枇杷巷里长相忆-盛开:左岸流年花事了(A卷)

麻宁

双飞髻松松地挽过了,金步摇斜斜地插过了,玳瑁梳轻轻地梳过了,镜中一个女子,美则美矣,可分明是迟暮了。不错,望江楼依旧高耸,枇杷巷依旧曲折,可当年的“万里桥边女校书”如今早已风光不再了。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我记得十岁那年随父亲由长安迁至成都,只一日我就爱上了这座繁花似锦的城。那一年父亲试我诗才,指着院门口的梧桐树吟道“庭除一古桐,高耸入云中。”我应声而对:“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从此居然文名盛传。也就是在那一年,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父亲病故,我入乐籍,成了一名官妓。

回想起那些做官妓的日子,似乎只有用“风光无限”才能形容吧。那时候我是成都独领风骚的才女,多少权贵竞相以与我结交为荣。那时候的浣花井、枇杷门巷是才子墨客往来穿梭的地方,也是我与诗文之士应酬和交往的地方,人称“要平分工部草堂”。如花的美貌,纵横的才情,那,应是我最得意的时光了吧。

可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却不在斯。我记得,我清楚地得记得那是元和四年,从我遇到微之开始。

那一年我已经四十五岁了。四十五岁的女人,拥有智慧、美貌、风光,却独独没有爱情,这不能不说是我的悲哀。可是那一天我遇到微之——他以“监察御使”之尊巡察成都,托成都府尹严司空为介绍来拜访我。我知他是文采风流的才子,却不想他会当场试我——以“文房四宝”为题,请我即席赋诗一首。那天的应景之作,我早已忘却了,微之却一直悉心珍藏——是深红小笺上题着的一首《四友赞》:

“摩扪虱先生之腹,

濡藏锋都尉之头,

引书煤而默默,

入文亩以休休。”

微之一见之下大喜过望,赞我这诗风趣幽默,又赞我才思敏捷。可是这些话我都没太在意,我一直在注意着他的眼睛——那双情波流动的眼睛,那双深若渊潭的眼睛。我的微之那年只二十七岁,却已功成名就、位高名盛。又有几人能料到,这般完美的微之竟然还是一个气度闲雅清俊无伦的美少年!

就是从那一刻起我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悲哀——我的心,再不若从前那般毫无着落;我的情,再不若从前那般全无寄托。今日以后,无论他到哪里,我的目光都追随着他身影;无论他归何处,我的牵挂都着落在他身上。

微之应也是这样的吧——我知他有妻韦氏,一个贞静贤淑的良善女子,却不识书字。微之敬她重她,却无法与她有太多心灵的沟通。微之说只有与我在一起才能得到这才子佳人两相唱和的喜乐。

于是微之暂驻成都的那段日子成了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回忆。他捧起我的发:“这一头青丝莫教可惜了。”挽过一对娇俏的发髻,让我的发间开起了娇娆的水仙,让我的容颜流动了轻灵的美丽。“这一对发髻,原是叫作双飞髻。”微之的唇贴近我耳边。那阵温热让我的心也迷醉——自此我记住了这一个发式,双飞髻。他取过一支簪子,插在我的双飞髻上,那一轮绚丽的光环,照得我眼睛都花了。“这一支簪子,原是叫金步摇。”——自此我记住了这一支发簪,金步摇。

那一场华丽的相逢终于还是让我的爱变得流离失所。微之的巡察完成后只能离开成都。他走的那日我没去相送,原是为了不徒增感伤,以为来日方长,终有再见之日。谁知人生不见,动如参商。自此一别,我与他再无欢聚。

在他离去不见的日子里,我与他一直鱼雁往返,我用自制的小幅松花笺写诗给他,前前后后共百余幅。记得那年把旧诗誊抄好寄他:

诗篇调态人皆有,细腻风光我独知。

月下咏花怜暗澹,两朝题柳为欹垂。

长教碧玉深藏处,总向红笺写自随。

老大不能收拾得,与君开似教男儿。

他回赠我一首七律:

锦江滑腻峨嵋秀,幻出文君与薛涛。

言语偷巧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

纷纷词客多停笔,个个公侯欲梦刀。

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

菖蒲花,那是我门前的花,为微之栽下的花,可是我的微之为什么一去不返了呢?我知道造化弄人,有些人事的聚散离合,终有天意吧。

太和五年,我的微之归尘而去,终年五十三岁。我门前的菖蒲花纷纷凋谢,一地落红无数。

一场相逢,几番思绪。才得欢聚,又生别离。双飞髻散,金步摇折,缘断难续。菖蒲花谢,松花笺湿,朝暮太息。枇杷巷中长相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