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歌
舍身兽性忧郁,喜高寒。远古时在山颠可见。其身形高大,肤黑。眼微蓝。唇薄。耳垂修长,呈锯齿形。其余若常人。
其雄兽不通人语,好斗。而雌兽温和,善人语,一般通晓多国语言,嗓音动听,歌声宛若天籁。一头雌兽有两到三头雄兽为配偶,雄兽互斗为雌兽取乐。
舍身兽群居,体健,复原能力极强,故不易受伤。但喜自残,一而再,再而三,终至于亡。故名舍身。
雄兽好斗而多亡,雌兽次之。
故,自古以来,舍身兽数目不断减少,早已成为极度珍惜的兽种。到现在,人类成立自然保护区,或者建立专门的舍身兽保护基地,依然不能阻止它们的自残。也曾试图培养小兽,但多自出生就绝食而亡,成活率极低。
永安市最高的楼叫做云端大厦,从五十层到六十层是专门的舍身兽研究保护基地,到现在共有舍身兽五十六只。而永安作为世界上最大的舍身兽研究地,吸引着全球研究这种兽的学者前来交流,举行年会,带动着经济的发展。
舍身兽一度成为永安市吉祥物,但却因为性格太过阴郁而被取缔。但每个周末依然有络绎不绝的中小学生到云端大厦参观舍身兽。
因为怕相互残杀,舍身兽都被单独关在大笼子中,设施高级若白领公寓样板房,但依然有舍身兽不断自残,到月圆之夜前后更为严重,于是科学家把他们绑在床上,蒙住眼睛,播放欢乐摇滚乐,或相声小品乃至娱乐节目,助他们度过低潮期。
但近年来,舍身兽数目依然不断减少,且随着情况日益严重,甚至性欲低落,无法交配产子,科学家们焦头烂额,政府发动保护最后一只舍身兽的活动,全社会捐款,派遣明星同他们见面交谈,给他们提供歌舞表演,无所不用。
每一只舍身兽的死亡都可占据新闻头条,引全城少女落泪,每一只小兽的诞生更是一个节日,永安全市放假一日,为小兽平安生长祈福。而产下小兽的雌兽则可举行大型派对,开演讲,上访谈,俨然民族英雄。
昨天,又一只舍身兽死了。
我的侄女路佳刚好去云端大厦参观舍身兽,本来兴奋无比,却因为这个意外事件被吓得小脸惨白,回家只会哭也不吃饭,吵着要见写故事的怪人小姨才好。我姐姐与姐夫两个路佳之奴可怜无比打电话给我,勒令我去他们家哄小路佳吃晚饭。
本来在海豚酒吧等着看南方小镇来的猴子翻跟斗表演,不得不打车飞去他们家哄小宝贝开心。小虫嘲笑我:没主见。
我说小虫,你孤独惯了,不知道家族的伟大。
我对兽的家族不了解,但至少对于人来说,家族是伟大的,似一棵树的根,给你生,给你活,却也让你死,让你死在根上。
但小路佳不懂这些,她还是个小女孩,见我,哭哭啼啼,扑我怀中,叫,小姨。我心也碎了,忙拿黑森林蛋糕出来哄她开心——她爱我,我也爱她。
她说,你知道吗,我看见它死了!我抱她小脑袋,柔声说,有生命的东西都会死。
她似懂非懂,说,那么,我们都死了,谁来上班,谁做饭?
我失笑,但又忍不住想到我年幼的时候,也有同样伤感,问母亲,等一天,我们都死了,大街空荡荡,谁打扫,多恐惧。
母亲笑,我们死了,新的人又来,周而复始,生生不息,而我们将在远方相见,彼此或许陌生,但始终擦身过。半生缘。
大半个小时,我化身猴子讲笑话翻跟斗,小路佳终于开心,终究是孩子,已经把兽的死亡忘记得干净,大口吃饭就是,怪我姐姐说:今天的牛肉不够嫩,饭后甜点花样太少。
姐姐送我下楼,电梯中我们低声说几句,我问她:那只兽怎么死的?
