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亚红
我总是在每个季节交替的时候开始搬家,没有目的地。我总是见不得自己的时光就这样给浪费了,奢侈得令人心痛。我总是害怕别人看我的容颜,那么直接而有力。其实我所做的一切是不想自己老去,时间像催人的刀,一刀一刀地在我的脸上或其他的部位刻了下去。我只是想逃避所有的人,但是我还是把我的去处告诉了高凡。
几经辗转后我在一个下着蒙蒙细雨的清晨来到了这里,这个地方很小,在地图上是根本找不到标记的,在人们的记忆里或许还记得这里特殊的地名。这是一个奇怪的地方,一个小镇,共有四条街道,十二条弄堂。我撑着把陈旧得根本看不出原来是黑色还是灰色的伞在四和十二之间穿梭。我的简单的行李提在手里不小心被雨水打湿了。我在走到第十一条弄堂的时候停了下来,我看到一个阳台朝北的房间,斑驳的砖墙被雨水淋得一塌糊涂,我看到古朴的灰颜色的墙壁矗立在我的面前。我知道我再继续朝前走就是十二弄,我的脚步就突然僵住了,难道所有的事情都要走到尽头才算数吗?
我的皮鞋轻轻地叩着青石板,我一步一步逼近那片墙壁,我贴着墙壁行走。冰凉的墙壁和冰凉的雨水摩擦过我冰凉的手指,冰凉地顺着我纤细的手指滑了下来。
房东太太正在里面搓麻将,她用她的余光打量着狼狈不堪的我,扔出去一张牌后问,住多久?
三个月。我放下自己的伞。
等我这局结束掉我就带你去看房间。她说话时依旧盯着自己手里的牌。也许她的手气很顺,我只听得一个大三元,她就站起身子,让旁边的一个人帮她洗牌。
我说,我要阳台朝北的,最北边的那间房间,不知道有没有人住。
她愣一下,说,没问题。
我就和她上了楼。她是个过了半百的女人,脸部的皮肤很松弛,像个布袋,在走路的时候晃荡着。也许很小的时候她就在脸上摸自己母亲的化妆品了。美丽和衰老是这样同时进行的。
我是这么猜想的。
她打开门,里面简单的家具让我不相信这是用来出租的。一个床,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一幅画。
还没有等我开口问她关于家具的问题,她连忙先发制人,你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对我说。脸上的笑容在我看来显得十分不习惯。
我对她摇摇头。我先付了她一个月的租金,从她手里拿了把长有铜绿的钥匙。她给了我抹布以不打扰我的借口就下楼去了。
房间里的灰尘很大,厚厚地,囤积起来好像可以去和面了,也不知道积了有几年了。我伸手去拉一盏白炽灯,所爆发出来的灯光刺眼无比。我放下自己的行李开始打扫房间。
我说三个月,正好一个季度,现在是九月,离开的时候正好是十一月。
从我朝北的阳台看过去,孤单寂寞的电线杆三三两两地在远处站着。再远一点我将看到那些红色的房子,我现在只是隐约看到那些漂亮的屋顶,在阳光照耀得到的地方,熠熠生辉。这里的风情是些乌黑的房子,连绵不断的雨水没心没肺地掉下来。
房东太太说三天以后雨就停了,每年的这个时候这里都会下一场莫名其妙的连气象台都预测不到的雨,连绵而哀怨,好像是七年前开始的,一下就下上个一星期,所以这里的人都适应了,在这样闲暇潮湿的日子里用电视里的节目或者麻将噼里啪啦的声音来代替一切,防止日子发霉。
我那扇朝西的木窗已经因为雨水的浸渍显得臃肿而饱满,散发出木头腐烂的味道。
我每天在自己的房间里趴在桌子上写着一封信,没有称呼的,因为我还不知道要寄给谁,我想说我现在一切安好。这封信写得很累,如果能够把外面的雨声也写进去的话更加好。这好像是一场杂乱而动听的音乐会。
这里的住客不是很多,好像都是从外地来的,那天和房东太太打麻将的三个人据说在这里已经住了好几年了,没有搬走的意思。
雨真的是在三天之后停的。一大早拉开房门我就看到耀眼的阳光懒懒地伸进我的房间,我使劲推开自己的窗子,听到下面的街道上有小孩子欢乐的叫声,清脆婉转。
像个看风景的人一样新鲜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眼光明媚下那些乌黑的房子都那么有味道,好像在历史里浸渍过一样,悠远了很多。
