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草火子
1.射杀
很多年以后,当我回忆起哥哥寒胥被带走的那一幕依然会难过得泪流满面。那一年我十五岁,刚刚在春天参加完布农部落的成年礼,被拔掉的两颗门牙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夏天就快要到了,森林里的藤蔓像发了疯一样汹涌地生长,漫山遍野,企图阻隔猎人上山的路;野兽在山林里没日没夜地奔跑,它们浓重的体味和躁动的喘息声穿过密布的叶子一直飘到我们的部落。族人总是在漆黑的夜里带着欢喜的语气说,听啊,野兽们开始不安了。然后仰脖灌进去一碗猩红的土酒,血一般红,像是把太阳摘下来溺在了里面,族人的身子就一下子变得和野兽一样充满了喷薄的力量,迫不及待。
可是就是在这个充满欲望和期待的春夏之交,哥哥寒胥误杀了布农部落的鹪鹩鸟。那是一只美丽的鸟,有着不可捉摸的淡蓝色眼瞳,临死前的那一秒散发出慑人的光芒,然后迅速火焰般黯淡下去。我看到它涣散的眼神突然感到一阵铺天盖地的寒冷。我不明白这只鸟为什么会在长老占梦的夜里跑出来,而哥哥练箭的时候为什么又偏偏射中了它。它是一只多么无辜的鸟儿,可是它死了。
寒胥杀死了一只鹪鹩鸟,并且固执地留下他那刻有奇特花纹的箭矢。他用整个春天在箭矢上刻下只有他才能明白的花纹,开始的时候人们都以为他在模仿遥远的咒符,那些咒符现在只能存在于残缺不全的传说里了。其实不是。有一天夜里他对我说,我只是要让整个布农部落的人知道,我是最优秀最勇敢的猎人。他说话的样子沐在漏进屋子里的月光里面,看起来像一个伟大的神。我哥哥寒胥在我心里始终是这样伟大的一个神。他说完这些转过身子微笑着对我说,我会保护你,寒武,始终保护你。这些话让我觉得好温暖好难过。那时候整个部落的人都知道,有一个叫寒武的孩子,他是寒胥的弟弟,虚弱、胆小,连最驯良的小鹿都害怕,他会是骄傲的布农部落最没出息最没用的男人。每当听到这些我的心脏就会尖锐地疼痛,我会忍着剧痛没命地攀爬附近的山坡,幻想着像寒胥一样拥有野兽般的体魄,可以裸露着身体在山林间蜿蜒奔跑。可是我总是在开始就大口大口地喘气,然后虚脱,然后蹲在地上不可遏止地痛哭,伴随着轰然崩溃的内心。有许多次寒胥会走过来紧紧地拥抱我,说,寒武,别害怕,我会永远保护你。我相信了他,因为他明亮的眼睛里有疼痛的颜色,像是一只善良的驯鹿的眼眸,温柔而坚强。无可比拟。
那支刻有奇特花纹的箭矢后来成了寒胥猎杀鹪鹩鸟的证据。鹪鹩鸟是天神祈福给布农族的守护鸟,它总是能够把猎人部落带到猎物丰盛的地方狩猎,而避免那些地势险恶的深渊。可是现在,鹪鹩鸟死了,布农部落的守护鸟死了,再也没有天神愿意祈福给布农族了。所有的猎人都在长老占梦的第二天,也就是入山狩猎的那天早上感受到尖锐刺骨的寒冷,仿佛漫长黑暗的冬天提前来到。这种恐慌像瘟疫一样迅速蔓延开来,以至整个布农部落陷入了一片绝望的洪流之中。最后,愤怒的族人找到神色漠然的哥哥,他们大声说,杀了他,杀了他。那情景仿佛亢奋的猎队围攻一只凶残的黑熊,他们喊,杀了它,杀了它。雷霆万钧无人可止。我看见英俊桀骜的哥哥微笑着走过来拍我的肩膀,他柔软的手掌充满了力量,一下子平息了我心中的惊恐,他说,寒武,答应我,哪怕我不在你身边,也要好好活下去,我会在天涯海角,在遥远的地方,在你的心里,永远保护你。然后他转过身子平静地对族人说,带我走吧,随便哪里都可以。可是我分明感觉到寒胥的目光是那么恍惚。他有一张清晰而模糊的脸。那张脸像是寒冬里的花朵在我的生命里绽放了许多年,真实而美丽。它真的要和我永远在一起,真的。
寒胥最后被流放到荒无人烟的绿水之滨,这是任何人都不可忤逆的族规。即便族亲都相信寒胥会成为布农部落最优秀最勇敢的猎人,连威严的长老都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对寒胥的这种期待,可是就因为寒胥杀死了猎人部落的守护鸟,所有的人就要一起扼杀掉他们善良的感情了。他们无法容忍一个被古老的邪恶咒符附身的人,那会给布农部落带来灭绝性的灾难。只有我知道,哥哥寒胥只是练箭的时候误杀了这只鸟,可是激愤的族人怎么会相信我的话呢?我的名字,叫寒武,会是骄傲的布农部落最没出息最没用的男人。
后来在无数次梦里我都看见寒胥清晰而模糊的笑脸,他的眼珠漆黑明亮,里头有我的影子,而他的背后是荒芜的绿水,发出寂寞的声音,如泣如诉。寒胥在梦里对我说,寒武,别害怕,我会保护你。说完这些他伸出宽厚的手掌抚摩我的额头,然后缓慢地离去,面容渐渐恍惚直至虚无。
我醒来之后就再也不能睡去。我睁开忧郁的眼睛看窗外的天空开始有一抹血红的颜色,太阳把黑夜狠狠地撕裂后我才感觉到温暖。
我的哥哥,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