是猜不到意思,总是会打心里想:“这是个让人讨厌的老头。”每次推开铁门走出马宅的时候,这个保姆总要回下头,回头的时候总会嘴里嘀咕道:这里住着的竟然只有一个老头儿。

马老汉性格古怪,不好交往,每日里很大部分时间都会待在家里,外出也只是为了去买买酒,称二两下酒用的花生米。等到夜晚来临的时候,就会上到二楼去安守空房。靠南的那头有间十来平方的小房,这个老头会待在里面直至第二天醒来。为了让老汉睡得安稳,当初装修房子的时候,就对门作了特意的处理,采用了一种不错的隔音技术,使得只要把门关上,就马上会感受到一种难得的宁静。外面什么都听不到了,只有房中录音机里的小调小曲,还有在这小调小曲中悠然自得的马老汉。

有段时间,后屋的酒瓶子突然像自个长了脚似的消失得没了影踪。马老汉惊奇得很,保姆从此也少了份差事,而且进到马宅的时候总是有点提心吊胆的,然后就快手快脚地把活干完。有时甚至是草草了事,而且干活的时候总是显得有些魂不守舍,有时是忘换了鱼缸里的水,有时是在喂鱼的时候撒进大把的饲料,最终导致一头暴眼的望天黑金鱼的猝死。酒瓶不明原因的丢失让保姆怀疑这是鬼魂捣的鬼,因此变得神经质般的高度紧张起来。这种猜测一旦从心头生出,便会一发而不可收拾,最后还有可能会让人精神崩溃。而且这种想法就像传染病一样——会交叉感染。马老汉在多次试图查明此事真相遭到失败后,也开始变得有些心惊胆战起来。他还试图说服保姆,并愿意开出更高的价钱欲将其挽留,她实在是让他满意。“再呆下去,我会疯掉的!”于是,她始终坚持不改决定,一口回绝了这个注定不幸的老头的请求,辞掉了这份活儿并且在不久之后重新找到了雇主。打后发生的事情就是这样,雇来的一个个保姆,最后都溜之大吉了。马老汉对此毫无办法,也很无奈。因为酒瓶总是在不断不停地不明原因地丢失,这就意味着来到这里的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会离去,不再归来。同时,也意味着,这个孤独的老头因为长期生活在这种紧张的环境里而不可避免地出现了神经衰弱、精神崩溃,最后陷入一种不可自拔的恐惧中。夜深的时候,猎猎的风吹过,这里在一个老人的心中如风声鹤唳一般,每处飘游不定或静若处子的景象似乎都有着生的迹象,那是恐惧的所在。月光下,那栋被鲜绿的花草所包绕着的楼里传来了一个苍老孱弱的惨叫声,带着沙哑,有着凄厉,伴着痛苦。马老汉那具瘦骨嶙峋的躯体七歪八扭地躺在楼道底下,脸色苍白,嘴角上挂着道血迹,并且一直流进了他的脖子里。

按照当地习惯,人死后都要把尸体停放上三天。在这几天里,每晚都会有乐队吹吹奏奏,敲敲打打,还会通宵地放录象,还会在前院里操办酒席。棺木被停放在大堂里,大功率的白炽灯亮至通明,整个场子里是一片喧闹嘈杂。大家都知道,这不过是安慰人的一种形式而已。马老汉的几个儿女从外地赶了回来,操办了这桩白事。晚上的时候还凑够了一桌,搓起了麻将,以此方式兢兢业业地值了一夜的班守着父亲的魂灵。而此时,他躺在阁楼里,时不时地呷一口玻璃瓶里的酒水以润润嘴唇,同时思考着自己的出路问题。

阁楼里少了棺材,显得宽敞了许多。这个乞丐躺在破棉被上,竭力伸展着四肢,打着哈欠,然后又把满是黑泥的手插进蓬乱的头发里,挠个不停。他对于楼下的那些杂乱的声音充耳不闻,只是闭了眼睛又抿了嘴,陷入沉思之中。看得出来,他情绪低落。

