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在两年后的冬天里布农部落和鱼霍部落发生那场残酷而漫长的战争的话,我想哥哥寒胥一定会骄傲地度过他的童年。他的黑色眼瞳永远是最清澈的泉水,里面有他所爱的人的影子,寒武。弟弟寒武的目光里为什么总是弥漫着白雪的忧伤。每一天我从他一闪而过的阴郁里读到这些,我就可以满足地旁若无人地微笑。他是我生活下来的勇气。可是,可是在那场惊天动地的战争里,巴亚死了。他被一支沾有剧毒的利箭洞穿了喉咙,一声不吭地死了。面目狰狞,汩汩的血流很快在冰冷的地上冻结成一朵凄艳的花,散发出奇异的芬芳。
年少的寒胥在漫山遍野的哀鸿里迅速长大。他拾起一枚肮脏的箭矢,啪的一声折断,英俊的脸笼罩在一片仇恨的光芒里,令人胆寒。他说,寒武,你要记住,是鱼霍部落的人杀死了我们亲爱的巴亚,是鱼霍部落。鱼,霍。
是的。鱼霍。是他们让无数的亡灵在我的身边翩翩起舞。那些亡灵发出各种各样惨叫的声音,撕扯着我的衣服,让我带他们回家。我听见淋漓的鲜血不停地冲刷我的心脏,然后汇成一条汹涌的河流,滚滚而去。
那以后我经常梦见我在荒野里凄惶地奔跑,耳边是凛冽的寒风,然后无数枝飞翔的箭矢尖叫着从四面八方穿进我的身体,在我的身体里面交错出响亮的金属碰撞声。它们一定把我当成了狼烟嚣嚣的战场。我醒来之后泪如雨下,身子却冷若冰霜。
存在我记忆里的那个残酷的冬天,寒日杲杲,连最耐寒的熊粗壮的呼吸声也一天天微弱下去,再没有猎人可以感觉得到。哥哥寒胥在屋子里用经年的竹片弯一柄长弓,突然他停住手,叹一口气,说,为什么我还不长大,为什么我还不能是布农部落最伟大的猎人。
我听见巴亚在里屋里笑着说,寒胥,别着急,你会的。
可是寒胥却摇摇头说,不,你们不会明白的,你们永远不会明白的。他带着不容质疑的口吻。我从他的脸上骤地看到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那么突兀,那么来势汹汹。
就在那天夜里,我们听到了布农部落里尖锐的号角声,号角声划破长空,经久不息。在那些绵延不绝的回声里,伴随着紊乱的脚步声,婴儿的啼哭声和箭弦的崩裂声,仿佛山崩地裂。巴亚一边飞快地摘弓一边拖过寒胥,说,保护好你和寒武,然后就箭一般冲了出去。最后,他再也没有回来。布农部落半数以上最优秀的猎人都再也没有回来。他们像那些飞翔的利箭一样,一去不返。
我和寒胥在屋子里看到那些悲壮的场面。入侵的鱼霍人用带着火苗的箭燃着了布农部落的茅屋和储备的粮草,火光熊熊,几乎熔融了整个天空。遍体通红的猎人就在燃烧的空气里和敌人展开激烈的战斗。有一瞬间我看见巴亚,他像一只愤怒的野豹将鱼霍人掀翻在地,然后掏出猎刀杀死了他。我怀疑那是我的幻觉。在知道自己的身世后我总是有扑朔迷离的幻觉。可是寒胥猛地把身子耸起来,他说,寒武,你看到了吗?巴亚杀死了一个人!他杀死了一个人!他说话的样子像一只战斗着的刺猬,披展开满身的尖锐武器。我对他的话不置可否,我说,寒胥,你说这场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他睁大明亮的眼睛想了想,然后撇了一下嘴角,说,我也不知道。
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三天之后在满地的哀鸿中收场。我和寒胥看到巴亚被利箭洞穿了喉咙躺在冰冷的土地上。他流淌的鲜血冻结成一朵凄美的花,散发出诡异的芬芳。
后来我才知道这场战争的真正起因。鱼霍部落在秋季里遭遇了一场从未有过的天火,成群的陨石雨呼啸着从村落长空落下,发出焦灼的声响。天火转瞬间毁灭了他们的村庄以及储存的食物。为了熬过漫长枯寒的冬季,他们选择了向衣食丰足的布农族发动战争,然后抢走他们的粮草……这一役,布农部落损失惨重,而败逃的鱼霍族在接下来的十年里永远没有了音讯。族人都说,他们一定是饿死了,他们一定是饿死了。这样好。一个这么恶毒的部落。
听到这些,寒胥总会露出快意的微笑。我也是。可是我们亲爱的巴亚被鱼霍部落的人杀死了,他再也回不来了。
巴亚死了之后,布农部落的长老把我和寒胥,还有很多失去双亲的孩子叫到一起,他说要我们住进幸存下来的猎人家里。孩子们惊恐的表情顿时融化开来,眼神里有雀跃的欢欣。可是寒胥固执地说,不,我只和寒武在一起,我们要等着巴亚漂泊的灵魂回到我们的屋子里来。长老笑着说你真的看得见巴亚的灵魂吗?寒胥一把牵过我的手,说,是,但是寒武比我看得更清楚,他甚至能和死去的巴亚说话。长老不动声色地看了我好长时间,然后说,好吧。他说,好吧。然后寒胥就像个大人似的替长老祈福,连长老都错愕地睁大了双眼,仿佛双子星座的一颗突然从天而降,璀璨夺目。
在巴亚留给我们的房子里,我问寒胥,你怎么知道巴亚和我说话。他说,你每天夜里都会对着窗外的天空仰望,难道不是在和巴亚说话?我说寒胥,你知道吗,那是巴亚的灵魂在向我倾诉,他告诉我死去的人永远都不会复活,而活着的人要坚强地活下去,不要让仇恨充满自己的胸膛。可是我总是听不完他的话,因为我看见他的脖子上插着那柄淬有剧毒的箭,血流汩汩,永不疲倦,也不冻结,似乎要一直流到天际去,把天空染成鲜艳的猩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