她皱眉毛:听说很恐怖,用餐刀切开肚皮,肠子流了一地,又怕再长好,那兽居然忍着痛一条条把肠子也切断——不容易死的,偏偏这么想死。叹气。
难怪路佳要哭,我一听也几乎昏厥。不过情理之中,每一只舍身兽的死,都是如此惨烈。因生命力太过顽强。要毁灭,手段也极其残酷。
本年度舍身兽之死已经是第六次,纵然保护周密,措施万千,但一月一只,几乎成定理,每月月圆时候,必有舍身兽死,防不胜防,且都无比恐怖,足可做惊竦电影题材——切肠子不在话下,有割脖子的,大力切下,整个脖子只有后颈一圈皮肤要掉不掉,有从云端大厦顶跳下的,落在地上如红糨糊——如此种种,不说也罢。
报纸一般都黑底红字,说:世界上第××只舍身兽今日死亡。无数个惊叹号。那个数字,越来越小。
进而详细描述死法,形容词成山,白描也精彩,照片马赛克处理,似露点女郎,欲盖弥彰,全市人为之疯狂。变态心理表露无遗。
也有轻狂少年成立舍身兽社团,模仿舍身兽死法,闹得家长心惊胆战。一月跳楼的人最多,二月上吊,三月割脖子,四月挖心脏……到本月,闭着眼睛也知,自杀人士多半切肠子——舍身兽领导自杀界最新潮流——若时尚杂志预测黑色秋冬流行,歌萨特风格大行其道,其实根本毫无道理。
但,没等切肠自杀的人出现,新闻就来了——上头头头说:反正舍身兽也死得差不多了,为了避免如此严重恶劣的社会影响,决定集体屠杀舍身兽,永绝后患。
全城皆惊。
但娱乐新闻天生爆炸,第二天所有报纸上同一头条:两只舍身兽逃亡,一雌,一雄。
唯有小虫我行我素得可爱,第二天依然带他新女友来给我见面,海豚酒吧摇曳灯光下二人都面色如鬼,小虫给我介绍:我新女朋友如如。如如一张小脸,长发及腰,伸手同我握,笑——少有的好品位,小虫。
我同如如一见如故,低声交谈,她声音非常好听,眼睛似婴孩,瞳仁黑且大,像我侄女路佳。我对她心生好感,问她说,你和小虫怎么认识的?
如如笑,说我们是同乡。
哦?我好奇,认识小虫多年,竟对他过去一无所知。只知他终年不换手机号,都猜想他有陈年女友,怕她迷途归来,寻他不到——但只是猜想,无人知道。
但终究是矜持都市人,谁也不多问。
一晚上我们喝酒,小虫喝醉,他说你知道为什么我老换女朋友?
你变态。我敷衍他。
小虫说不,他说因为我自虐,明明一个人怕孤独,但两个人又觉得还是一个人痛苦好,生得惨,死得烈,像一台戏,多精彩。
你真伟大,用生命来给众人娱乐。我白眼。
他说,你不懂。我们不一样。
我再白眼,低头喝闷酒,摸烟出来,问他,抽不抽。
抽,抽。他说。拉如如手,温情无比。
天生戏子,但你作戏,别人可在看,你感动,别人却嘲笑。你知根知底,但装疯卖傻,可笑。你浑然不觉,更可笑。
路佳打电话给我,说,小姨,报纸上说要杀舍身兽。
是啊。我说,不过大人都喜欢乱说话,你不要太当真。
小姑娘沉默半天,突然无比稳重,说,他不想死。
啊?我跟不上年轻人思维,傻问。
那只雄兽。她说。
她说小姨,你不是写了很多兽的故事吗,我也懂得他们,虽然他们不说人话,但长得和我们也差不多呀,我看他眼睛就明白,他跟我说,他不想死,一边哭,一边流血……
别说了。隔着电话线,我想拥抱她温暖的小身体,你别胡思乱想的。
不是的——她很固执,跟我小时候很像,她说,真的是这样,我懂得的。他们不想死。好可怜。
——挂掉电话,我想她的话,舍身兽自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万年前?两万?
