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蒹葭苍苍-盛开:左岸流年花事了(A卷)

从五斗渠到大渠之间,浩浩荡荡地生着一片芦苇。在村庄方圆几里内,那是最为高大茂盛的芦苇。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长出了第一棵,什么时候又蔓延了这么一大片。父亲小时侯到田里捡麦穗,遇上了几十年都罕见的大冰雹,就是躲在那片芦苇荡里避过的。父亲说,谁会想到中午出门时还艳阳高照,傍晚就降下了满天鸡蛋大的冰雹呢。他把柳条编的小篮子顶在头上,捡了一个下午的麦穗洒落一地,篮子被砸坏了,他只好钻进芦苇丛,把自己裹在里面使劲地摇动芦苇,用枝叶扫荡出一块安宁的空间。从芦苇丛里出来,冰雹停了,天也黑了,远处的村子里传来无数小孩的名字,大人们都在寻找自家的儿女。几十年后父亲说,起风了,大风把芦苇荡卷起来,像煮沸的开水,发出鬼哭一样的呜咽声。整个田野里看不到其他人,父亲害怕极了,洒在地上的麦穗都没来得及捡起,就拎着坏掉的篮子慌慌张张地跑回家了。

父亲的意思是,风中的芦苇荡很可怕。若干年后,我七岁,一个人在黑夜里经过那片芦苇荡两次。

我记不起来父亲出去干什么了,只有我和姐姐在家,母亲一个人在田里。我和姐姐把晚饭做好后,等母亲回来。天很晚了,通常这个时候我们已经吃晚饭了,周围的邻居也早早收工,无数条炊烟飘摇在低矮的屋顶上。可是母亲还没回来。我和姐姐都急了。小时侯我十分依赖母亲,一天见不到心里就发慌。每次母亲出门回来迟了,我都要站在家门口张望,直到她走进巷口我才安心。如果出远门,比如去外婆家,更不得了,走之前我要问清楚什么时候回来,到了母亲回家的那个傍晚,我会一个人沿着母亲回家的路一直走到村头,扶着那棵歪脖子小树向前望去,想象母亲是不是会变成另外一种样子。我到现在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会那么想,以至于母亲离开家前我都要盯着她的牙看。母亲左边的前牙上有一个极小的黑洞,我想如果几天之后回来的那个人无论牙有多好,她都不是我母亲。

姐姐让我再等等,她问过前面小四子的妈了,说母亲正在赶活儿,趁着有点月亮干完了就算了。母亲还让带来话,叫我们先吃,别等她。可是我等不下去,我要去湖地里找,我坐在锅灶旁感到一阵阵干冷,我想母亲一定也很冷,我要把她找回来。其实那会儿刚入秋,可我的赤脚在鞋子里直冒冷汗。姐姐问我害不害怕,我说不怕。姐姐说那你一个人去吧,我把猪给喂了。我拿了一件母亲的衣服出了门。

从家到母亲干活的田地大约四里多路,先过后河的一座桥,再穿过平旷的打麦场,上了五斗渠直往北走,一直走下去,向右拐就到了。但是我从来没在晚上一个人去过。真正的一个人,过了后河桥连一个人影都没看到。出村的时候一点不害怕,满脑子里都是尽快找到母亲的念头。我一路飞奔上了打麦场。村庄在我身后,狗叫和小孩的啼哭也在身后,听起来极不真切,像是跑进了另一个世界,然后我听见了自己的脚步声。巨大的脚步,在打麦场上产生了更巨大的回声,好像有许多人随我一起跑,我出哪只脚,他们也出哪只脚。最可怕的莫过于只听见自己的声音。我停下来,看清了七岁时的那个夜晚。它比我想象的要黑,月光是那个夜晚的同谋,暧昧的光亮只能增添旷野的恐怖。周围的树木和草堆黑黢黢地排列成一个圈,我站的地方仿佛是世界的中心。树木和草堆板着黑脸,在风中摇头晃脑,我意识到这个夜晚风很大。我继续往前走,抱紧了母亲的衣服。

真正的恐惧和我相遇在五斗渠上,我终于面对了那片芦苇荡。我得说,真是像海,它是一片桀骜不驯的翻腾的巨浪。风也许并不像我当时认为的那么猛烈,只是田野过于平坦辽阔,风可以像旗帜一样从远处卷来,而那片芦苇又过于惹眼,它是野外唯一的一堵墙。风必须经过它。于是我看见从第一棵开始,风拉弯了所有芦苇的腰,大风水一般地漫过它们,使之起伏具有了水一样的柔韧的表情,浪一样痛苦的姿势。弯下又挺起,涌过去又推回来。恐惧终于降临,我把自己送到了一头奔腾的巨兽跟前,听到它在黑夜里粗重又狂乱的呼吸,像一片森林突然倒下,像整座山峰缓缓裂开。

因为一片芦苇,大风得以在我七岁的夜晚存活。我听见了风的声音,杂乱,深不可测。如果有人告诉我,黑暗里藏着十万魔鬼,我信。芦苇的声音比芦苇本身更像魔鬼。我后悔出门过于轻率,因为恐惧而发抖,刚刚满怀的焦急和寻母的使命感被大风一扫而空。我不能半途而废,我对姐姐说了,我不害怕,我一定要把母亲找回来。我把衣服缠在手上,贴着远离芦苇的路的那一边磕磕绊绊地跑。跑几步就停了下来,也就是从那次起我知道,恐惧时不能跑,越跑越害怕。我努力放轻脚步走,坚持忍着不回头看。身旁的一大片庄稼像缓缓起伏的海,我听到风声,芦苇声,庄稼声,和我的心跳声,感觉自己是走在梦里,整个身心失去控制似的摇摆不定。

那大概是我记忆中走过的最长的一段路,好像怎么也走不完。当时我什么都想到了,包括死。而且有关死想得最多,没有排除任何一种我所知道的死法。我想如果我死了,母亲该到哪里找我呀。我没有死,走到大渠上的老柳树下我停下来,我还活着,一屁股坐到地上,衣服被汗溻透,牙咬得两腮生疼。

我没找到母亲,她从另一条路回家了。而我又从原路返回,同样是一身冷汗。我想,走过了黑夜里的芦苇荡,任何恐怖的东西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了。但是当我走进村庄,看到第一户人家门缝里透出来的灯光时,还是忍不住哭了,一直哭到家里。母亲站在门口远远地问是不是我,我一声不吭,进了门就爬上了床。那个晚上我始终没说一句话,晚饭也没吃就睡了。夜间我的梦里长满了无边无际的芦苇和风,浩浩荡荡的黑夜之声贯穿了整个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