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空心柳-盛开:左岸流年花事了(A卷)

我穿过田野到乌龙河边等车。道路从麦地中间切过,拐弯向右,再向左,直走就是。风大如海,太阳也冷,我裹紧帽子侧身低头疾走,右拐,前行,左拐,猛一抬头,看见了拐弯处桥边的空心柳。

一棵足以连抱的老柳树,身上长满碳一般黑的僵硬的鳞甲,粗壮的枝干扭曲着向上生长,在四米高的地方戛然而止,顶端被潦草地劈掉了,那把斧头大概是来自多年前的一个响雷。断面以下是稀疏的枝条,早落光了叶子。这样的造型和生长状况不免古怪。最惊心的是柳树从根处向上开始空洞,高约一米,这一米的范围内,树干四周不时洞开,有着清晰的火烧痕迹。风从树洞经过,发出呜呜的轰鸣,像古战场上呜咽的号角。

我记起来了,小时侯我曾在树洞里烤过红薯和土豆。从路边随便谁家的地里刨出一两个红薯或土豆,和几个邻家孩子捡来树枝柴禾吹火烤食。那时侯从没想过那是偷,理所当然地认为要吃东西就得找。当时这棵柳树还年轻,一树葳蕤茂盛的枝叶。如果不是天生了这么个洞,就该是饥饿的老鼠半夜里一点点啃出来的,总之是已经有了一个不大的洞。我们在树洞里烤红薯和土豆纯粹是为了好玩。原来都是在桥洞里或者哪个避风的地方架起火堆,而且树洞太小,几乎施展不开。不过我们还是在里面点起了火,点了很多次火,烧熟了很多个红薯和土豆,还有玉米和鱼虾。没有听到柳树在火烧内心时焦灼的喊叫。

多少年过去了,一晃我都二十五了,不在田野里游荡也有十余年了,这柳树竟然还在,它在奔向自己的风烛残年的路上身体里的空隙越拉越大。树干粗了,树洞大了,树皮薄了。我也说不清它在这里站了多久,一场场火烧毁了它的年轮。毫无疑问,自我之后,一茬茬的孩子在热衷野火的年龄时都在树洞里找到了乐趣。一茬茬的火烧起来又灭掉,一直到了现在。我眼前的空心柳的肚子里还存留着两块烧焦的石头和一堆灰烬,在它们被风吹尽之前,一定还会有几个拖着鼻涕的小孩及时地续上他们的那把火。他们已经不再局限于烤食,这样的冬天无物可食,他们生火也许只是为了烘一烘冰凉的手和冻得通红的鼻头,或者干脆是发一回狂,放把野火,只是想看一看一团火如何在一棵老柳树的身体里燃烧起来,想听听它是否能痛得喊出声来。

石头都烧焦了,树洞越来越大,树照样活着。如果它还活得清醒,是否还能记得那一堆堆火焰扬起的五谷杂粮的暖香。多少年了,我又忍不住想起“一晃”这么个词。什么时候开始把这个词挂在嘴边的?记不得了,但是现在我习惯对别人和自己说,一晃就二十五了。就是那么一晃,摇摇摆摆就长到了现在。多少个晃晃悠悠的日子,哪一天都没拉下过,可又记住了哪一天?就像一场迷迷糊糊的漫长的浅眠,晃了一下肩膀睁开眼,就不一样了,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背着我暗暗生长。

按理说我没资格感叹时光的流逝,我还是你所说的刚开始生长的轻狂的年纪,别人过的桥比我走的路都多,那些逝者如斯的手势放在我的指头上显得大而无当,滑稽可笑。可是我的确看到了岁月的遗迹,它们均匀地撒遍大地,就像这棵老朽的空心柳树,站在拐弯的路口等你,只要你不经意地一抬头,就把过去明明白白地亮给你看,躲都躲不掉。

我果真看到了过去?我只看到了一棵还很年轻的柳树,一个小得多的树洞,一群小孩尖着脑袋聚在散发出土豆香味的火焰前,其中一个是我。可是现在,它老了,几乎负载不了内心里的一个巨大的空洞。这么多年它是如何一寸一寸空下来的,我没看到,那个漫长的过程就像眼前的田野一样让我茫然。野地无人,长千里宽万里的大风像水一样卷过漫过,道路修长泛白,是谁家的一条炊烟从村庄飘摇而出。路两边是麦地,矮小的麦苗伏在地上不敢稍动声色,为了躲过几乎无始无终的这场浩大的西北风。冻僵的土块裸露在风里,把积攒一年的水碱献出表面。

如同一副静止无边的褪了色的水粉画,年复一年的时光停在大地上。它用另一种方式告诉我,这停滞背后突然“一晃”的结果,就是这棵空心柳,经久不息的大风穿过树洞。相同的一场风,它在树洞里徘徊的叫声是多年前的两倍还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