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饭

村里的人家都叫我的叔叔小饭，其实我的叔叔个子很高，而且很魁梧，一点都不小，只是看上去有点傻，平时也不太说话，就知道从口袋里不停地摸烟抽。我这个小饭叔叔经常穿浅绿色的灯芯绒西装，还有一条浅蓝色的牛仔裤。小饭叔叔说，这可是一身好打扮呢。可惜作为他唯一的侄子，我看来看去看了几年，都还没有看出来。不光是我没有看出来，所有的女人也都没看出来，这导致了我叔叔至今未婚，打着尴尬的光棍。我的叔叔过了年就已经三十九了，马上就要年登不惑。依我之见，假如你有个三十多岁的姐姐，并且长得不算难看，应该跟我联系一下。我的小饭叔叔为人不错。

叔叔常说，这个世界上对一个男人很重要的事就是应该要干出一番事业。唯其如此，活得才叫潇洒——这个词已经好久不见，也就是说，它过时了。在某种程度上说，我的叔叔就是一个过了时的男青年，现在还在抽劣质的大前门，没有过滤嘴的那种。这是去年开始的，大前年他抽的是合作牌香烟。虽然那种烟很便宜，但很不容易找，叔叔能找到，完全是他的造化。他把他的烟刁在嘴上，和一群老家伙打麻将，此时，你可能会认为我的叔叔看上去不怎么正直。我以为，小饭叔叔虽然不正直，但是很诚实，他输了多少钱就给人家多少钱，从不赖账。这一点我很佩服他，不愧是我的叔叔，因为这个缘故，以前我一直很爱他——这个状态持续了我整整一个少年的时光。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以后将会提到。

每天叔叔刁着烟回到家里的时候，都会跟村头的张姑姑扯一会儿淡。张姑姑也是个大龄青年，已经快到更年期，因此也有很多人为她干着急。但是张姑姑本人并不急，因为张姑姑还是个黄花大闺女。据我所知，黄花大闺女总是有人要的，所以我也不为张姑姑急，我只为小饭叔叔急。村里的老乡看到这个(指我叔叔跟张姑姑之间的扯淡)都说我的叔叔跟张姑姑之间其实有一腿，两个人其实早就私定终生了。张姑姑死活都不肯承认，总骂那些人，白痴啊，我张某也会看上那个傻大个儿？！

我叔叔对这个倒没有表过态，大概这件事他认为简直就是不言而喻的。别人也不敢在我叔叔面前提，怕挨拳头。至于为什么要挨拳头，我看不出来。与此同时，只有我这个他的侄子还时不时地问他，那个张姑姑身材可好否？他就得意地笑了开来。对于这种得意的笑，有很多种理解。我的理解就是他在嘲笑我，认为我的眼睛不好使，所以后来我就不再理他。我奶奶对这得意的笑有着不同理解，她乐颠颠地对我说，像张姑姑这样的好媳妇，奶奶盼这天都盼了三十九年啦！

现在得说说这个让我的奶奶盼了三十九年的张姑姑——她是个和蔼可亲的单身中年妇女。我奶奶对她有很高的评价，说她朴实能干，非常难能可贵，这是在夸张姑姑经营的馆子。以前她曾突发奇想，把馆子开张一个十字路口。因为在十字路口总是会堵车，这时候张姑姑在每一辆停下来的车子旁边大声地吆喝：吃饭啦！需要说明的是，张姑姑的嗓门非常之大，使方圆几公里内饥饿的人们都神情紧张，然后馆子里的伙计就开始忙了开来。忙下来的结果就是大家都有饭吃了。

那时候张姑姑由于经营有方，赚了不少的钱。也就是说，捞到了一笔。因为这桩奇遇，姑姑本人还被评为市里的杰出企业家。拿到了一块很结实的铁制勋章。没想到后来交通部门就有意见了，说张姑姑有破坏城市交通的责任，差点把她告上去，然后张姑姑迫不得已出了很多的钱，总算摆平了这件事。但她捞到的那笔款子也不复存在了。张姑姑把这件事称为——他娘的便秘后的腹泻。