我是在那天的中午去擦那幅画的。我转身的时候我就看到眼前的画,但是好像被灰尘蒙蔽了眼睛,我一点都看不清楚究竟画的是什么东西。我轻轻把它取下来,用一块干的抹布去擦拭上面的灰尘。其实那天我一进来就看到了,房间的灯光也很刺眼,我也没有怎么仔细去看,所以直到今天我才看到画里的那个女人,坐在镜子旁。她的饱经风霜的脸对着镜子,面容安详而恬静,可是镜子里的女人还很年轻,像孩子一样纯洁的笑容绽放在其中。镜子已经绣迹斑斑。
现在我看过去的所有的颜色也已经失真了,我看不清楚镜子里女孩的裙子是纯白色的还是略带黄色的。
只是上面的灰尘很厚,好像有好几年没有人去碰过了,一直安静地挂在墙壁上,等待时间滴答滴答地在自己的身边流逝,自己却无能为力。
而后的日子我都在擦这幅画和思考拥有这幅画的人和画中的人的关系。
高凡和我的关系我无法用简单的语言来向你叙述,无论我走到哪里我一定把我的去处告诉他,他会来看我。而后我又搬走他又来找我,不厌其烦。我们像在一个圆上无休止地行走。
他几乎容忍我的一切,但是他一直没有给我一切。我等他等了七年,从我二十岁的那年开始,我就等着他来和我结婚,和我永远在一起。
只是现在我单身他也一样。
他有一个父亲,脾气极其怪异,他就一个劲地抽着烟斗躺在藤椅上,看人的目光犀利之极。第一次和他见面,他就直截了当地问我你喜欢高凡吗?
那时的我害羞含而不答,其实我不答是我不知所措。
在他们家里我没有看到任何的一张女人的照片,高凡也没有把我的照片放在相框里,他说他父亲不喜欢。所以我从来没有看到他的母亲究竟是怎么样的,但是从高凡的相貌来看应该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在一个纯男性的家庭里长大的高凡明显对女人有很多的迷惑和不解,可是他把他的迷惑和不解都当做关心和爱给了我。就像一开始对我每个月的肚子痛问题迷迷糊湖,老叫我不要乱吃东西,可是每次都跑去对面的药店买止痛药,倒杯暖和的开水,并连哄带骗要我把那些圆圆的止痛药吞下肚子。
和高凡在一起我没有听到他说起他的母亲,这好像是个心照不宣的秘密。只是他在抽烟的时候神情显得十分惆怅,他说他因为烦恼所以抽烟。烟圈有多大,烦恼就有多大。所以他抬头看天空的眼神显得混沌许多,但是透明的时候比任何的人都透明。
我们就手牵着手穿梭于马路上。我们总是十指紧扣。
我在只有一张桌子一张椅子的房间里打开一本书,我坐在阳台上,身上的白裙子应该是这里最鲜艳的颜色。
里面也破损了好几页,好像是有人故意撕毁掉的,书是从房东太太那里拿来了,她把它搁在一边,我说能否借来让我打发下时间。
她倒挺爽朗地说,你拿去吧,我也看不懂,是一个客人留下的,不过就是里面几页被小孩子撕掉了。
没有关系,我随便翻翻而已。我接过书。
诶,是啊,你也下来说说话,有空一起打打麻将。
麻将?我不会。我想她是个热衷于麻将的人,在她的眼里生活里的很多事情都可以用这些麻将牌来解释。比如那张百搭就可以说明很多的问题。因为这张牌什么都可以算,就是不能算自己,命运不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书的封面已经不存在了,是个中短篇的小说集,第一篇的第一页就没有。其实我根本不知道我接下去读的小说的题目是什么,也许这不是最主要的,但是里面的内容让我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一个皱皮答答的老女人蜷缩在一个角落里,身上的衣服空空荡荡的,早年年轻时的丰腴的皮肤应该荡然无存了。扁塌的乳房在走路的时候难看地显现出来,身体弯曲得已经不成样子。眼睛凹陷,没有任何的神气。
我看了一半,还有一半我却不想再继续,里面类似于心理的描写占了极大的篇幅,我本来就浮想翩翩了,所以我不得不半路搁下。
转身就去挂墙上的那幅画,我从不同的角度观察这幅画,我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位子能让我觉得我挂得和先前一模一样。
落日熔金,散发的光芒将我的画照耀得十分朦胧。我觉得画中的女人那么熟悉,她的苍老的容颜和像照妖镜一样的镜子映出的美丽而年轻的容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像一个时光和另一个时光里错落的故事,弯来弯去找不到真正的出路,以致于没有办法一直盘旋下去。
