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真正的布农人。传说是一只失子的母狼把我从居住的村庄衔走,扔在腥臊味浓烈的狼巢里。外出狩猎的猎人巴亚听见我嗷嗷待哺的哭声发现了我,然后他射杀了母狼,剥掉狼皮把我层层包裹,并且带我回布农部落。
从此他的独子成了我的哥哥。他叫寒胥,而我叫寒武。我们都有布农部落最响亮的名字。
我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身世是在夏天,整个家族最喜欢的狩猎季节。这个季节里可以听见野兽们奔跑的喘息声,像来自遥远天际的呼啸的风,然后人随野兽一起群情躁动。那年我五岁,寒胥七岁。我喊他哥哥,他鹿一般跳跃着过来牵我的手,说,寒武,我带你去玩。布农村庄在夏季有着令人眩目的美丽,我们所到之处总有离离的芳草,或者飞瀑喧晖,恍若仙镜。寒胥后来带着我和布农小孩玩耍。他们浑身流淌着猎人的血液,声色汩汩,强劲而有力。他们是骄傲的布农人的后代。我看见他们一齐用手指着我孱弱的身躯,大声喊:你不是布农人!你是孬种!我们不要和你一起玩!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令人撕心裂肺的绝望,我的眼泪洪水一样漫过瘦小的脸,然后我看见寒胥扔开我的手扑向他们中最强壮的孩子。他多像一只凶猛的野兽啊,发出不可一世的怒吼声,可是我却飞快地跑回家去了。
巴亚,我亲爱的巴亚正在用一块熊皮缝制过冬的褥子,他的针脚永远是那么拙劣,连他自己都要忍不住赌气似的停下来叹气。他一直是布农族最优秀的猎人,他总是带领猎队围攻最凶猛的熊和狮子,然后把他们分给族里的老老少少。可是面对针黹这类活他粗壮的双手总是不管用。他一边叹气一边用疲惫的目光往外望。他一下子看见了我,他像往常一样用充满疼爱的眼神望我。我知道我无法拒绝那里面的温度,那是连寒冬里最固执的坚冰都可以溶化掉的温度。
寒武,他走过来擦掉我额头上滚滚而出的汗珠,说,你怎么一个人回来啦,你的哥哥寒胥呢?
我的哥哥寒胥呢?我想,那个像野兽一样不可一世的人真的是我的哥哥吗?那个总是说“寒武,我带你去玩”的人真的是我的哥哥吗?我用汹涌的泪水来传达一个五岁孩子的委屈。不,那一刻我已经预感到整个世界会在我的面前轰然坍塌。我是一个敏感的孩子。我几乎是怒吼着对巴亚说,巴亚,我为什么不是布农人?我为什么不可以是布农人?我的声音嘶哑而清澈,裹挟在尖锐的风里面像锋利的刀子。我想我的巴亚一定是被它伤着了,因为他吃惊地跳开去,沉默了好长时间,然后说,寒武,你要知道,天地运行,日月无情,天地间所有的命运都是不可忤逆的天数,就像我们布农族生下来就是猎人,而那些野兽都是我们的猎物一样。这是谁都无法改变的啊。我听了他的话一下子失掉了所有的语言,我的世界就真的和我预感的那样大片大片地飞速沦陷,天地仿佛回到了鸿蒙之初。
于是在那个美丽得令人眩目的仲夏,我明亮的眼睛开始弥漫一层灰暗。我不是布农人,我不是巴亚的儿子,寒胥不是我的哥哥。每当想起这些我的身体里就会爆发出一阵尖刻的疼痛,浸入骨髓。我也不再和寒胥一起出去玩,我害怕那些布农孩子骂我孬种。寒胥每次出发都对我说,寒武,你等着,我会成为他们中间最优秀的猎手。他这么说的时候眼睛里光芒四射,不可一世,然后他会对我微笑。我喜欢他笑的样子,那种样子让我感觉温暖。而到了晚上他会推门进来,把大片月光也带进来,沐在月光里的他会是我心里永远的神。岚裳飞舞,精神焕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