现在张姑姑的馆子开在村头，也就是她跟我叔叔扯淡的地方。据我的长辈说，生意还是相当可以。

目前馆子还是张姑姑维持生计的主要手段，一个月多少也能积攒一些。在馆子里，除了能喝喝早茶，还能在里面鬼混。姑姑说看见别人在里面鬼混，自己就觉得很受委屈。委屈到后来，就只能跟打完麻将回来的我叔叔扯淡，扯着扯着就忘记了委屈。

现在说说馆子的模样：它简直就像一个妓院一样，分为很多的包间。如果你出足够的钱，就能在包间里待上足够的时间。但是你在里面不能干坏事——姑姑说，要是谁这样干，一定会给他点颜色看看。大家一开始都不注意，有个二十岁的小浑蛋带他的姘头(他硬说是他的表妹)在里面过了一夜，张姑姑第二天一早知道后就马上挥起一把扫帚冲了进去，狠狠地扫了他们几遍。还告诉那个女人说：你这是在给我刺激啊！懂吗？小妞。打这以后，再也没发生过一起过分的事件。张姑姑的馆子声誉也日有所升。

现在说说馆子的环境：正前方是一片绿油油的水稻，夏天的时候看那片东西会让人心旷神怡；一旁是张家的长方体猪棚户，无论什么时候欣赏都是一片狼藉，还带有很浓的臊味。按说，张姑姑多才多艺，因为她的餐饮业和养猪业都是业绩斐然。这出乎一般人的意料。照常理，猪棚户的附近会洋溢着一种极为独特的味道——这种味道可使闻者常常食意索然。再想搞好餐饮业，简直就是给一个和尚染上黄发一样的可能性。但也有人说了，那种独特的味道也很开胃；至于张家猪的长相，更是没得说——都长到眉清目秀的程度了；听着猪嚎都不用放音乐！根本就是色香味俱全的开餐大菜。虽然道理都有些，还是有很多人惊叹不已。倚仗着这个猪棚户，张姑姑的馆子生意也是很兴隆，跟以前开在十字路口那阵子相差已经不多了。

我叔叔就是小饭，他的事情，我知道的更多。以前我认为，他除了有点傻，其他的都很好。当然这不客观，如果要客观的说法，我就给你说说小饭叔叔跟我差不多年纪的事情好了。那时候叔叔留着一圈很浓的大胡子，常常跟一帮女流氓鬼混，混到后来，被女流氓们骗走了很多的钱。至此，我的叔叔就是人才两空，又输人又输钱，简直一败涂地。奶奶说，跟噩梦一样。叔叔从此变得郁郁寡欢，不大跟人说话了。也可以说，叔叔是受了刺激以后才变傻的。但是奶奶又说了，叔叔最近一点也不傻来着呢。奶奶还把藏了很久的手镯项链拿出来擦擦上面的积灰。奶奶的意思我懂，她是说小饭叔叔开始对张姑姑有意思了。不管怎么说，我总是认为这件事还有点玄，奶奶也有点操之过急了。但是要说明小饭叔叔这个人的本性，还得看他更小的时候的事情。坦白说，这些本性是他成功的关键，但是到现在他还没有成功，但我一直认为，总有一天他会成功。

我的叔叔小的时候一点也不老实，经常干些坏事，打起架来还老也不服气谁。上课的时候很坦然很随意地乱放很多响屁——教他英语的年轻女老师拿他很没办法；坐在叔叔身后的女生天生倒霉命，只能时刻准备一把粗叶扇子，收到了我叔叔的一声命令就不停地为我叔叔的屁股扇凉风。有一个教生物的老师提醒我叔叔应该注意影响，结果她的自行车第二天就不翼而飞了。班主任摩托车胎上的洞眼也是我叔叔的杰作。总而言之，我的叔叔不仅坏，还相当的厉害。我把这些故事告诉了张姑姑以后，张姑姑就爱上了我的叔叔。这件事让我一直都很后悔。

