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昊鸥
“下渡故事”是下渡几十家小食店里我认为名字最好的一间,只是听威哥说味道极差,门面也太脏,所以我从来没有去过。现在则已经改成了复印店。
我在下渡租房住过一年,原本的打算是图个清静,晚上看书感觉会好一点,可住了没多久旁边就开始挖地基修蓝色康园。广州的天气很热,施工一般是在清早和晚上,有一次晚上搞到十二点还在掘土,吵得人大汗淋漓。第二天我便打114查了城管的电话,打过去,人家说下渡的农民屋本来就是违章建筑,不属于民宅,管不了。下渡密密匝匝拥挤着五六十栋我所住的这种农民屋,每栋大约住三十人(大部分是中大学生),一千来号人就这么一早一晚和噪音干耗着。白天如果不出门,就在十来平米的小屋里蒸包子。
在没有修楼之前,我也经历了好长一段时间适应的过程。和我对窗而向的旁边一栋农民屋里住着一个中大的女生。我们两户的窗户相隔约一米五(我无聊时用晾衣杆比划过),因为天气热,所以玻璃窗一般大家都不关,挂个布窗帘就行。虽然我在学校里见过这个女生好几次,可我并不知道她是哪个系的。我推测她应该是个成绩不错的女生,因为隔窗看去她的写字台上堆满了厚厚的书,那些从封面一看就知道是教材的专业书。我几次在学校里遇见她都是在图书馆里很认真地啃英语。她的身材很好,总是穿着高腰低裤的紧身装,长发鹅蛋脸加漂亮的眼镜,虽不艳丽却也光鲜。以上所述的关于这个女生的一切,我都没有任何意见,正面的负面的意见都没有,唯独受不了一点,就是她叫床的声音实在扰人。中大中文系是中国女性主义重镇,我也混迹其中参加过不少女性主义内容的活动,我知道女性叫床天经地义,叫床的各种风格特色也本无高下优劣之分,可是每晚我手捧一本《庄子集释》,距离我两米开外隔了两层布帘的地方有个女生在嗯嗯啊啊,这滋味实在难受。我绝不是说我读庄子就比人家做爱要来得文明来得高雅,绝没有这个意思。但如果换一个角度想,你在做爱的时候旁边突然出现一个黄钟大吕的声音:“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别误会,我当然不是不会断句,只是用四字句营造一点黄钟大吕的气氛)你难受不难受?为了表示我的愤怒,我就把电脑打开,音箱拧到最大,放金属摇滚。可万没想到应了一句成语叫做“扬汤止沸”,这个做法除了把我自己震得耳鸣之外,那气若游丝的嗯啊之声仍然能够突出重围找到我的耳朵。那时我还不知道城管不管下渡农民屋,也想过打电话给城管告她扰民,可担心那哥们撑不了那么久,也就作罢。后来也许是这位女同学自觉良心有愧,每次动工之前先把玻璃窗关上。说实话这几乎没有什么实际效果,但我因此原谅了她。蓝色康园施工后,两相对比,我更觉得这嗯嗯啊啊的声音可爱极了。
下渡几百米长的巷子立满了农民屋,农民屋的一楼全是店面,大部分是食店,其他像杂货店、五金店、精品屋、糖水店、铁通长话、理发店,甚至沐足……也是一应俱全。在这些店里买的东西,比如塑料椅子,基本上都能对付着用个一年左右,价格便宜,皆大欢喜。食店则让人难以忘怀。哈尔滨饺子、杭州沙锅、湘菜楼、好滋味川菜馆、重庆火锅、山西刀削面、兰州拉面、江西瓦罐汤、潮州牛肉丸、福建沙县小吃、西餐厅……风味云集,锻炼了我能够适应各地口味的舌头。小小的门面又要做菜又要待客,桌子大多数就摆在巷子中间,小猫小狗和耗子就在脚边钻来钻去。有次我和庚子一起在重庆火锅吃饭,目睹了一道菜制作的全部过程,当下作出了两个决定,一是再不去那家店吃饭,二是再不去看这些店的厨房。其实大家心里也明白,到哪家店里吃下的也都是地沟油、口水油以及死鱼烂虾臭螃蟹,最多眼不见心不烦。其实别的选择也不是没有。东门外面有的是好馆子,吃一顿就得饿一个星期。承包出去的学校饭堂两块五打一份荤菜,只见打菜的阿姨在菜堆里狠狠地挖起一勺,放进餐盘之前又抖两抖,最后吃到嘴里的也就那么三五个肉片。再有就是不吃当神仙了。虽然我们在别人眼里是一帮看“神仙书”的怪物,可我们毕竟不是神仙,我们个个都是见了肉就像见了隔世仇人一般牙痒痒的大小伙子。我这样说这样写也许老爸看了又要教育我说当年他老人家在重庆读大学的时候吃咸菜白米饭,正如爷爷没少说过解放前在成都读书吃红苕。我相信世道总在一天一天变好,我不止一次在想象中教育未来捧着哈根达斯的儿子:“想当年你爹吃个麦当劳甜筒都舍不得加巧克力……”