从人类开始,就有舍身兽,他们一直在死,到现在,是多少年了?那么曾经,他们有多少只,多么庞大。
但,他们不想死?我反复想路佳的话,终究笑了。
孩童是如此,觉得生命如花朵美好——他不想死——但她会长大,会明白,生有时候如同嚼蜡。说放手,就放手了,当生命强韧时,便想毁灭,毁灭它,如作戏,轰轰烈烈,多快乐。
电视中,正播放政府最新统计,一月,一只雄兽跳楼自杀,跳楼的人多达二十三。二月,一只雄兽绑着双手上吊,同月上吊的人多达三十五。三月,一只雄兽死了,脖子断掉……一直到六月,路佳看见的那只雄兽剖开肚子切了肠子……
死的,都是雄兽。他们甚至不能说话。我们不懂。
路佳说,你们不懂,我懂。他不想死。
我突然冒冷汗。
只好打电话给我曾经的老师,问他:要屠杀舍身兽的事情你知道么。
他说:知道。
——轻描淡写,让人愤怒,身为知名动物学权威,他恐怕早被政府作为专家请入计划核心组。
我说,你少装蒜。
他不为所动,继续说:先杀雄兽。下个月开始。雌兽温顺,也会说人语。会等几个月。所有的幼兽也会从下月开始被喂入慢性毒药。
太残酷……我说。
他说:自然规律,优胜劣汰,何况,它们只是兽。
不是人。我知道,虽然脸和我们几乎一样。我知这是我的死穴,所以当不了动物学家,改做无聊可耻小说家。
我是在海豚酒吧外面遇见那个男人。他很高,站在门口,往里面望,灯光昏暗,但脸上轮廓依然好看。
走出来的时候,我在哭。喝得半醉,想到陈年往事,只是哭,一头撞在他怀中。
他扶住我,神色忧伤,看我一眼,眼睛像孩童一样纯洁,甚至有婴儿蓝。
我问他,你找人?
他只笑,不说话。
我转身走,他跟在我身后。我于是停住,问他,你干什么?
他走过来拉我的手,手很大,掌心温暖干燥——拉我入怀,抬我手,摸他耳朵:锯齿形耳垂。
锯齿形。眼睛发蓝。嘴唇薄。似笑非笑,看我。
舍身兽。
逃走的一只,雄兽。他来寻我吗?为何。
但他无法回答我问题。
我带他回家。
我带他回家。喂他喝牛奶。他极温顺,低头喝,不时抬头看我笑。他这样,让我想到我的初恋男孩,放学送我回家,在我家门口,低头看我笑,不说话,眼神分明想要一个吻。
于是去吻他。
我朦朦胧胧,去吻了那只兽。他的嘴唇冰冷但湿润,口中,舌竟如蛇,分成两条。
我一声惊叫。推开他,蒙着嘴。他无辜看我,眼神中,略有宠溺无奈——卑微的人类。
然后张口,给我看他的舌头,分分明明,不是天生,伤口刺裂狰狞,是被人为割开的。
雄兽,不通人语。
一条舌,分两端,不死,因生命力无比顽强,因是舍身兽。
我惊惧,想问,但无回答,也不知道是什么问题。
他只看我。眼神阴郁,突然,探过身,吻我。似蛇,冰冷,潮湿,我动弹不得。
那一刻我决定驯养他。
我们睡在一起,他满身伤疤,横横竖竖,但身体温暖,抱我在怀中,如母亲般温柔,哄我入睡。不说话,一人,一兽,似溺水之人,抱住扶木,安然睡去。
——小虫打电话来时,我还未睡醒,接起来,迷迷糊糊,他问我,你和别的什么人在一起吗。
我说,没有——并非要骗他,下意识,而且,也不是人。
他啰嗦无比,又问一次:真的没有?
没有。
他说,你骗我。
抢过电话的是如如,她声音很焦虑,说:他在你那里对不对,你别走,我们马上过来!
我们在楼下了,小虫补充。
我身边的雄兽,半梦半醒,满身伤疤,听见电话中的声音,突然惊醒,眼神惊恐,一把推开我,缩到窗边,发出低声吼叫。
我莫名。
但小虫已在敲门。
盖世太保。
我开门。小虫冲进来,背后是如如,第一次在日光下看见她,眼睛发蓝,肤色略黑,但依然很漂亮——她直接走到我卧室,寻到那只雄兽,过去拉他,柔声说:你怎么又跑出来,跟我回去,满大街都在找你,你不是怕死吗?