当然叔叔还有其他的优点，小的时候，大概在十岁左右，叔叔出人意料地在市里的数学竞赛得到了一个奖。因此有人对他的将来也一度充满信心，认为“简直就是一片光明”，最为激动的是我的奶奶，认为生出来一个好种子，将来可能会享儿子的福气。直到我叔叔年届四十，才得偿所愿，这未免是一种尴尬。这一切的祸首其实就是我的叔叔。

有一天，夕阳西下时分。在张姑姑的馆子前，张姑姑就对我的小饭叔叔说：独乐乐不如互乐乐！这是在他们照例扯淡的时候迸发出来的一句话。本来这句话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张婆婆如果说众，叔叔肯定会怀疑姑姑的真心，后来叔叔发现张姑姑眼睛很大，睫毛很长，所以打算结束单身的生活。奶奶更是喜不自禁。这表现在奶奶的头发已经开始变黑了。尤其是当我的叔叔说“妈我要结婚了”之后，奶奶的头发就几乎全黑了。

现在说说我自己的事情。从宋丹丹把秋波解释为秋天的菠菜后，张姑姑每年秋天的菠菜都能积攒很多——其中有很多是我叔叔送来的，还有一些是我送的。因为我也发现了张姑姑其实蛮好看的。但这件事马上被叔叔严厉的阻止，他的意见是：你能给我坏事儿？说完以后还撕开衣襟给我看他的胸肌，他说，你的呢？我马上给他看我的胸肌，说，在这里呢！然后我就跑掉了。

后来我经常看见小饭叔叔和张姑姑逛大街，并不时地采取盯梢行动。在大街上，叔叔非常的大方，从来不牵张姑姑的手。叔叔碰到了卖花的小贩，还起价码来让张姑姑很喜欢。此时我叔叔刁着一根没有过滤嘴的“大前门”，样子很老土。买盆栽花的时候，叔叔一口咬定那盆芦荟有病，一定要卖主打五折，卖主没有答应，咧着嘴还说叔叔才有病。这句话在一定程度上激怒了我的叔叔，他站起来捋起袖子要跟他干，张姑姑拦不住他，那个老板就只能自认倒霉。我从这件事上看出来，一定不能让张姑姑跟了我的叔叔。我叔叔太野蛮，一个女人跟了我的叔叔就没有安全的保障了呀。这坚定了我参与竞争的决心。所以我把叔叔的种种劣迹告诉了我的奶奶，希望奶奶关心一下她的未来的媳妇，不能让她受苦。但是奶奶不答应我，就是受苦也要当我的媳妇！奶奶坚决地说道。我说，不如当你的孙媳妇吧，这样就不用受苦啦！奶奶微笑着抚摸我的头，说我越来越可爱了。我觉得自己很不可爱，因为我不赞成我叔叔追求我的张姑姑。而且可爱的不是我，我认为张姑姑才叫可爱呢！

为了表明我的决心，我也约了张姑姑出去逛街。并且来到了那个卖花的小贩那里，那个人的伤势还很严重，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我马上产生了同情，决定非但不还价，还给他一点好处。我就开始问他，这盆芦荟多少钱？他说，150，不二价。我说，真的不二价？他马上说那是当然。我还不死心，说，200块卖不卖！他瞪了我一眼，摸了摸脑袋。跑到屋里去了。后来又跑出来，说，哥们，您这是黑色幽默啊！？我说不是不是，你倒是卖不卖啊？他说，滚！妈的。然后我看看那个人的块头，觉得打不过他，或者说没有把握打赢，就转身走了。张姑姑对此的评价是：缺少胸肌！她认为，只要你有足够大块的胸肌，就能办好一切事情。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都要靠胸肌。我点点头，觉得受益匪浅。我决定要去练我的胸肌，如果我打不过那个卖花的小贩，又怎么能打得过我的叔叔小饭？那样就无法保护张姑姑。我觉得一定要保护好我的张姑姑，因为我爱她。而且我不能再掩饰下去，我要表白。

