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柏
城镇里每个春天死去许多人:黑色的,蓝色的。白花花的负鼠奔跑在荒野上,在空中,脚爪微弓的大鸟总在黄昏半来临时降落。黑夜里闪闪发光,沿着石头,沿着村庄,沿着屋檐下熄灭的灯笼,黑色大枭游弋着,忽而用红骨头贲张的翅膀遮住这家或那家人的窗户。每年早春,麦子总是冻死很多,人们总是要做几块新墓碑,刀手不愿杀人,除非,地平线上有马群升起。
郑云第一次独自一人去长安的时候,黄草填补了路两旁的空隙,姐姐和姐夫撑着油布伞送他,镇上的马厩已经洗刷得银光闪亮,可是还没有马队前来。袅袅的白柳扑打在姐姐的额上,他偶然回头听见母亲在水道边刷洗碑石的声音,他再回望,身后已经是一片烟雨濛濛的雨伞。
兰花像吸足了血水一样娇艳地爬到脚边,道路像蛛网罗织一片,太阳落山幽深的暮色中,出现了城垛低矮密布、城门飘荡的洞开的泾阳城。
很远他就听到一种声音:尖厉的,混乱的,高低起伏,好似阴云沉压压地覆盖在城头,走近了,他已经逐渐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却听见一股明亮的水流颤悠悠地悬挂在城门上面。他抬首看见,无数蝙蝠,死人的脸,静止不动,忽然,又像吸食腐气似的一阵向城墙上空扑去。
郑云在无人看守的城墙下面捡拾木柴,点燃鲜艳的篝火。天明时,一股泉水的气息洗净了他的面颊。他侧听断续的嘶声,走入城门洞。
从未见过这么绚烂的朝阳,一层层柔滑的锦缎洒向地面,微微的铺展开光彩又慢慢褪色。新的一层锦缎沉落下来,卷着浪似的花边。这时,城中的马已经包围了他。不知从哪里开始的蹄声震颤着,摇动山峰和天空,五颜六色的马群逼近他的眼睛。
他几乎是在马刺的喧响、践踏,马鞭的抽打、跳跃,马身上散发出来的草粪、麦皮、灰尘的浓重气味里,安静地逃逸。彩色马群隆隆地滚过他的身体,他却没有受伤。沿着大道走出对面的城门,感觉自己仿佛才睁开眼睛,城门后面黑压压地躺着遍地的蝙蝠。四座大门空旷地开放,泾阳城中一队队的穿出白色、黑色、棕色、赤色的马,马蹄声遍响大地,直到在地平线上消失。城堡变成了一座空城,刀手们在群山后面屏息地等待。
那年春天,循马迹前行,不足六七里,鸟起马惊,马群飞快地闪到路边,再追六七里,才止。马群消失了,河岸连绵地铺满亮晶晶的卵石,郑云望见那女子的时候,她背后的河水淙淙流逝,仿佛不愿溶化破碎的玉石。他盯着女子青色的裙带的时候,那裙带好像在悠扬的随风歌唱。黑发卷成一支骨笛的形状。他远远望着,直到望见她放牧着白羊,心底盛满光芒,仿佛也置身画中。
画面中的女子的娥眉深深,面容是栖落下翅膀的白蛾。她静听,她伫立,晨露一般,太阳里蒸发消解,随风转瞬即逝。于是郑云问女子脸上的愁云:“你为何如此悲伤?”
倾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女子的衣衫似乎哗哗地飘动了,激动的女子向他道谢,同时擦拭脸上的泪水。女子神情美丽而端庄,难以想象是荒草孤影的牧羊女。只听她开口柔声细语地诉说道:“我不幸流落在此,你要问我为何吗?”