我呆立门边,看小虫,小虫不看我,坐下,抽烟。
好小虫,人兽通吃。
我们坐下,正式介绍:雄兽唤做周飞。是我的丈夫。如如说。
我给他们泡咖啡,问他们吃早饭没,于是给他们烤面包,要抹花生酱还是苹果酱——照顾周到。然后他们离开,小虫关门,眼神闪烁,终于问我,你们……
我们没什么。我迅速说。
关门。
一场闹剧。二十四小时内我已见到走失的两只舍身兽,一雌一雄。
但周飞,为何来寻我。
为何。
一闪而过。
我回去补眠。
被我老师电话吵醒。
他说:你少跟小虫来往些,最近,他是个危险人物。
不就是收留了两只舍身兽吗。我低声回答。
他抽气。他说,你看见他们了?
是啊,一雌一雄。我说。
你离他们远点。他说。
难道会吃人?我撇嘴。
他忍气,说,至少离雌兽远点。
为什么。我问。
你没发现吗,那些死的,都是雄兽,你看见他的舌头了吗?
你什么意思?我大声问,无比愤怒。
你已经知道了。我师平静,挂电话。
——我握着电话,浑身发抖,想到那个吻,分开的舌尖,如此冰凉。居然打电话给路佳,接电话的是我姐姐。我说,找路佳。
姐姐说不在,路佳去看舍身兽。
明日开始屠杀第一批舍身兽,小朋友们今天去告别。
真的杀?我无比惊讶。怎么会!
头头们已经决定,死者家长请愿,队伍庞大,哭天抢地,舍身兽非杀不可,何况保护也保护不来,本身就自残。
怎么死?——直接用子弹打入大脑,免得死不透,生命力旺盛如此,之前还注射毒药。双重保险。
说的人平静,我眼睛已湿,浑身颤抖。
去云端大厦。下面红河广场依然拥挤。人海中我好费力,终于看见我小侄女路佳,一堆小朋友大概二十人,平静坐一堆,似圣雄甘地,不言语,举个牌,上面说:不要杀死舍身兽——但周围,人来人往,当他们是乞丐,看一眼,走开。
谁关心。
永安城那么多兽,死了一种,还有新的品,何况杂交种无数。
我冲过去找路佳,路佳路佳,你为什么不上去?
小东西回头看我,泪痕满面,她说小姨,他们不让我上去,但那些兽真的不想死的,我懂的!
我怒极,打电话给我导师,我说,你找个办法让我带小朋友去云端大看舍身兽,反正你们已经决定明天杀死他们,无所谓给看一眼,你不让我们看,这辈子你也别想见我。
他知我生气了,于是沉默一会儿,说,好。
过一会儿,云端大厦中走出一制服男,面目和善,内心可憎,恭恭敬敬如见女王,对我说,请跟我来。
路佳以及她同学,无比崇拜地看我似看蝙蝠侠,跟在我后面,去看舍身兽。
第一次看见那么多舍身兽,一个一个玻璃房子中,身材高大健美,都长得很好看,眼神清明聪慧,看着我们,神情空洞,我打一个寒战,那种眼神,似高堂中莲花上的佛祖。
你们什么都不懂。我想到周飞。那夜我们相拥,我孩子般不停对他说话,他只是微笑,抚摩我的背,他懂得,我不懂。看不穿,走不出。
他们那样看着我,全身都是伤痕,甚至有一个半边脸都被毁掉,但纵然如此,他们用眼睛一看我,纯洁如孩童,还有婴儿蓝,顿时让我无所遁形,心中甚至冒出无名火,恼羞成怒。
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舍身兽或许才是神灵的最爱,才是那个完美的造物,而我们人类,所有的别的,不过是次品,是被神抛弃的垃圾——胸中刺痛,这感觉如此强烈,让我几乎呕吐。
所幸路佳拉我,小姨,怎么了?你脸色不好?你伤心吗?