在这一年里,他总是兴奋地度过每个夜晚。他非常乐意待在阁楼上,那对他来说是再好不过的留宿之地。天冷的时候,他还可以睡到棺木里。这一举动,在他看来丝毫没有任何亵渎神灵的意思。有的时候,他会彻夜不眠,一个片段一个片段地回忆自己的流浪生活。忍饥挨饿,让人天长日久习以为常。许多的乞丐到了晚上围聚在路灯或者桥下或者某个角落里的时候,就会开始描述自己一天来的行乞生活,然后还会悉听他人口中的一些奇闻逸事并且敞口大笑。每个乞丐就如城市里的匆匆过客,飞快地掠过只不过是多了些重复的感受。许多的人变得厚颜无耻,同时也饱受内心深处的不快不满不安的煎熬。就这样,他们卖力地表演,人们付之一笑,以此换取少得可怜的现实意义上的一点慰藉。有时他们也会对一些轻佻的口吻以及一些无端的挑衅勃然大怒,因为在那已悄然失掉了光华的眼里,也会不经意地流露出一种崭新的、属于未来的眼神来。他就是带着这种眼神同时对行乞所怀着的厌倦之态,去寻找一种仁慈和幻想中的天堂的。当时也许是谁忘了把门带上,他只是带着一点行乞的心走了进来,然后在前院里左顾右盼,并有所顾忌、战战兢兢地进了厅堂,再而是顺着螺旋状的楼梯喘着粗气一路向上,最后通过一架木梯子爬进了阁楼。他连声咳嗽都不敢咳一下,尽管当时喉咙痒得很。其实他尽管放心好了,当时马老汉正躺在床上,对于外面所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

最初的时候,乞丐总是疑心重重地过着日子,生怕被人发现后引来灾难,所以阴郁的心情经常缠绕着他。这是一种必然到来的情绪,并且也会在不久之后从心头消散,让人变得洒脱。白天的时候他在阁楼里呼呼大睡,熬到了深夜,就会小心翼翼地下到楼下的厨房里,打开煤气炉子,弄一些吃的填饱肚子。刚开始的时候,他总是会为找不到诸如调料之类的东西感到恼火,可随着日子一长,一切都显得轻车熟路。他打开冰箱,拿出冻肉和水果,再拉开橱柜找出面条和精油,从五味盒里辨出盐和味精,舀出辣椒,并把它们撒到汤里,然后像个饿狼一样把美餐扑食精光。最后这个酒足饭饱了的乞丐还不忘把用过的器皿洗净,把锅刷好,把所用过的一切物品都放归原位。他的所作所为让人看来觉得是多么的滑稽,但却在充分显示着这个乞丐的智聪慧明,并且爱好学习。这一点还表现在他通常会在回到阁楼之前找到当天的报纸,然后兴致勃勃地在阁楼里拿起水果边嚼边看。看完后还会选择好合适的时间将其送回。所做一切都是如此的悄无声息、井然有条,让马老汉一无所知,也无从得知。这个老头依然会在早上准时起床,然后修剪花圃,然后逗他的鸟雀。晚上的时候看别人地坪上升起的炊烟,然后独斟他的小酒,过着自己那波澜不惊的晚年。因为没有了保姆,马老汉开始对生活的琐事开始抱怨起来,并且为酒瓶的丢失而变得一筹莫展,长期处在一种消沉的状态之中。阁楼上的那个乞丐自从发现后院的那些空酒瓶子后,就开始打起了主意。一个念头也随之在脑中形成。对于这种盗窃行为,想必总是让人对其难下评判,说不上个好坏。在他看来,那些瓶子不过是些被丢弃了的破烂货,算不得什么。因为拿的只是些破烂货,想必也不会因此而暴露了自己。所以他总是带着虔诚而颤抖的心,像从事一项诚实的劳动一样把它们装到一个蛇皮口袋里,并且总能在合适的时间找到合适的办法将其倒买掉,还因此攒集了一笔小钱。

又过了许多日子,乞丐突然发觉自己已不再挨饿,并且发现自己的小腿上已经出现了肌肉萎缩之态,腰上也有了赘肉,整个身子骨儿已变得丰满了许多。而且最为让他感到可怕的是自己对于这种生活,已经陷入到了一种难于摆脱的状态。在这个状态里,他只觉得没有了自由,但却又觉得无所谓。那种自由是在人山人海里,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所谓的观众前进行的一次又一次的表演,没有人会带着赞赏的目光来看你,或许有那么一点同情,要不就是鄙夷,你得忍气吞声,怀疑这世间的不公道,这无济于事。因为你的面目可憎,让人生厌,行乞更像是个游手好闲的家伙迫于生计但又不愿劳动而玩弄的鬼把戏。他觉得自己没有欺骗别人,倒觉得是这个世界骗取了自己的一生。

