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则臣
晚上七点钟村庄就已进入了深夜,四下里漆黑一片。天有点阴,遥远处的星星闪耀清光,稀少而清醒。没有人声,房门和紧闭的窗户遮住了邻居们的生活,偶尔一块方形的灯光从窗玻璃中映出,更显出夜的黑。只有散落在各个角落的狗吠还充满张狂和热情,不懈地从大地上与黑夜一同升起。
曾听人说过,乡村里的阴气太重,原因是辽阔而潮湿,人烟稀少。也许是吧,白天冷白的村庄到了夜间就一派让人忧伤的滞重,人气不旺或者地气应是太盛吧,寒冷从人和动物足迹陈旧的大地上沉沉升起,变成了与史前无异的寒夜。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和冷。我提着电瓶灯从房前经过,灯光像明亮的喇叭果断地切入黑暗,我听到了自己的脚步声,突然害怕了,担心看不见的地方里有被灯光惊醒的东西一起向我扑过来。光从我手中发出,摇摇摆摆,我成了黑暗的大地上唯一的目标。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如果它们冲上来,我就完了。它们是什么我不知道。然后听见风经过枯树枝,发出旗帜抖动的猎猎之声。乡村的上空活了起来,单调的嘈杂,风不是排山倒海地来,而是东拉西扯地去,把混沌的夜豁开了一个个冰冷巨大的黑口子。
在这夜里一切都是孤单的。我提着灯走到隔一条巷子的老二嫂家门口,门敞开着,朦胧的灯光像个醉鬼直直地摔倒在门前。豆腐房里蒸汽濛濛,二嫂在蒸汽里挽起了袖子,面前是一口大缸,她指点着十八岁的女儿撑开纱布,热热闹闹的鲜豆腐就要上筐了,提前做好了,明天一早担着在街巷里叫卖。
日记写着就成了一篇小文章,可以断章添题独立成文了。
乡村的凄清和寒冷的确是年甚一年了。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我知道灯光之下和黑暗之中的他们的生活也会理所当然地十二分热闹,但却不能改变我的感受。他们都学会了躲在家里,各自的生活秘不示人。他们留下的巨大的寂静的空间里只有我,一个从乡村走出去的人,走得太快太远时间太长,当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成了一个外乡人。我怀念童年时光中邻里们无间的往来,煤油灯无法照彻的夜交融一起的欢乐。我怀念那时的黑暗。我关上灯回到了黑暗,可是,我能回到那些无间的欢乐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