他感到那梨花般的笑靥远远飘来变得逼真,转瞬间印刻在他的记忆深处。他着迷的不是梨花,而是这笑靥背后悲切的嗓音,那女子似乎用一种河水近在眼前似的嗓音说:
“我是洞庭龙君的女儿。”
那声音清澈。
“妾,洞庭龙君之女。父母嫁配泾河龙君次子,夫婿乐逸,为婢女所惑,日加厌薄。既而诉于舅姑,舅姑爱其子,不能御。迨诉频切,又得罪舅姑,舅姑毁黜以至此。”言讫,嘘唏流泪纷纷,悲伤难忍。郑云牵着女子的鞭子,继续听她说:“洞庭于此,相远不知其几多?长天茫茫,信耗难通。心目断尽,无所知哀。”
郑云说:“我为你传书。”火热的马鞭轻轻打在他的背脊骨上。那女子说:“以鞭为誓。”接着牧羊鞭指着东南的方向。
他若有所思,在脑海的空白处忽然闪烁火花,恍惚自己变成一只火鸟,铺展着大翅飞翔向洞庭;接着淹没这个思想的是另一个模糊的白色形象,化作这个艳丽女孩鞭下的白羊。无论他如何不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从女子口中发出的古老音节,绵绵不断的,告诉他,去洞庭的路途,见水下龙王的方法。他带上了女孩藏在衣中的书信。
未走去几步,他停下来,回头说:“我为你的使者,他日你归洞庭,幸勿相避。”
女孩甜美地微笑:“岂止不避,当如同亲戚。”
这又仿佛是一个誓。
郑云又问:“不知你为何在这里牧羊?神祗也要宰杀吗?”
女孩说:“不是羊,雨工。”
“何是雨工?”
“雷霆一类。”
他再次看那些石块似的白羊,望见它们昂首四望,步伐矫健的行步,饮水吃草的姿态也非常奇异。但大小毛角,却又像普通的白羊。
他们匆匆告别,女孩叮嘱他:“书信之外,悉以心诚之话相告,千万无渝。”他没走出十步再猛回首,女孩和白羊的影子安详地消失在青草河边,只有溪水的明镜上一片雪衣的倒影在飘荡。
他想起了她说过洞庭之阴有棵大社橘树,他须赶往那里,即使大雁从这里飞去也有两三天的路程;他想起了她沐在太阳里的牧羊鞭,他这样想着,穿过了荒无人烟的村庄。在没有粮食的日子里,大地仿佛是由废墟和巨石组成的庞大图案,天空没有一只飞鸟,土地干裂没有一颗水滴。一座座孤零零的城阻隔在去南方的路上,墙壁上是多年前刻下的行旅和马匹。
行至中午,面前仿佛出现了一条大河,从河岸刮来的风里夹杂着低沉的人声,他想:明晃晃的是泾河吧。
他走向河边,然而河水银似的弥漫四周,当他踏响清脆的卵石的时候,水的银光已经涌上了他的脚踝。感觉不到水,只有膝盖上面的水声。他看见了水草,仿佛一颗颗流星在眨眼,然而他看不到水,只能听得见环绕一切的,击打在卵石乐器上的水声。这些水声仿佛要沿着衣服向上爬。渐渐的,他仿佛已无法摆脱,眼前银色飞舞,银色里是些生出了芦管,笛管和笙管的水底的草。
河水要漫过他的腰部,他的神情变得痛苦,他已经奋力地双脚划水试图游泳,双臂上浮举起身体,然而眼前的银光越聚越多,感觉已经飘到唇边,他要溺水了。他突然想起了装在内衣里的龙女的信,所幸银光并没有湿透衣服。
他想起了:在泾河改道的日子里,整个荒原上都是迁徙的负鼠,无人的村庄卷入河底,泥沙掩盖了它们。在疲惫,喘气和挣扎的间隙,他默念着此时所处的位置:离长安很近,他在泾河上。那封龙女信的内容和泾河有关。他将被泾河杀死,沉落进银光深处的草丛里。他第一个想到的是:从怀里掏出龙女的信,高高地举过头顶,拼命地游泳。