在下渡吃饭要比在学校食堂吃贵一些,也还能够接受,好处则是米饭随便吃。可点小炒一个人吃划不来,也单调,就几个兄弟凑份子。老林神经衰弱,受不得宿舍吵,也搬到了下渡住,在我旁边两栋,“下渡故事”的楼上。庚子没钱租房,还住学生宿舍。我们三个在珠海时指着月亮拜过把子,开始就我们三个一起吃,后来又有了威哥和老韩。我知道同宿舍的女生一起来下渡吃饭,凑份子是算AA,这挺好。我们的规矩是谁有钱谁买单,多带的多出,少带的少出,这也挺好。我们兄弟之间从来没有因为钱的问题闹过不愉快,甚至从来没为此动过小脑筋,直到后来老林和我们闹崩了,也和钱一点关系也没有。现在我们都已经天各一方,我真的不知道如果还能有机会像从前那样在一起,还会不会如此洒脱。
那年生日我认识了威哥。虽然我们都没什么钱,可生日却是一定要过的,倒不是打肿脸充胖子摆谱,一帮要好的朋友虽说经常见面,可各有各忙,要凑齐不容易,所以一年里大家的几次生日必定要聚在一起吃吃喝喝,有时兴致好就拿着啤酒烧烤跑到中区草坪唱一晚上歌。那时我还不认识威哥,只知道老林在下渡租的房子是和另一个人合租的。那天我们十来号人约好在小北门集合,老林来得最晚,身边还有威哥,老林跟我说这是和我一起住的威哥,就是章武的哥哥。我说那太好了,章武的哥哥,那我们就是哥们啊,一起去吧!威哥也毫不犹豫地说好啊,走吧!我见他很高兴,自己也很高兴。我们就这样认识了。后来威哥又回北京了,有次我去北京就住在他那里,他说那时我刚来广州也不认识什么人,听你这样说,心里特别爽。
威哥从清华美院毕业后分到了南方日报出版社,作平面设计。他没有读过高中,是读中专然后考的美院,毕业到广州那年已经二十六岁了。二十六岁,我知道不少中大毕业的师兄二十六岁时已经有车有房有老婆孩子,而二十六岁的威哥总鲜活得像个大一新生,和老林一起窝在下渡农民屋里,一个月拿三千来块钱。三千来块在广州生活基本上可以保证温饱,但他要拿生活费给章武,又要交房租,还要买很多DVD碟片,日子自然也就紧紧巴巴。威哥很喜欢笑,那种像孩子一样无忧无虑的笑,仿佛从来就没有为什么事情犯过愁。出版社的老板对他不好,他笑。一拍屁股从出版社走人,他笑。出差办事在火车站被人抢了钱,他笑。新老板拖了他半年工钱,他还是笑。而我却独见过两次他哭。一次是他从出版社辞了工,一连两个月也没有出去找工作,天天窝在房里画画、看电影,甚至和我们一起跑去上中文系的课,穷到了花钱算计到毛的程度。我就说:“威哥,你看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好歹也得先混口饭吃吧!”威哥当时气得脸煞白,我自知没说对话,就去拉他,被他狠狠地甩开然后冲走了。我和庚子跟着他走了很久,他终于哭出来,他说:“我伤心是因为你们太不了解我了!”另一次是章武从珠海来广州,临走时我们把他送上车。威哥把我们叫到一边问我们还有没有钱,我们身上都没带多少钱,车又快开了,威哥就说算了。等车开走以后我看见威哥流泪了,但他很快抹干眼泪,说:“算了,没什么,我就是想拿一点钱给章武。他没钱了。”
威哥和老林合租的房子比我大一倍,也没有太多东西,所以就成了我们的窝点。在那里看电影、看书、写字(这是庚子的专利)、画画、摄影、做稀奇古怪的东西,还有就有抽烟、聊天。我、庚子和老林原来也喜欢看电影,但属于票友性质,一看文艺片就要瞌睡。在以前我的想法里好莱坞电影就是最好的电影,现在则不这么看,虽然我现在仍然处于票友水平,可好歹在威哥那间屋里熏出了些感觉。我深深地记得我们几个人光着膀子围在小小的电脑屏幕前看侯孝贤的《悲情城市》,一遍又一遍地看,到最后谁也说不出话来。老林最喜欢的电影是《海上钢琴师》,我不知道这最后会不会成为另一种形式的谶。威哥的电脑总是放着电影,想看的就凑过去看,不想看的就在一边看书,累了就下楼吃点东西或者打两局桌球,时间就过得很快。