我回头去看,恍惚似看见舍身兽,一群,还年幼,用同情无辜的眼神看我。
我哭了起来,无法克制地,蹲下去,痛哭起来。
一个制服男人走过来,给我一杯水。他拍拍我肩膀,走开了。
路佳拉我去看她最爱的一头兽,是雌兽,长得有些像如如,坐在玻璃房子里,安静地看一本书,路佳敲玻璃,她看见她就笑,走过来对她说话,玻璃上有小孔,听见她的声音好清亮:路佳,你来看我?
路佳小脸满是哀愁,她问她,轻轻,你会死吗?
会呀。轻轻说,我们都会死。但,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路佳欲哭,于是轻轻安慰她:或许也不会死,我们总会有一个活下来,可能两个,到时候,路佳,你可去看我们。记得带柠檬汽水和香蕉,我们最喜欢。
好。路佳低声说。
她伸手过来摸路佳,隔着玻璃,摸不到,她的手臂很细,上面密密麻麻,满是伤口,不是浅的,而是很深,两边的皮肤都翻开来,似犁开的田地,很恐怖,但生命依然在。
我留路佳和她小声说话,路佳趴在玻璃边,小脸悲伤,眼睛中是泪。
隔壁几间都是雄兽,身上的伤口更加多,有一个手臂也断了,但依然活着,坐在房间中间,或者扫地,或者烫衣服——明天就死去。他们的平静让我几乎站不住,这个时候没有兽去自残,几乎让人忘记了他们曾那样激烈地伤害自己。
最末一间,我看见了那只雄兽,他的脸全烂掉了,似乎是因为强酸的腐蚀,但一双眼睛漂亮,拿着一把小刀,削铅笔般,削自己的手指玩,一条条落下去都是肉,他咧嘴笑,一张脸,纵横交错,都是伤口。血顺着流。
我终于剧烈呕吐起来,转过身,跑了出去。
我导师打电话给我,不愧云端大厦,电梯中信号良好如故。他说:我让钟亮在楼下等你,你去找他。
钟亮?
下楼,看见见过几次的年轻男学生,原来他叫这个名字。钟亮,我导师的新走狗一只,笑嘻嘻,走来,叫,师姐。
我说,我还没从他手下毕业。配不起。
他依然笑,到底年轻俊朗,假笑也好看——他说,老师说了,师姐你是他最得意的弟子。
我懒得和他继续贫嘴,脸色惨白,转身要走。
钟亮猛然拉住我,他说,我们去附近喝杯咖啡,我给你说点舍身兽的故事。
钟亮坐我对面,喝拿铁,一派世家公子派头,开口说话和导师一模一样:舍身兽本来是一个大兽族,生活在山颠,物资缺少,生活清贫,雄兽多,雌兽少,是典型的母系社会……
我打断他,你少和我打官腔,我要听结果。为什么会死那么多兽?
被杀。他简简单单,两个字。
他不想死。小路佳早说过。
雌兽掌握大权,雄兽则从幼时就被割伤舌头,无法说话,而被大片屠杀,兽越来越少,日子就越来越好过,到最后,甚至连人类也重视起来,于是自然变成保护动物,过上好日子,也无人猎杀,也无须劳作。为了维持,每个月依然死一个雄兽,生下来的孩童,若是雌兽就杀死,雄兽则毁去舌头,长大再杀死——舍身兽寿命长,可活长久,雌兽就可一直过好生活……
他话没说完,又被我打断,我站起来拉他走路,他说,你干什么?
我说,什么都别说了,我带你去找那个婊子。
制服雌兽如如的过程非常简单,我和钟亮在海豚酒吧遇见了她,小虫不在,她一个人喝酒,神情忧伤,钟亮走过去坐下,拿针给她注射麻醉药,不愧我老师得意门生,一气呵成,如如砰然倒地。
钟亮松口气,说:舍身兽太顽强,用了七倍的量。
七倍?我一皱眉,粗略一算,十头大象也倒下。
他扛如如出去,酒吧骚动,酒保过来问我,怎么啦?
钟亮拿证件,帅气如FBI,他说这是逃走的舍身兽,我抓她回去。
说着,一揽如如头发,露出她耳朵,耳垂长,如锯齿。
众人默然,退去,继续喝酒,红男绿女。
我同钟亮道别,打车回家。途中再接到我导师电话,他说,你会不会回来继续念书?