挂着挂着,我想起以前反复开一把锁,我拿了无数的钥匙,把它们打乱,我就对着锁莫名其妙地开着,开了又打乱,开了又打乱,我只是想弄明白我有多少的概率是第一把就能把锁打开的。我把自己困在家里试了无数次都没有那么顺利。概率很多时候只是理论上说说而已的,所以我们每一个人在每一个时间里都有一个希望。
后来母亲着急了,她把我所有的钥匙都扔掉了,扔在对面的那条小河里,咚咚的声响后来经常在我的梦里响起,我半夜的背上都汗涔涔的。而后我每天站在河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缓缓流淌的河水发呆。路上的行人对我发呆。
就像现在我就对着这么幅画那么感兴趣。
这天睡觉前我有意识地吃了几粒白色的药片,而后摊开纸继续写我的信。窗外的风吹近来,那盏灯不停地飘摇,我看到我的信纸上的字密密麻麻重重叠叠的。
我是在无意中听到这件事情的。我到这里快一个月的时候,我半夜想起来去吃那个咬一口就有汁掉下来的小笼包子,就在这家旅店的隔壁。我经过房东太太的房间,里面依旧是麻将噼里啪啦的声响,还有他们的谈笑声。其中一个问,房东太太,新来的那个女孩子好像不大健谈,我也没有看到她下来和我们说说话。
是啊,我也觉得她有点的奇怪,怪在哪里又说不出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附和着。我想这个年头无论男人和女人都有八婆的倾向。只是有些男人注定要干大事情对这样的鸡毛小事来不及思考而已。
我知道,就是那个房间,我们来到这里时就没有人住,直到现在应该有不止七年没有人住了吧!第三个说。
我最后听到的是房东太太的声音,你们哪,就顾着说话,自摸糊了,拿钱拿钱。
那一夜我没有买到小笼包子,卖包子的老早就收铺子了,两扇经过岁月洗礼的木门横在月光里,头上的月亮很明亮,中秋节快到了,我很想念我的家人,还有高凡。
我空着肚子独自在街上踯躅,东游西逛的,店都打烊了,偶有上夜班回家的人和我擦肩而过。
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开着那盏刺眼的灯,四处观察这个房间的与众不同之处,我在房间里来回地踱步,看不出有什么不同,那为什么会七年没有人住呢?难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很特别的事情吗?
而后我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墙壁上的那幅画上,连同我的呼吸。
我的脑海里构思出无数的情节,但是我都觉得不那么合乎情理。所有的情理是我自己定义的。其实我一直愿意做自己的上帝,让高凡和我在一起。
现在已经快一个月,高凡还没有来看过我。以前我前脚到,后脚他就跟来找我一起回去了。我和他好像在玩捉迷藏的游戏,游戏的规则是我告诉他我在哪里。这次也一样,他却到现在还没有来。
我们常用“做戏”来形容一些变化无常的事情。只是放电影的速度也很快,一两个小时里可以包括一个人的出生和死亡,就是一辈子。
而我所有的情节却和我那天上午看的书有着很大的关系,当我强迫自己不要过多地去联想的时候我却陷入了泥泞的沼泽地,身体越动陷得越深,好像沼泽地里的污浊的水已经在自己的脖子边蔓延了,全身不能动弹。
而后我忘了写信,直接昏睡了一天,我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去想。是因为我没有力气去想。
醒来后我第一件事就是用一块布把这幅画遮住了,但是依旧显眼,我把它藏在床底下的一个纸盒子里,用脚推在最里边,我听到纸盒子与墙壁的碰撞声,沉闷的一声:“砰。”
我把书还给了房东太太。她坐着在修自己的指甲,跷着个二郎腿,很悠闲。这样的日子我曾经也想象过,但是我终究考虑的问题是上帝给不给我机会,而不是我给不给自己机会。
她说,不用还的,我也不看什么书的,你都看好了吗?
我说我一篇都没有看完,看不懂。说完就坐在她的旁边。我又说,房东太太,我想问个问题。
她抬起头看着,惊讶的表情。
是这样的,我来这里也一个多月了,对这里也不大了解,为什么这个小镇要有四条街十二条弄堂呢?