正在这时传来了一种涉水的声音。像另一种音乐,是用石头演奏的。一个温暖的物体,顶住了他的身体,推着他,独木舟似的向前划。水底激荡了不知多久,旋涡像蜘蛛巢似的迎着水浪盛开,忠诚的信使把龙女的信牢牢地抓在头顶,任凭身体漂浮。他听到了石点似的音乐。
不过他感到,银光变浅了。
约摸一刻钟后,他的膝盖碰到了岩石,他立刻把脚后跟使劲地蹬上去,他的脸立刻贴上了绿油油的草地。现在睁开眼睛,已经漂浮到河岸边,他爬上岸去,那些兰草的香气像蜜蜂一样环绕在头顶四周。有些鸟叫了,昆虫嗡嗡。他回顾身后,看清游泳的是那些柔软的白羊,救了他的性命。
他攥住了信,一点没有湿。塞进怀里,在热气里上路了。
一路上翻山越岭,经过飞猿跃过的山口,阗寂无声的山谷。两天以后,在楚地;三天之后,渡江,眼前出现了汪洋大泽。在船上他想起一个读过的故事:一个读书人去寻找躺在桃花门里已死去的少女,他在山上找到她的时候少女仍卧在冰床上,没有安葬。他抱起少女的头发,枕在少女的腿上大哭。须臾之后少女竟然开启双目,半晌后复活。读书人后来娶了这个人面桃花的少女。
他沿着大泽边,寻找一棵香火浓郁的供奉的大社橘树。猎人们射下的九头鸟纷纷坠落在水上,黑夜里,波纹上漂起蓝色烛光的火舌。或许是这些不死鸟的舌头。微微茫茫地传来寒寺的钟声,仿佛绵绵密密的夜雨。水汽里荧光点点,四处游弋呼啸的水光中,似乎听到打鸟的翅膀和尾羽折断的凄厉哀鸣。
天亮时分船被风吹向有台阶的岸边,在那里,一群戴头巾的妇女正跪在一棵大树下,双手合十地祈祷。这些洁白的妇女使他的心绪变得平静,他仔细望着那颗树,这些银白色的叶子,正是他要寻找的那棵橘树。
夜深人静时他解下龙女系在他腰上的锦带,系向树干,连敲三下,忽然有武士从波浪里钻出来,来到郑云面前,作揖道:“贵客从何处来?”他说:“我有要事要见龙王,请代我禀告。”武士让他随自己来,伸手分开波浪引路,凑在他耳边说:“请闭目屏息九次,顷刻就可抵达。”他紧闭双眼,侧耳聆听流水的细语,由武士牵着衣服,感觉穿越昏暗到达一处明亮的所在,武士让他睁开眼睛。
这里是水晶般剔透的宫殿,珊瑚和水草都透明地雕刻在空间中,经过一座鱼骨纯白的大柱,他被领进金碧辉煌的大殿。他在这里等候,来往的侍者都摇摆着婀娜的身体,而四周仿佛浓缩了世间未见的珍宝。只见白璧砌成大柱,青玉铺作台阶,床以珊瑚镶制,帘上卷着水晶串,翡翠门楣嵌着发光的琉璃,彩绘如虹的屋梁上饰以琥珀,而柱廊里绮丽幽深,仿佛无穷无尽。侍者送来海螺的酒杯,杯中酒闪着琥珀的光辉,他一饮而尽,侍者告知他,这酒名曰夜明珠。
正在此时,武士匆匆地跑来,告诉他:“洞庭君刚刚去旋珠阁,听太阳道士讲授火经,稍待片刻就会回来。”郑云问,什么是火经?侍者缓缓答道:“洞庭君为龙,龙以水为神,一滴水可以冲淹山陵丘谷;太阳道士是人间人,人以火为神圣,只要一支火苗,大地上遍处事尘埃。两人正探讨水火变化的玄理。”说话间,一群侍者簇拥一位身披紫袍,手执青玉的老者走出来,还有一位戴黑面具,身着道袍的人。武士伏下身,恭迎龙王,并上前私语。龙王问郑云:“你从人间来?”郑云点头称是,俯身行礼。他从怀里掏出温热的信,柱子上的珍珠仿佛在颤动,龙王读罢信后一掌拍在玉榻上,他暴怒的青须也在瑟瑟发抖。