当然不。我说。
但你知道,我一直等你回来。他低低说,挂了电话。
此人发什么神经?我正奇怪,小虫电话就来了。
接起来才知道什么是发神经,好小虫,怒如红脸关公,声如张飞,狂叫:他们把如如捉走了!
我说,是啊,你不知道,这是一个阴谋!
——话还没说话,一贯标榜绅士的小虫对我狂吼:阴个鬼你这个白痴女人你什么冲动个性我们都会被你害死!
他一骂我,我眼泪差点下来。
刚刚认识小虫的时候,我还是大学校园里的学生,生物系大实验室中我常常遇见他,也不是学生,也不是老师,怪人一个,坐在教室最后一排,要笑不笑,看着我做实验,我解剖动物,他过来纠正我拿刀姿势,他说女孩子不应该这样拿刀,这样切菜不好,做出来的菜,不入味。
他长得很清秀,身材高大,头发长长的,穿着宽大的衣服,像个摇滚青年,皮肤在阳光下发出健康的小麦色,我对他一无所知,但从他生涩的口音中得知他来自他乡。我们成为朋友,每天在实验室见面,他坐在我后面,我导师无比希奇地从来不阻止他的行为,他说,你不应该做这个,找个好男人出嫁才是正道。
我就笑。
他说你笑起来好看,其实是一个温柔的女孩,但太敏感,容易受伤。
一语中地。
后来我退学,在海豚酒吧买醉,他过来陪我喝酒,他说你喝醉,也不怕,我送你回家,好吗?
——现在居然骂我:你这个死猪女人!挂掉电话。
我愣住,对司机报一个地址,我说去那里。
小虫家。
一路我心脏狂跳。打小虫手机,一直不通。打电话给我老师,也不通。全世界所有的人好似人间蒸发,直到我小侄女路佳,打电话给我,哭:她说小姨你知道吗,那些舍身兽,都被杀死了,一头也不剩。全死了。全死了!轻轻也死了!
我顿时窒息,我说,怎么会,怎么会,不是说先杀雄兽——对,我清清楚楚记得我导师对我说,先杀雄兽,狡猾如他,若早知这一切都是雌兽阴谋,怎么会先杀雄兽。
果然,人去楼空。
小虫不见,周飞不见,如如当然早已经落入魔掌。
我再跳入出租车,报一地址,我说,去那里。
我导师实验室。
司机还是那个,笑说:小姐你这么着急,男朋友丢了吗?
如果生活真的那么简单,不知多好。
实验室里依然找不到人。我疯了一般,砸掉大半标本,撕掉他的记录资料,毁他的桌椅,直到校警出来拦我: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我狂叫我导师之名,如同泣血,我说,叫他出来!叫他滚出来见我!
但来的是钟亮。
钟亮给我电话,说,接电话。
喂。他说。你又把我的实验室毁了。声音中居然有笑意。
你把他们怎么了?我问他,你骗我。
他声音轻描淡写,你不知道吗,今天报道了,所有舍身兽都已死,从此他们终于摆脱生死轮回,超脱升天。
我深呼吸,再呼吸,知道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愚蠢的棋子:那么,小虫呢,小虫在哪里,你无权关他。
一样。导师说。
钟亮递给我文件夹,年代是六年以前,我尚在大学中念动物学,遇见我挚友小虫——里面有他照片,前前后后,繁琐的实验,从兽到人,他们缝合了他的舌头,给他注射激素,切除了他大脑中某些器官,修改了他的机能,让他看起来像人一样生活,但他是兽,第一页有他一张照片,肤黑,眼蓝而漂亮,耳垂大,锯齿形——舍身兽。
他竟然是一头雄舍身兽。
轻轻,如如,周飞,小虫,我见过一面,我再也不能见,他们都是兽。
舍身兽。
舍身,成仁。
我回家,似幽灵。坐在沙发上,发呆。眼泪停也停不住。打自己耳光,没用。小虫骂我,骂得太对,我太冲动,太愚蠢,一头猪。
舍身兽,他们不想死,他们被杀,被人类杀。
为何。但,为何。
我打电话给我老师,骂他,只能骂他: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一直杀那些兽,为什么?!