这个啊。她放下自己的脚,哎,只是地名罢了,一年有四季十二个月,我们的一生就这样在里面穿梭过了,时间也好,某个地方也罢,就这样过了一辈子。
她看我沉默,不语,继续说道,你看我啊,从小在这里长大,而后我嫁给了这家旅馆的老板,结婚后没有几天他出了车祸,我也没有孩子,现在一个人在这里做房东太太,就这样一直过下去了。
没有想过改嫁吗?
有的,但一直找不到和老板一样好的男人,所以就一直拖着,直到现在,你看我这么老了,也就没有人要了。她叹了口气继续说,你知道吗,女人最怕等待了,一等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她指着她松弛的皮肤朝我笑笑。
一等就什么都没有了。半晌之后我一直看着房东太太。
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和你说起这个事情,这样的问题也不是你第一个问我。我想你也是个有故事的人,直接或间接。她说,你还有问题要问?
嗯。我现在住的房间灰尘很大,好像很久没有人住了吧?我避重就轻。
没有,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中间总有个空隙的。她轻描淡写地说。
你说实话吧,听说有七年之久没有人住了,是不是?
听谁说的,没有的事情。她修完食指和中指后,抬起头,看我一脸根本不相信的神情,最后还是说了。大概十年前这里来了个女人,五六十岁和我现在这般年纪,也是个下着雨的天气,她喜欢画画,常常把自己画的画晾在这里,热情豁达,和我们都很熟悉。对了,你房间里的那幅画就是她留下的。她在这里住了三年,最后一年她不停地咳嗽,身体好像不大好。我们都在猜测她会不会就此在我们的店里老去,只是最后她拿着她的行李离开了。走的那天下着小雨,湿漉漉的。带走了她的画只剩下墙壁上那个。很多人都看过这幅画,都觉得很普通。你觉得呢?不过,这个房间以后都没有租出去过,一来我这里的客人稀稀拉拉,二来大家都不喜欢朝北阳台的房间。所以这样一搁就搁了七年多了。
就这么多吗?
她这个人虽然热情豁达,但是在别人面前不大吐露自己的心声,我们也不好意思问。还有,你别看这里的一些人成天嘻哈嘻哈的,其实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个故事。和我打麻将的那几个人一住就住上七年的,谁说他们就这么平庸呢,只是我们各自不去揭穿而已。
我知道了,就当我没有问过任何的话,你也从来都没有和我说起过什么。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你知道吗,我年轻的时候和你一样美丽,现在老了。她站起身来,这书你真的不要吗,没有看完就继续看呗。说完她把书放在凳子上。那张木凳的木头纹理十分清晰,也因为坐久了发红起来。我看不穿这是用什么木头来制作的凳子,这么远的事情谁知道呢?
高凡是在十一月份来看我的。他来的那天我正好出去了,去买点药,我最近老失眠,身边带的那些白色的药片已经全部被我当敌人那样消灭了,在我的胃里起着各种各样的化学作用和生理作用,我开始迷迷糊糊,昏睡的日子再增多,同时失眠的日子也同样增多。
我在我的信上说,我开始像一具尸体一样地坐在朝北的阳台上,很多的时候是自言自语。我的头发乱了,我忘记是我忘记梳理了呢还是被秋天越来越凛冽的风吹乱的。但是乱已经是个事实了。我把画藏在床底下,其实画的魅力对我而言也不是很大,只是我动了它一次,我老要去挂它,但是怎么都找不到合适的和原来的角度。这好像是我的心病了。那书我已经不看了,扔在桌子上,灰尘会慢慢地厚起来,这样才有一种历史的味道。历史原来就是灰尘的味道。高凡怎么还不来找我。我也想回家,我母亲一定很担心现在的我,虽然我一直承诺会好好学习的。可是,高凡,我知道任何人都做不了自己的上帝,这次让我更加确定。
信上的字比以前更加杂乱,一行一行都对不齐,倾斜地没有任何的角度。我还没有决定信要写给谁。
街道上的许多树都掉下了叶子,踩上去喀嚓喀嚓的特别清脆。秋风扬起的时候卷起地上的叶子在空中飞啊飞啊。
