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终于有了变化,这多好。多少年了,我以为故乡的村庄被世界扔掉了。整个世界都在往前跑,我老家却停住了,安静地留在苏北的一块野地上,看不到它的眉毛在笑,只看见皱纹在一条条地生长,一年多出一条。现在好了,正如父亲感慨的,它在变,变得人心都不安稳了。这不是坏事,人心不安稳恰恰表明它在变,一天比一天不安稳,就会一天一个样。
从乌龙河往家走,在后河的堤上我突然找不到家了。后河变了,堤被推平,泥土冲进了河里,小时候我洗澡摸鱼的地方水干了,原来的堤岸摊平了自己,覆盖了后河。工程还在进行,推土机喘着粗气在干活,一只大手把这个小世界抹平了。他们说,后河成了死水汪,平了也好,腾出几百亩地哪,干什么不好。春节的几天我有空就去看推土,旁边总聚有很多人,袖着手臂也在看。父亲说,多少年没有这么大的动静了。还说,中心路也要修,筑成水泥的,宽宽的街道,路边是水泥水渠,雨天的水不会留在路面上。我又跑去看了,原来占据路边的小店铺都拆掉了,水渠也修了一半,看得出它们继续延伸的趋势。我从路这头走到那头,一阵阵的陌生让我喜悦,我的村庄就这么突然苏醒了,好像是一夜之间它就活了。
也许它一直在变,只是我没看见。不只是看得见的变才叫变。也许它多少年了都在努力去变,也一直在变,可是它的变是那么卑微,只有它自己知道,变得多么辛苦,变是多么辛苦。而我没看见,我只是一个游子,一年回家两次,一次比一此时间短,加起来也不过半个月的时间,我能看见什么?那么小,在广大的野地和世界里,它的动作再大也不过是静止。它的缓慢让我以为它早已停滞了,僵死了。我不知道它的努力和辛苦,直到有一天我看见了它即将面目全非,找不到回家的路。我总是用外面放大过的眼光来打量自己的村庄,希望它跟上世界的奔跑速度,恰恰忘了,它其实远离世界,从一家人到两家人,到三家人,逐渐生长壮大在野地上的。它的速度不是整个世界的速度,而是一个人的速度,两个人的速度,一个村庄的人的速度。这个速度是慢的,要袖着双手的寒冷中的人用脚一步一步走出来。他们走在推土机之前,却不能不落在推土机之后,但是,我终于看到了他们在走。这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