威哥没有读过多少书,我觉得这是应该感到庆幸的。读骗人的书还不如不读书。威哥那里也有不少书,有一些是章武的,也有一些是他自己后来买的。他不知道文学史对《红楼梦》的评价是怎样的,也不知道红学研究到了什么程度,他只说:“我看了《红楼梦》,觉得写得挺好的。”只有这个话从威哥嘴里说出来,我才不会发笑。我和庚子在他那里还有一项有意思的活动,那就是读书。是读书,不是看书。庚子读一段晴雯之死,我读一段亚瑟写给琼玛的信,这个时候总是很安静,很安静。
那时下渡的桌球还没有被禁,每家杂货铺外面都摆着两张桌球台,四块钱打一个钟头。附近的农民、民工和学校的学生来打的人很多,很多时候还没有位子。球台摆在巷子中间,人来人往挤在一堆,很难把杆子拉开;地上时有积水,所以常常要掂起脚撅起屁股摆出难看的造型;球台是崎岖不平的,打出去的球往往呈弧线运动,这反倒帮助了我们能够多打进几个球。桌球是世界上最有贵族气息的运动之一,被赋予中国特色之后,也倒显得别有寓意。虽然说了很多次有钱了就去外面正规的桌球馆打一次,但直到大家分别也没能舍得。除了威哥以外,我们几个人的桌球水平都极差,最烂的是老林。我们一不赌钱二不赌胜,水平也臭,尽管这样,大家也玩得很开心。有一次我和威哥在楼下打球,旁边慢悠悠走过来一个老乞丐。我原以为他要讨钱,可他就站在我们旁边看我们打球,我们也不好意思赶他走。这时威哥打了一个臭球,把母球打进了袋,老乞丐“呵呵”干笑几声,说:“该进的没进,不该进的进了,呵呵,呵呵……”说罢飘然而去。这个真实的事情现在已经被我看成了一个关于我们自身的寓言。
老林因为缺钱搬回学生宿舍住了一段时间,老韩因为在学校谋了一份学生工作赚了点小钱便搬去住了老林的铺。在和老韩混熟之前,我觉得庚子是我们之中最有慧根的人,他总是佛心如铁佛心如铁地叫嚷。后来觉得老韩才是真正金圣叹所谓的“真活佛”,《古尊宿语录》、《五灯会元》里面那么多机锋加在一块也不如他一个人胡诌来得精彩。他无执无著,不拘不泥,我越是想写尽关于他的事情,就越觉得自己冥顽与俗气。他是一个清澈而不见底的人。
老韩搬到下渡之后似乎大家烦心的事情就多了起来,不过两者之间没有因果关系,只是时间上的凑巧。我和女朋友小静没完没了地吵架,庚子没完没了地“抱布贸丝”加辗转反侧,威哥辞了工终日游荡,老林找了个新女朋友可她似乎不大喜欢我们。加上我和老韩在系里搞出了几件令人很不愉快的事情,一时间鬼憎人厌,也因此牵连了庚子。庚子本是性格最温厚的人,和谁都合得来,很多人不喜欢他很大原因是因为他和我很铁。那段时间开销比较大,因为喝酒的次数明显增多了,我也在那时学会了抽烟。从中大小北门出来,穿过下渡,便是珠江南岸,隔江正对面是广州有名的富人区——二沙岛。那里有跑车、洋房。每天有很多人在滨江散步,或是靠在栏杆上眺望对岸,我们也在其中。那感觉挺爽。
庚子在南方日出版社做编辑实习了两个月,有一天回来问我想不想写书,卖钱的那种。他说中文系有一个硕士生师姐写了几本白领读物赚了二十多万,出版社想借东风出一套新的系列,正在找写手。我吞了口唾沫就答应了——我在省级文学期刊发表小说,一千字才五十块钱。可搞来搞去总是搞到大家不满意。庚子说得好,畅销白领读物就是专写给那些没有文化但看了这书以后会觉得自己挺有文化的白领看。我能领会这精神,可操作不好。最后这个策划不了了之,我也从此放弃了写畅销书的念头。和我们一起搞这玩意儿的还有师姐马莎(现在已经是史马氏了)和Lion,两位中文系的才女。那时马莎也在下渡租房住,我挺崇拜她副业搞得好,每个月能赚不少外块。有一天我碰到她的时候见她两眼通红,以为她被人欺负了,立马义愤填膺。后来才听庚子说她被吴老师和彭老师批评了一顿,说她不务正业。我当时还想老师们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了,搞搞副业丰富一下生活也挺好嘛。很久以后我逐渐明白了老师的良苦用心,每念及此不由得心生惭愧,但另一方面我却无愧于真实地面对这一个阶段的真实。
就在我的下渡生活接近尾声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与我、与我们都无关,让我无法忘记的事情。