郑云一五一十地叙说了如何相遇龙女,龙女如何交托他传书的情节,柱廊深处已经是号啕哭泣一片。忽然仿佛山岳和湖底都要震裂似的,宫屋摇摆,云烟沸腾。郑云问:“怎么了?”龙王说:“是钱塘君,我的弟弟他一定听见了。”话音未落就见一条白龙长约千余尺,闪电的眼睛血色舌头,朱红鳞甲烈焰鬓毛,脖颈上锁着金锁链,锁链系在大理石柱上。洞庭君急匆匆地赶过去央求他:“贤弟啊,你因使尧遭洪水九年、一怒水淹五岳两宗罪遭天地惩罚,经我苦苦哀求,天帝才免去死罪将你囚禁在此。女儿为奸人所害是为兄的罪过,为兄自己解决,请你别冲动再酿成大祸。”然而惊骇间,巨龙已在挣脱锁链,尾巴卷起郑云向水面飞行。巨龙摇动身体,水晶宫仿佛风浪里的一条小船,颠簸翻腾。忽然一片漆黑,而墙壁上的壁画却闪闪发光:一幅画是巨人尧手持青铜剑与龙搏斗,身后的九州早已是汪洋大海;一条是空中云集着金光铠铠的天将,白龙口吐洪水包围五岳高山。
一股旋涡将他卷进洪流,龙王、水晶宫都瞬间消失不见了,忽明忽暗仿佛在微光初露的晨曦。仿佛还在镇上,窗户亮了,映照在桃花上。扫地的妹妹扫到窗前,天青石的眸子望他。
在那个小瞳孔的窗里:有山,梨花,骑在白马上,对他呼唤,月亮形的女孩。
大黑之中,咯咯嘣嘣的锁链碎了,惊涛翻起千堆雪,一阵剧痛,他被巨龙卷进尾巴里,向上飞升,星辰茫茫旋转。一个白色的巨大身体,雷鸣电闪缠绕在巨龙四周,雷电交加。在他们经过的地方,雨雪冰雹骤然纷纷而落。
他们飞行,穿越山野,土地不像是被淼淼大水覆盖,却像是无数只青兽箭似的在大地上穿行。平川变成汪洋,山陵夷为岛屿,地上的城市蚁穴般七零八落,四散漂流,消失在大水中。秦岭之下连绵的宫殿仿佛要变为沙土。一倏之间就到泾水的南岸,巨龙忽然无声无息地停住了,月亮的清辉照耀着睡熟的城镇,月亮出来了。
月亮的四周忽然发散出暗暗的红光,像熄灭的烙铁。月蚀降临了,漆黑的大地上爬满了一面歌唱,一面跳跃的黑蚁人,像用烧焦的树枝在沙土里描画出来的。
他在巨龙的尾上,闭上眼睛,倾听到风暴依然在四周翱翔,一阵苍白冷彻的静寂结束,云下又激荡起隆隆的千军万马的水声,夹杂着刀、剑、戟的洪亮碰撞,箭羽的哧哧声,紧接着又是浪涛轰鸣,闪电的碎裂声。这一切声音使他感觉到悬挂天际的纯白的孔雀徐徐开屏的意象,而长久震颤不止的是大地上传来的令人心碎的哭泣。两条龙缠绕在一起,嘶鸣声像拉开大琴弦长鸣不止。
他始终仿佛是被柔美的云朵包围着,周围的一切只是在云外哗哗地发生,哗哗而落。这使他远离杀戮,置身事外,却不能阻制一切震痛心弦。
转瞬之间,他又行驶在平滑的风声里,转眼之间,所有的厮杀声戛然而止,可是心还在疯狂地跳不停。他和云朵一起跳进了水浪,在平静的水流里滑行,他不由自主地睁开了眼睛。啊,又是透明的宫殿!又站在原来的青玉台阶上,仿佛不曾离开那里半步;珊瑚雕刻的窗户里一只金鱼刚才向他眨眼,现在向他懒洋洋地游过来;洁白无瑕的侍女刚才给他端来美酒,现在站在眼前浅笑盈盈。他饮下杯中的甘醴,努力使头脑清醒过来,这时看见龙王从柱廊深处走过来。