他说你怎么住在这么简陋的房间里,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一张床。他的模样没有什么大的改变,还是个小平头,还是那件灰色的毛衣。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我觉得这里不错。
他把我拥入怀里,你过得还好吧,我很担心你。手拨着我的乱乱的刘海,问,外面风这么大你怎么还出去,自己要照顾好自己。
担心我却直到现在才来看我,有的时候走在街上我在想是不是树上的叶子掉光了你还没有出现。你知道我在一个地方住不了三个月的,三个月后树干都应该是光秃秃了。
以后不会了,我们一直在一起。
我是个一边听得甜言蜜语一边又不停怀疑的人,因为我觉得诺言带不来安慰,就像我知道我总有一次的机会可以一次就把锁打开,但是我必须自己经历了才能相信这是事实。
傍晚,外面的风突然大了起来,我站在阳台上头发四处飞扬。我记得小的时候我喜欢站在风里边吃甘蔗边和我家的小狗吵闹,西北风凛冽的姿势让我着迷,我妈在旁边说我有神经病,其实那个时候我是没有毛病的。
晚上我躺在他的怀里,他的呼吸强而有力,我把耳朵贴在他的胸膛,我不停地调节自己的心跳,我希望自己能够跟上他的生命。
他没有说为什么他这么晚来找我,我也不问他。我这次真的不知道怎么来开口了,也许很长的时间不见面我们之间因为这么点的时间多了许多的陌生。
我也没有告诉他,这几天来我一直在做一个梦,是个我害怕写进信里去的梦。
我梦见十一月结束的时候高凡还没有来看我,我记得窗外的树掉光了所有的叶子,那场雨无休无止地掉下去,掉了三个月,我走的那天发现那场雨掉到十二弄去了,我终于看清楚了那把伞它本来是黑色的,只是它越来越退色,顺着伞掉下来的雨水像墨汁一样渲染着我的周围。我的那封至今没有写信人的信也被渲染得乌七八糟的,我知道我又徒劳地做了一件事情。这个梦缠绕了我个把星期,我在梦中对自己说,我说高凡明天就要来了,可是天亮的时候我还在做梦,我梦到的唯一的一个男人是那个躺在椅子上的男人,他和高凡有着相似的轮廓,他的烟斗不停地冒出白色的烟夹杂着刺鼻的烟草味,我躲在他家的门后捂住自己的鼻子,我怕我呛出声来被他发现而后骂我赶我走,这一刻我找不到高凡。
所以我现在紧紧拉住他的手臂,不让他有任何逃匿的机会。我很紧张,大概把他拉痛了,所以他问我怎么了。
我随便找了点什么来搪塞,我说你什么时候走。我记得我还没有说好话我就把自己的头埋进了被子里,我突然喘不过气来。
几天之后吧,你明天陪我出去走走看看,这里我也没有来过。
我把自己的头探出被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就像以前跑完八百米时难以呼吸一样。
这次你和我一起回家,以后你就不要一个人独自出来了,这样谁都会担心你的。有很多的事情需要我们理性来处理的,虽然需要时间。可是我别无选择。我们下辈子还是不是人谁也不能选择,现在要做的事情是去选择别人留下的属于自己的东西。我想我们回去之后结婚吧。有一天我父亲也会老去的,有一天我们两个也会老去的,所以我们都没有办法和时间来选择。
那一瞬间我心跳得厉害,怦怦有力。一个女人的等待也不过如此。
他翻过身来亲吻我,我显得不知所措,我说窗外好像有人,你看,站在那里,姿势十分挺拔,不对,她开始晃动了……
他停止了亲吻的动作,看了一眼,说,外面没有人,站着的是电线杆,把窗帘去拉上吧。
他的抚摩着我的头发的手突然停止了下来,呼吸在空气里僵持了很长的时间后起身去拉上窗帘,窗帘好像被卡住了,拉了很久。
我们已经三个多月没有在一起了。我说,日子过得真快。我不停地找话来说。
他抱着我,我们睡觉吧。他拍着我,像小的时候母亲拍着我一样。节奏迟缓而温暖。
他的手拍的动作开始没有节奏的时候我脑子一片发胀,我推了推他,他被我吵醒了。问我怎么了。
你不觉得窗外有人在哭吗?我反问他。
窗外哪里有人在哭?你做梦吧!
男人的睡意通常是沉闷和冗长的,我想他那个时候还没有完全清醒,因为我听到了哭声,他没有听到,所以我让他去听听。他把耳朵贴在玻璃上,很认真地听着,他说没有,是风声,听起来哀怨了点,像人在哭而已,别多想了。
我说我好怕,我怕幸福来得太快,我一点的准备都没有怎么办?