在一个黄昏，我明目张胆地在馆子前面告诉张姑姑，喂，小张，跟我叔叔一样，我也喜欢上你了，你就看着办吧！还有，我正在苦练我的胸肌呢！张姑姑的脸突然通红起来，自言自语着，怎么等我四十多了才都喜欢啊？看出来她还是很欣慰的，毕竟是有人喜欢了，而且还是叔叔侄子都喜欢。我说不知道，你猜猜吧。反正我已经对你表白了，你爱怎么就怎么，我不管了，拜拜。张姑姑哦了一声就也说拜拜。

在另外一个黄昏，张姑姑把我拦在馆子前面，我然后一本正经地问，考虑的怎么样？是要我叔叔还是我啊？张姑姑说，不是你啊，真抱歉。其实我已经不想跟她多说了，事实是：我输给了我的叔叔。但为了表明我的大方，我继续听她说。她问我，知道牛顿吗？我嗯了一声，等着他继续说话。然后张姑姑就很开心地说下去：那个牛顿开了两个猫洞呢！我拖着强调学她的口气，说，他开了两个猫洞呢。等我学完，张姑姑差点要扇我一个大巴掌。我说开两个猫洞了不起啊！？张姑姑说不是的，她要说的意思是，虽然有两只猫，但只要开一个猫洞就够了——只要开大的就行。然后告诉我，小饭叔叔是大猫，我是小猫，她只能为大猫开猫洞，不能为小猫开猫洞。国家规定只能开一个，我张某也没办法啊。因为还有别人为我开小猫洞，而小饭叔叔这样的大猫洞很少有人愿意开，不能让小饭叔叔吃亏的。你年纪小，路还长着呢！

我就说，你怎么知道还有别人能给我开小猫洞呢？即使是有，我也不一定乐意啊。算了，以后你好自为之吧，我不管你了。拜拜。然后一切都结束了。

我觉得自己很孬，应该为自己争取什么的，但却为了让大猫，让自己受委屈了。我总结为：就是委屈也是活该来的，不应该怪别人。但是后来看到小饭叔叔跟张姑姑好上了，我还是很不服气，心里想，要是我是小饭就好了，就能够亲我的张姑姑了。老实说，虽然张姑姑不是很年轻，但是她毕竟是个我喜欢的女人啊。后来我越看见小饭就越讨厌，过了一年我搬家了。

现在告诉你后来的事：小饭叔叔跟张姑姑历经磨难，生下了一个小男孩子，这孩子跟他老子一样，数学竞赛连连得奖，今年也是虚龄十五岁了，正处在青春期。我的奶奶每天都为之神魂颠倒，压岁钱都一沓一沓地给，让我很妒忌。馆子的生意越做越好，客人们说简直是人间的天堂——张姑姑开始同意结了婚的男男女女在里面过夜，因此馆子又被人称为“快乐老家”。叔叔竟然开始逢赌必赢，烟也抽进口的了。总之这一切表明，他们一家过得非常之好。我羡慕也是白羡慕。我现在三十二岁，还没有合适的对象。三年前被一个叫燕子的女人骗了一次，一年前被一个叫小美的女人又骗了一次，这几乎倾尽了我所有的家当。现在我为一个日本的老板打工，她嫌我的日语不好，老骂我。我也听不懂，只是没理她。但她很漂亮，是我的暗恋对象，所以尽管她骂我，我还是很努力地工作。而且，我虽然到现在还没有胸肌，不能保护好我喜欢的女人，但我认为我开始爱上她了。我希望她有一天能为了我而在自己的墙上开一个大猫洞——我觉得自己已经是只大猫了。

现在早上我来上班，公司里的人就招呼我：小饭，你早啊。我一直讨厌他们这么叫我，但也没什么办法。而且我不想跟他们搞僵，他们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我都是一样的。最近的新版本，他们还说小饭这个人其实有点傻。听了这样的传闻以后，我自己也认为，大概我是傻掉了。真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