空中飘起了一段仙乐,只见笳角罄鼓惊天动地地奏起,旌旗剑戟在远处厮杀,飘飘摇摇地移动过来,一列武士铿锵起舞,侍者报告龙王,说:“是《钱塘破阵舞》。”只见武士们齐举刀枪,双目圆睁,挥臂威武,坐客视之无不毛发皆竖。接着又是扣人心弦的一段丝竹琴乐,一队红衣女子,戴绫罗珠翠,伴着雅乐清音翩翩起舞。队中一女子上前揖道:“是《贵主还宫乐》。”乐音千肠百转,像是在遥远的倾诉,又好似缠绵着爱意的低沉私语。满座纷纷泪下,湿透衣襟。他向龙王要酒杯,再次一饮而尽。这时从宫中又走出许多人。
为守的人身披紫裳,手执青玉,额头高高地耸着,神采飞扬飘逸,站在龙王身左。龙王问道:“杀生多少?”转身对郑云说,“贵客莫惊,这就是吾弟。”只听钱塘君踏在青阶上,朗声答道:“杀生六十万,杀稼八百里。”龙王又问:“畜生何在?”钱塘君笑着说:“被我吃了。”郑云浑身战栗不已,那人却以明亮的目光穿透了他的眼睛,淡淡地朝向他,说:“多谢相助,否则侄女必为泾陵之土。”
郑云的心中在等待,在那些如云彩纷纷的少女之中,有一个人。弯弯的蛾眉,满衣的明珠,丝衣像流水翩翩飘动。在那些举起酒杯的歌者后面,水底的珠子在闪闪发光。她来到他的面前,是那么娇艳的一个女子,她头发上的海螺饰物里充满了曼妙的音乐声。泾河边托付他送信的女子伸出了柔滑细长的手臂,挽着他来到歌舞中间,她的衣裙烂漫地卷起,仿佛柔软的百合。突然她的动作停住,喜悦和悲伤交织的脸上,泪水滑落。他很想拂去那片丰盈的泪水,然而一片云彩阻隔着他无法接近,女孩一面向宫中走,一面忧伤地凝凝望着他。此时,红色和紫色的烟雾分别从一扇门的两边遮蔽了她,在一阵香气里,她慢慢地远去。
在他头顶升起了鲜艳的焰火,湖底瞬间变得光芒万丈,在他向上吹拂的头发上面,漂过了万紫千红的鱼群,长长的蓝海带,灰暗的白豚。在他吐出的珍珠似的泡沫里,微小的精灵居住在里面,闪烁着屋顶和黑眼睛。
告别的时候,洞庭君送他到水面,曾问过他,如果让他留在龙女的身边,他是否有这个愿望?什么?他冲着明亮的星辰高喊。他当时回答道:“罢了,还是回到长安应试吧。”于是龙王就给他指了去长安的应试之路。江月明净的时候武士送他回到那棵大橘树下,只见祈祷的妇女们还在为早夭的儿子祷告,静默地闭着眼睛。不知是谁吹响了一支哀伤的芦笛,目光炯炯的寒鸦们环绕着橘树凄厉地长鸣。而芦苇深处,白露为霜。他一问才知道,人间已经到了九月。
郑云第二年春天从家乡出发,骑着白马前去长安的路上,不曾有去年那么多缠马蹄的春草。石头上斑斑嶙嶙地染着血点,那年春天似乎特别渴望血,一群马队从东方驰来。为首的那个将军听说前面的城里有饥馑,就下令放火烧掠。大片大片的野鼠烧死在草根上,毛发漫天飞舞,人们吃死鼠肉。马群在城里驻扎下来,到处是五彩斑斓的马。
前面干枯的石块上出现了几朵葵花。满是尘土的路从这里分叉,一条通往连绵起伏的青山。远处不再有马蹄的回响,烈日暴晒下,郑云的马迈起左腿,往左边小路的水洼上一跃奔腾。
日落之前,一个繁华的大城市已经展现在他面前。到处流光闪烁,高耸巍峨的城楼仿佛披上了黄金甲。守城门的士兵挡住了他,他下马牵马进城去,城门空敞地洞开。他走过了几座城楼,夜色已经悄悄笼罩,他的马蹄轻脆地踏过最后一座城门洞,西风把角楼上的灯笼吹熄了。大路上点着荧荧的光,远处的大街璀璨明亮。他经过一处哨塔,那里没有守卫的士兵。