我所住的农民屋一层有五间房,住我隔壁那间屋的是一个中大的男生。一天凌晨大概五点多的时候,这个男生带着另外两个男生回到房里,听声音像是喝醉了。我的睡眠比较敏感,立刻被脚步声和说话的声音惊醒。我也有过喝醉的历经,所以对于这小小喧闹也并不太反感。三个人回到屋里说着无关紧要的酒话,说的是粤语,我都能听懂。一会儿,一个男生说:“不如我们下去找一个女仔上来玩啦。”另两人笑着附和。其中一个男生就开门下楼了。不一会,这个男生带着一个女孩一边调笑一边上楼来,女孩说的是带有浓厚内地口音的普通话。进门之后,女孩似乎有些吃惊地“啊”了一声,几个人调笑着低声说了一阵话,我听不太清。只听女孩提高了音量说:“你们三个人,我不干,我不要你们的钱。”几个人又拉拉杂杂说了一通,慢慢开始出现了拉扯的声音,屋里板凳碰倒的声音,叫嚷声,玻璃器皿打碎的声音……突然,我听见那个女孩撕心裂肺的尖叫,让我顿时汗毛倒竖,我永远也忘不了这声音,就像一把锉子在锉我的耳膜。尖叫声持续了大约三五分钟,整栋楼和隔壁楼都砰砰关上了玻璃窗。又一会,女孩哭着推开门冲了下楼。三个男生似乎也有些累了,迷迷糊糊说了一阵话也就安静下来。半个小时后,楼里再次喧闹起来,约有十来个青年小伙冲上楼来,把门敲开二话不说砰地就是一个闷声。三个男生似乎被拖到了楼道里,在乒乒乓乓中不断呻吟,后来又被拖下了楼。那些声音始终在我耳边挥之不去,再也没有睡着。早上,我打开门,看见楼道里全是血迹,墙上的石灰也被砸得坑坑洼洼,隔壁的房门洞开,里面一边狼藉。
搬走的那一天,威哥、庚子、老韩、老林都来帮我搬东西,之后我们一起吃了个午饭,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和老林聚在一起。我的东西特别多,老林的身体不太好,我们让他在楼下守东西,纵是这样也热得他一身臭汗。我们拜把子的时候老林是老大,他心思缜密,一直像哥哥一样照顾着我和庚子两个马大哈,我们也从心里把他当大哥看。可正如他最喜欢的电影《海上钢琴师》里面那个画地为牢的1900一样,他有着旁人无法介入和改变的固执,Lion不能,我和庚子更不能。我隐隐约约觉得老林最终和我们分道扬镳,Lion是一个重要的因素,但又觉得这么说不太合适。就像即便没有那次庚子和他的吵架,他最终还是会离开我们。
那时老林又从学校搬到了下渡住,不过没有再住威哥那里,而是自己租了个小单间。老林的电脑给了弟弟,他自己没有电脑,他的资料就存在威哥的电脑上。那天老林回威哥那里拷贝东西,庚子也在。那段时间老林已经开始慢慢和我们疏远,每次回威哥这边也不和我们多说,做完琐事就立刻离开,我和庚子心里都不是味道。也正好遇上庚子心情极差,他看见老林打开一个word文档加了密,劈头就骂:“老林你什么意思!你连我们都信不过是不是!”这事绝对是庚子不对,放在什么时候说也是庚子不对,可没想到两人闹到要打起来。老林就这么气走了,当晚给我们每人发了一条短信,挺过火的。我们都知道老林的脾气是这样,就发短信给他说我们就在他楼下等他,什么时候他的气消了,就下来和我们一起吃消夜,他不下来,我们就在楼下一直等。现在回想起来,这真是一个愚蠢透顶的做法,这让老林下不了台。可我们就这么很认真地去做了。多么可爱的愚蠢。我现在绝不会这样做。我现在也没有了老林这样的朋友。
我、威哥、老韩和庚子,坐在楼下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说着心不在焉的话。下渡的食店一家一家地打烊了,下渡外面来往汽车的轮胎摩擦马路的声音越来越稀少了,空气中的湿度也越来越大了。我们四个人靠在一起,没有说话也没有睡。天色逐渐转向薄薄发青的时候,冷得人直哆嗦。威哥说:“我们去北门走走吧。”
穿过下渡就是位于珠江南岸的中大北门,隔河相望的是二沙岛别墅区。我们坐在北门的草坪上,眼前一片空旷。
清早太阳准时升起,阳光从林立的农民屋间隙中穿插出来,照亮下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