你没有事情吧。他开始担心我,千万别多想,不要乱想了。
我没有乱想,我想了很久了,你知道外面哭的那个女人是谁吗?就我知道那个女人是谁。
他打断我。外面根本就没女人,是你的幻觉。
我越说越起劲,我也坐起身来了。真的就我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别人都不知道,如果她还活着的话该七十岁了。她刚刚站在外面看着我们,你拉上了窗帘她看不到了她哭了因为她嫉妒我们比她幸福。你知道吗,我等一个人等了七年,今天他终于对我说我们结婚吧,我们生很多的孩子。你知道那个哭的女人吗,她用一辈子等两个男人,等到自己的容颜苍老。我一直在怀疑我自己,关于概率的问题,我现在等一个,如果他最后抛弃了我,我就什么都没有了,但是她现在等两个,一个抛弃了还有另外的一个人在等她,她比我多一半的概率她却什么都没有等到,那我呢?我每天反复地问自己这个问题。当你说你要和我结婚的时候我不知道我之前的所有思考有何意义。我怕她嫉妒我。
没有的事情,我们本来就要结婚的,我就喜欢你一个。而且窗外根本就没有人,不相信你去看看。他显得有点慌乱。
你陪我去。窗外是空荡荡的街,什么都没有,连路灯的影子都没有。
凌晨的时分高凡一个翻身没有看到我,他下床来找我。看到我的脚就在床下,人却趴在床底下。忙问你在干什么?
找一样东西。很重要的东西,是证明我昨天对你说的话全都是真的我没有幻觉。
什么东西,你快出来,你穿这么少要着凉的,你身体本来就不是很好。
我从床底下爬出来,拖出那个纸箱子,我从里面拿出那幅被我用布包好的画,摊在床上。我说你看这个女人,她就是昨天站在窗外的女人,镜子外的就是站在窗外看我们的人,她苍老了,但是她以前那么漂亮,镜子里的她那么年轻,记得我们刚刚认识的时候我也这么年轻,我的辫子扎得老高,一翘一翘的……
我没有说完他就很着急地问我,你多少时间没有吃药了?
你听我说完,我大声喊了起来。你知道吗,她很漂亮,有两个男人同时喜欢着她,她就等了他们其中的任何的一个,可是她一个都没有等到,所以她只能对着镜子画自己……
他再次打断了我的话,我把自己的情绪晾在恼怒中。他说话的语气重了许多,你有多少时间没有吃药了啊?
我一直僵在那里,身上越来越冷了,我想冬天就在自己的门口,无论打不打开门,它都进来了。直到我的骨头都在咯咯发抖的时候我爬上床,把冰凉的躯体塞进被窝里。语气也变软了,我说我根本不用吃什么药,因为昨天你来了,我以为我和你在一起我能够睡得着不用服安眠药,结果我一个晚上没有睡着。
你要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这只不过一幅画,你却想得那么复杂。今天我们就离开这里吧,你和我一起走,不要等到十一月了。我很害怕啊!
我很坚定地说,我没有事情,我现在精神很好,目光炯炯有神的。你说这幅画好不好,听说是她自己画的。
好的,画得很好。他说,天也亮了我们收拾下东西就离开吧,我们去乘最早的一班车。
房间里的摆设再简单不过了,我的行李再简单不过了。我把书放在桌子上,书下压着三个月的房租和一封没有写收信人的信。那幅画我挂了很久,最后也不管它有没有挂正位子就挂在那里。白炽灯的光刺眼极了,高凡的头不小心碰到了灯泡,我们的影子摇摇晃晃得支离破碎。
高凡,我们就这样走了?
嗯。
我的母亲把所有的钥匙扔进了那条河里,我就对那条河很感兴趣,古希腊的一个哲学家说,人的一生不能同时踏进一条河流两次。我站在河边自言自语喋喋不休。有一天我跳了下去,我要找钥匙呢还是我要踏进河流我不知道。
那一次后我的母亲带我去医院看病,后来住院了。
现在是第二次,是高凡带我去的,他怕我的家人担心。距离上次一年左右。这次也住院了,高凡无论多忙每天都来看我。
我的病情慢慢地在好转,开始不去胡思乱想了。空闲的时候在花园里走动。有一天我在我在花园里碰到一个小女孩子,她把她的辫子扎得老高,坐在台阶上看书,我坐到她的旁边。我看到一些很熟悉又很陌生的语句。我说,你能让我看看这本书的作者和第一篇小说的题目吗?
陈染。
《玫瑰战争》。
我想起我当初挑了个十一弄的地方住下,我找了个朝北的阳台,其实我那时候真的很害怕,害怕无常,害怕高凡的离开,我害怕什么事情都走到尽头就没有任何的余地。我真的找不着北,那个时候。
我呆呆地站在花园里,看到远处走来了一个男人,他在对我微笑,我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