他一路走过去,注意到道路两旁堆积着金粉银粉,道路两旁还有流水淙淙的水道,窗户上都镶着金纸,不远处的旗帜上飘拂着挂着铜绿的“酒”字,潮湿的空气深处,那些店铺都紧掩着,里面点燃着一枝昏黄的蜡烛,街上没有一个人行走。他的耳旁忽然出现了一阵幻听:仿佛是歌女香艳的歌声,寒冷的歌声里,酒客们举起酒杯,觥筹交错喧响,门外车马依依。这是他魂牵梦绕的长安,第一次来到的长安,世界上最繁荣的城市。
可是他走近觥筹交错的酒肆前,渗透进耳朵里的却是冰冷的寂静。刚才那一阵喧声好像是井栏边铁链的喧哗。在另一座铺子里,炉火喷出鲜红的火苗,石盘上的烙铁还在咝咝地冒着热气。忽然马不安地仰起前蹄来,郑云这才发现,他独自走了这么久,有几刻钟,还没有见到一个人。他好像是走进了时间的分岔里,跨入了一座远古的遗迹。人们都随着时间流走了,把城市留了下来。
此刻从前面的巷道里终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一张全是黑胡须的脸从巷道里飘出来,在郑云面前凝住,和他久久对视。然后突然抖出全身黑色的甲衣,发出耗子叫的碎响,身后也冒出一个同样的人,把他和马围住。说时迟那时快,士兵抽出了剑,郑云正飞身一跃上马,士兵的剑尖抵上马的鬓毛,却没有料到马直接向前袭来,前面的黑脸士兵打了一个趔趄,哎呀一声,滑进路边的水沟里,郑云掉转马头,后面的士兵正慌张地抽出了刀刃,郑云的马已经越过了他。白马扬起马鬃,在子夜的金色大道上疾驰,两耳划过的风声里传来了从各个巷道里杀出来的嘶喊声,两侧密密的屋顶上出现一簇簇的火把。马蹄踢翻了堆积路边的碎银器,向着已经移动的黑色城门离弦的箭似的冲去,终于冲过那道乳白的空隙,飞驰在雾气氤氲的原野上方。
月光里遍洒着蓝荧荧的野花,郑云冲出一里路,回头遥望,城内已经是火光冲天。这时,他看到了地平线上另一群白马,为首的马头上吹响了凄凉的号角。
去年秋,陇西流民军攻陷长安,长安是时菊花的杀气最盛,满城尽带黄金甲,从此战火连绵。这年春,郑云骑白马出泾阳,疾行于去长安的路上。大地干旱,夜晚的石块上仿佛着了火。
天亮时他从马上摔下来,疲惫地倒在河岸风化的岩石上。石岸一片雪白,一直冲到河心。四面天边狼烟四起,凄长的号角像春雷。
春雷声声滚过,他再骑马披着细雨跨进长安的时候,满城已经旌旗飘扬,火红的马淹没了他。
这年春,四面而来的勤王军队聚集在长安四周,城中流民军设了埋伏。郑云不想知道,他是否无意中做了官军的探马。这个春天又有许多草腐烂死去,许多干草用来点燃尸体。黑夜像白昼一样明亮,长安城里的元宵花灯一连十日不熄,迎接皇帝归来。重开科举之后,郑云奇异地一举登仕。他在旅店里接到兵部的文书,派往战火恢复的江南扬州赴任。郑云的马日夜兼程,未跨进江南,听说那里的节度使向朝廷屈服,交出了兵权。
郑云在战乱中平静下来的扬州刚安顿下住处,就有十多个更夫挑着一箱箱行李送来。他拦住更夫:“这些是谁的?”更夫说:“你不是这府的主人吗?”郑云打开木箱,看见尽是灿烂的珍宝。更夫一语不发地告辞而去。郑云拿了部分珍宝,到扬州的珠宝店里,珠宝店的人惊讶地说,只凭这一些,他已经是淮左无人可敌的富豪。他从珠宝店出来,鹅毛般的瑞雪降临在身上,冬天已经远了。