在阁楼上的这段生活或许可以称之为一个假期,这个假期很长,从当年的开春一直到了现在的初冬。当初他拖着骨瘦如柴的躯体来到阁楼里的时候,就再也不愿回到生活的旧态当中。因为整间屋子是坐北朝南的,所以外面呼呼猎猎的风总是听得很清楚。他再次想到过去那些在建筑工地上的冬日来,并且为之甚感痛苦。工地上总是能找到一些废旧的木料来,有时是把塑料袋子之类的垃圾都和着木料一起点一堆火,火光冲天,烧得嗞嗞作响,把身子烤暖。有时会遇上一些穿制服的秉公执法者,他们会让这些露宿街头的可怜汉难堪。穿制服的执法者们会不由分说地把他们押上大卡车,臭烘烘的一堆被拉到城外,沿着公路向前开,也不知会是开多远,这些臭汉们就会被莫名其妙地推下车,抛弃在黑夜下的大路上。这条大路通向另一个城市。于是,市镇上总是能看到成批的乞丐和流浪汉的到来,成为一些庸常生活中的不和谐者。而他现在多少有些感到害怕,在阁楼上的这种生活状态就如蚕蛹——剥离不得。这是个很严峻的问题,问题是现在确实是饿了,得找点东西来填填肚子。

这已经是第二天了,楼下已经是狼藉一片。酒席过后,人们作鸟兽散,他踩着梯子,不自觉地朝下望,格外地小心以免被人发现。几天前的时候,当他得知这家的那个老头辞世之后,就立马把自己的行当收拾了一番,并作了隐匿。当人们上到阁楼抬棺材的时候,谁也没有觉察出不对劲之处,事情就这样稳稳妥妥地没有发生半点意外。他感到很满意,觉得自己实在是聪明,并且还为此深为陶醉。

人们虽已散去,但收拾碗筷的人还是围着桌子绕过不停。他悄悄地下到楼底,然后蹲了下来,随后就着一个人少的机会蹑手蹑脚地跑进了前院,来到一张酒桌旁边,看准了瓷碗里剩的一块鸡肉就拿,然后大嚼起来。本来是想跑开去的,但很快打消了此念头,觉得还是待在原地的好。这个乞丐似乎没有引起忙碌着的人们的一点的注意,这或许是某种经验造成的。大家对此都有点习以为常了,酒席过后有乞丐的出现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也知道这一点,放着十二分心地大口嚼肉,这种感觉让他感到很畅快。但令他奇怪的是怎么只有自己一人,难道这一年来,世上的流浪汉都人间蒸发了么?显然,这是完全不可能的。当他第三天,也就是停尸的最后一天,也就在这一天,他作出了结束这种假期般的生活的决定。在离开这里之前,他决定饱餐一顿。他照着前一天做的那样,肚子吃了个撑,还不停地打嗝。他在地上坐下来的时候,发现桌下满是空酒瓶子,你能想象的是这个乞丐高兴到了何种的程度。他把蛇皮袋子抖了抖,然后用手扒开袋子口,就开始拼了命地捡瓶子。时而猫着腰,时而钻进桌底,屈膝贴地,脸上露出虔诚的表情。而这些被人丢弃了的玻璃瓶子在袋子里碰撞在了一起,发出空洞的撞击声。他还不时地捡起地上的一块块被人嚼过的鸡肉和骨头往嘴巴里塞,这当然和他的胃口大开有关,还有可能这是因为和剥离了饥饿本身而勃发出来的一种纯粹的欲念有关。

当他准备把一块看中了的骨头捏起来的时候,却感到了另外一种力量的存在。那是另外的一只肮脏不堪的手。这个乞丐显然要比他饿得多,死不肯将手中的食物让出。而他却也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像是带着某种兴趣似的要赢取这场战斗的最终胜利。桌面被拱翻开来,有一些碗筷摔碎的声音。他们两个像蛤蟆一样地蹲在桌下,都视彼此为个不小的障碍。但是否彼此都在酝酿将障碍消除的办法,那无从知晓。只觉得这仿佛就是在享受一场生命的快乐,而随同这种快乐一齐到来的却显得如此的卑劣。那个饿得疯了般的乞丐抓起了一个酒瓶砸向了他的脑袋,就像敲一颗钉子那样拍了下去。

“噢,狗娘养的,你——你——你太不应该了!”他微抬起脑袋,睁大了眼睛,指着自己那在褴褛的衣裳下露出的肚脐说道。仿佛那个小小的点就是他生命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