我导师笑,他说,舍身兽那么庞大,只我们,怎能杀光。他们自相残杀而已。雌兽杀雄兽,我并没有全骗你。
但你骗了我。我咬字眼。
他说你太固执,是是非非,谁比谁更聪明,谁最后赢。太聪明,太想赢,最后往往黄雀在后。
有人按门铃。
开门,不是杀手,是快递员,送你的书。他说。
是一本书。小虫的地址送来。
我飞快拆开,但什么都没有,就是一本书,整整的铅字,连个人写的字都无。
是故事书,而且是神话故事。
上面说,上古时候,世界上本来是有神的,神创造了人,撒下泥土,就成了千千万万的人,人太多了,太愚蠢,太贪婪,开始了战争和屠杀。
人要金子,要粮食,要马匹,他们把神赶到了山顶,霸占了肥沃的平原。
人变得聪明而狡猾,有人学会了住房子,有人学回了治病,有人做出了武器,他们以为自己无所不能。除了人本身,别的都是东西,都是食物,都是敌人,都可以杀。
舍身兽,不想死,他们是被杀。本身生命力顽强,但被杀,一个接一个被杀,聪颖强壮的雄兽一出生就被割开舌头,变成哑巴,留下空会歌唱言语的雌兽,留下他们的配偶,繁衍后代。
一个接一个,他们被囚禁,他们早已经失去了原始的本能,在长久的历史中,以为自己真的是兽,但他们的眼神空明,看着你,你就想哭泣。他们的皮肤伤痕累累,如同被犁开的田地,生长出肥沃的文明。
这是秘密。在永安,有无数这样的秘密,但只有头头们知道,我们愚蠢地活在云端大厦下,活在高层生物保护实验室下,参加学术研究会,保护珍惜动物,自娱自乐,声色犬马。
我崩溃。
吃不下东西,想到曾经亲吻过的雄兽,被割开的舌头在我口中翻动,也无法入睡,因觉得自己身体无比肮脏,流着黑色的血液。
我去看心理医生,他戴黑框眼镜,坐办公桌后,说,你要学会放松,一切都是你自己的想象。真的。
我坐在椅子在哭泣,浑身颤抖,他优雅拿矬子修指甲,说,时间到了。
有一个星期他安排我们这些严重些的人去参观精神病院,他说,你去看看那些人的生活,就会明白自己是多么好,多么幸福。
于是我们去了。坐三个小时的大巴,出城市,到一个小镇,有河流和柳树,白色房子,我们站在二楼,偷看一楼天井里那些疯子在活着。
他们都很安详,看书,画画,或者单纯发呆,几个人小声说话,神情平和,相比之下,我们一惊一乍跑来看他们才像疯子。
我们几个在医生的带领下穿越整个疯人院——是高级疯人院,修建如同度假村,好美丽——窗户外面是乡村的景色,云很低,天空微蓝,似神灵仁慈的眼。
我们在漫长的林荫道上离开,和几个疯子擦身而过,他们很安静,走着,看也不看我们一眼,在其中我看见了小虫,我不确定,但似乎真的是他,像我多年前看见他的时候那样,玩世不恭的表情,长头发过耳朵,英俊的男人,从我身边走过去。
真的是他。
我宁愿相信是他。我宁愿相信,他没有杀死他。我宁愿相信轻轻说,我们总有一个要活下来——总有神会活下来。
回到永安,我到海豚酒吧中大吃一顿。
酒保说:小虫好久没来了。他的女朋友们都很想他。
我大笑,我说那她们难道不会自己找新男朋友吗?
他也笑,他说,当然会,会更好。
舍身兽是神兽。上古时,雄兽统领天地,雌兽繁衍后代。舍身兽造人,人勾结雌兽,屠杀雄兽,割其舌使其不语,赶他们至山颠。
舍身兽生命力顽强,且族中会挑选最优秀的雄兽逃出,繁衍后代,故万年来,舍身兽杀而不绝。
关于舍身兽之灭绝,说法不一。或曰为人类所屠杀,或曰族中内讧,雌兽想灭绝雄兽取而代之,但又被人类利用。
舍身兽性忧郁,因见人间处处沧桑。故心通达,无羁。
舍身兽终亡族,因其亡,人得天地,舍身成仁,故名,舍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