有一天他骑马在城外的桃林邂逅了一个女子,女子安静的眉目清秀的脸印进他脑海里。第二天他又去寻找女子,女子正采桃子,霞光的光晕洒在她衣带上,头发上。他拥住了女孩,把她抱在白马背上。
又一天傍晚斜阳入户,他推开门,妻子坐在床沿上。他缓缓走进去,记忆的井水里浮现出一张颤抖的脸容,悄悄地,他忽然觉得仿佛龙女坐在清冷的微光里。女子告诉他,她姓卢,是范阳人,和母亲避战乱流落到此,父亲名浩,曾经做过清流县宰,晚年喜好仙道,独自进山修行,后来就不知所终。
他在院中移栽了一棵橘树,夜深的时候,橘树下仿佛在有人在低语,拍掌似的,一连敲击树干三下。
一年之后,妻子有了孩子,郑云对她更加体贴入微。孩子满月那一天,妻子换上新衣服,打扮得十分漂亮,邀请亲戚们来家做客。客人走后,微微醉了的他忍不住对她说起了从前的事。女子听后,微微地笑:“人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离奇的事情呢?”他拥起了她,然后感到冰凉的水滴滴落在手背上。女子问他:“你不记得我过去的情形了吗?”他放开她,说:“我曾经给洞庭龙女传过书信,至今记忆犹新。”女子伤感地说道:“我就是洞庭龙君的女儿,泾河之冤,君使得白;衔君之恩,一心寻思报答,所以到今日才告诉你。”
郑云默默地想:命中注定。于是他拥紧了女孩,把脸紧贴在她黑发里。他感到她全身温暖,仿佛冰雪在融化,渺渺远远地听见了雪莲的歌唱,这声音来自女孩的心脏。他在黑暗中怀抱着一条白鱼,怀抱着金光,走向湖泊,那里深处是他心之所往的梦境。有一只光滑的纤手握着他,四面是湖水,贝壳,诗歌,音乐,荧荧的飘舞。
我在乌白的院中石上看见:
他们相拥向坟墓
骏马奔驰在夜空
温暖旅人的每一处驿站
落下少女之地,必落下梨花……
第二天,郑府的下人发现,郑云和女子从此消失不见。
郑云第二年春天从家乡出发,骑着白马前去长安的路上,不曾有去年那么多缠马蹄的春草。石头上斑斑嶙嶙地染着血点,那年春天似乎特别渴望血,一群马队从东方驰来。为首的那个将军听说前面的城里有饥馑,就下令放火烧掠。大片大片的野鼠烧死在草根上,毛发漫天飞舞,人们吃死鼠肉。马群在城里驻扎下来,到处是五彩斑斓的马。
前面干枯的石块上出现了几朵葵花。满是尘土的路从这里分叉,一条路远处显现了戈壁雕像般裸露的石山,烈日毒晒,郑云的马迈起右腿,往右边小路的马尸骨上一跃奔腾。
一条大河拦住了他的去路,那道河那样宽阔,可是等他走到很近,才闻见微微的水声。他把行李从背上取下来挂在马背上,手触到一个坚硬的带状物。他打开行李一看,是散发着香气的锦带,绣着一条红红的水草。他的眼前一闪而过离开镇上时,人们来来往往的抬着墓碑叹息,女人们坐在门槛上,带着头巾,悄悄地谈论着为马而死的儿子的情景。姐姐殷红的头巾走了那么远还在飘着,仿佛一朵出嫁的梅花。
镇上的人传说,有一个深夜,打猎的人归来,发现镇上已经是一片汪洋。人们还说,洪水第二天清晨就退了,冲净了粮仓里的麦子。有一个割草回来的人说,那晚泾河的水特别响,仿佛能看到白色的虾,蟹,泥沙飞舞到半空中。老人们窃窃私语着泾水的龙被另一条凶猛的白龙吃掉的传说,后来冬天和春天的旱灾饿死了大片大片躺倒在荒原上的人。
春天的每个清晨他们醒来,衔着曙光的马舔着人们的头发,从窗户看去,大地上绿草如茵;然而他们推开门这一切都成了泡影,人们还是不停地梦见马,不停地死去。
郑云骑马去长安了,蹄声回荡像云。他骑了六七里,一群鸟呼地腾起翅膀飞起,马受惊了,急促地踩着石楠花向前奔去,一直跑了有六七里,才喘息着停止。这时他看见一个年轻女子在路边牧羊,他觉得很奇怪,再仔细打量,那女子长得十分美丽。她满面愁容,穿戴的虽然干净却破旧,静静的仿佛在等待什么人。眼前的印象如湿湿的落花。他没有驻马问女子,女子也没有言语。他向前收起目光,女子忽然变得十分悲伤,白衣渐渐地沉入暮色里,变浅。
他在薄薄的暮色里驰行,马蹄踏着石头,接着清脆地踏在水波里,他抬头四望,已经到了山谷的谷底。刚才惊起的水鸟从山坡上滑行下来,长长的喙刺进水面。他俯身捋起水洗脸,水在手掌仿佛银色的镜子。他想牵着马蹚过河去,突然水鸟的叫声使他惊恐。
朦胧中,他望见女孩在水边洗羊,刚才遇见的那个女孩,解下腰间雪白的裙带,捋起水擦洗晶莹剔透的羊背。那羊身上的皮毛向下荧荧地披散着,仿佛能看到它身体里透明的心脏。
他情不自禁地解下马鞭,走到女孩身边,请求她一齐游到对岸。
女孩解开在搭胸前的黑发,她有一对柔美的、亮晶晶的眼睛,他摸着她的衣服,眼睛变成黑色幽深不见底了。忽然他看见了她手腕上那串嫣红的珠子,拉起来,才发现,她藕色的手上因为长久牧羊风吹雨打留下的鞭印和其他印迹。
他问她:“你的心也是胭脂做的吗?”
女孩仰起脸说:“我每天只在这里牧羊,我没有见过你。”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水已经漫到他们的脚边。他的手热烈地握住女孩的手,忽然女孩发出一阵惊叫,去追她那只向河心游去的白羊。一阵轻轻的水声,他的手心里还残留着温暖,可是他回头望他的马已经站在山坡上,从马尾到马鬃上滑过一阵寒冷的颤抖。他惊醒过来,寻找女孩,发现她已经睡在那片闪烁的水中央的光芒里面。
他奋不顾身地游向她,在水底他望见白羊正往下沉,而女孩还死死地抱着它那生有鳞甲的脊背。水底一片翠绿,是鳞片的光,照射着女孩漂浮的长发,安详红润的唇,微微闭上的眼睛。一股疯狂的念头促使他用尽全身力气游过去,抓住了女孩。而这时他感觉到,他的身体也在下沉了。
他爱上了这个女孩,一切吻,拥抱,爱情都还没有存在过,他们可能就会死。借着头顶那道日落前最后细丝般的光线,他顶起了女孩的身体,救起了冰冷的女孩,而他的双脚,还在金黄的水草中下沉。
唐朝人骑马骑到一半
下山看满树的梨花
平原天青色的纸壳
罩住白蛾未熄的火
寒冷里,唐朝人
抽出一束梅花,一把书童
扔进柴火
河水阴暗的逼近
流过他的衣服
无论我们在水底
还是在梦里发音
我们都吐着,清脆的水泡
远方的火一座座陷落
唐朝人皱着鱼纹
我在乌白的院中石上看见:
他们相拥向坟墓
骏马奔驰在夜空
温暖旅人的每一处驿站
落下少女之地,必落下梨花
(《白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