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卫东
我离开太和向F城的火车站出发的时候,雨水淋湿了居住在我家屋檐下那只外出觅食的燕子的羽毛。我看着天空,阳光隐在云朵后折射出彩色的光线。想起江南,雨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淋湿我的衣服。
江南的水稻和戏曲一直是我对南方的印象最深刻最神秘的感受,水稻朴素,戏曲细腻,没有世俗物质生活那种委靡。南国的水稻和莲子,绿色,嫩青,即使是晚稻也到处弥漫着健康的清香。只是猜不出是不是和课本上鲁迅先生写他小时候看社戏,深夜和伙伴划船回来采摘豆荚的情景一样。那样的句子至今依然能背得出来。
九月的秋天,当我从图书馆出来,猛然想起,才知道那是水稻成熟的季节。就在那个学期寒冷的冬天,我没有感觉到寒流的冰冻,我在拼命地补习英语。在灯光暗淡的图书馆的角落,我读完一本又一本的书,一个学期下来我写满了二十本笔记。
书本之外是另一个世界,草原,高原,牧歌,火车。火车的车厢设计简单实用,空气干燥,但是漂浮着灰尘的颗粒。月光从建筑物的缝隙里照过来,仿佛是漂浮着的祖母讲述过的故事里的精灵。但是尘埃很快被行人带走,火车在夜里疾驰,凉风吹在脸上,只剩下呼吸的声音和列车有节奏的咔嚓声。
每次去上海都有机会看到这些水稻,整齐的水田,墨绿的株干,难以想象这水性的植物,淮河两岸平原上金色的麦子和南国浓绿的水稻一河之隔,竟是散发着难以抵抗的诱惑。
我在淮北平原的一个小城市读书,那里很安静,春天的时候小鸟踩着柳树的枝桠唱歌,那嗓音和我小时候扑在祖母的怀抱里吵闹的时候一样。小城离种植水稻的淮河不远,离海子的安庆也不远。周末的时候买一张火车票,几个小时就可以到达。下了火车,听到带着浓浓口音的小贩辛苦的叫卖声,会有一种亲切的感觉。
江南也许只是一个感性的印象。那些洁净的荷花,连绵的丘陵,还有红色的泥土,展现给我的是一个逐渐褪色的江南,没有油纸伞、丁香、黑白电影、采莲曲。
向江南出发吧。在一个夏天炎热的傍晚我从图书馆出来就直接乘BUS去了F城的火车站。
依然是一张硬座车票。看到车窗外绿色在不停地流动,仿佛就是青春年少的我的梦境。我并非是去看江南的古村落,昆曲,越剧,以及在都市剧场里辉煌的现代歌剧,那些咖啡和耐克运动鞋的记忆与生活如今混合在一起,让人眩晕。
时光回到从前,小时候住在乡下的村子里,听着民间艺人的说书和快板,我会对文字的力量感到神奇。那些说唱词能让人在辛劳的劳动之余使身体得到休息,使苦闷的脸上泛起一丝微笑。
2003年的寒冬,我的朋友林森问我在哪里读书,我说我在F城,离我的家很近,我喜欢这里。我在F城这样安静的城市读书。这个城市没有太多的矫揉造作,它很简单、平静。人们不停地为生活忙碌。我每天早晨和日落的时候都去学校附近的村子和田野散步,带着书,或者空着手,捡一些树叶回来做书签。学校的西边有一条河,一直向北方,我的家的方向延伸。
我正在学校图书馆阴暗的阅览室翻看长春藤院校的资料。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按照自己的方式半封闭地生活,散步,学民歌,听戏剧,欣赏素描,到附近的村子溜达,把中文系的选课完成后自由地看一些自己喜欢的东西,包括我最倾心的蒙古族歌手腾格尔的音乐,构成我安静生活的一部分。
突然想问自己,江南的那些音乐不知道你还记得不记得?华彦钧,那个身体受到世俗的残害而内心光明的艺人,腔调和韵味都拿捏得很到位,那神态完全看不出他是一个痛苦的人,他的微笑能让你感到善良和诚实。然而我了解这个艺人内心的凄楚吗?黑暗的光明是什么意思?
F城的寒风吹卷着枯萎的树叶,我在师范学院的103教室里做着经济分析题,但是我对这个城市的大白菜、苹果、西红柿的价格仍然接近无知。平静下来,看许多烂漫的或者带有古典淡黄色温和诗风的诗人描写铁路和羁旅。泥泞的道路,渺茫的前途,现代主义的技巧将古代的羁旅和苦楚渲染得淋漓尽致。无论是日本古代的画家雪舟还是爱伦坡,我在那些艺术家的世界里慢慢寻找着温暖和光明。时常在诗歌中不断地宣布自己是浪漫主义,写实主义,是精神分析学派和布拉格学派,然而语言的力量始终没有超越我印象中那些民间艺人的说唱词带给我的快乐和某些惊讶。这些精致的文字原来并没有太多价值,只能作为消遣。
喜欢找个空闲自己和自己说说话。当我回到村子里,或者我在学院附近的村子里溜达,我可以敏感地猜出精确的时间和温度,以及明天的天气。
大一的时候第一篇论文是关于语言学的。法国浪漫主义先驱与大师雨果说,语言分成三个种类,第一种专对心灵说话,第二种专对灵魂说话,第三种专对精神说话。当我看到那些绿色的精灵一般的水稻,我会想起这句精辟、简洁的话。那些在历史上被驯化的植物一定包含了历史语言的密码。
出发前在书店里见到了那本畅销的《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看看定价又放下了,只是对书名很感兴趣。我曾经问过朋友,在成都那里有水稻没有。那绿色而朴素的水稻,还有记忆中那把在江南的夜色里拉动的胡弦,音乐如泉水一样如泣如诉。我见过根据他的故事改编的电影,他就穿着长衣,看不见这个世界的喧哗和疯狂,他的音乐黑暗而凄凉,但是精湛、透彻,浑浊而坚实,就像水稻一样在我的心里留下痕迹。他的身体很脆弱,疾病和贫穷会随时终结这个艺人的生命。也许这个不能用讲艺术价值论的教授的结语来理解。华彦钧的音乐就这样成为我理解江南的一个入口,一个艺术之外,深藏于内心的入口。
我知道的艺术原来不是这个样子。它躲在高大建筑物的下水道里、废品收购站里。在街头的那些流浪的人中间不乏熟悉音乐和民间小调的汉子。我去往无数的城市的路上,都能见到他们同样瘦弱的身影,倔犟的眼神,无奈的苦笑。音乐散发出的真诚的力量使我一路紧紧跟着他们,不愿分开。
寒冷的冬天,我在F城读书的时候,依然每天去附近的村子里散步。有时候节日来临,在村子的角落会有民间艺人卖唱的场子。戏曲、杂耍、说唱、快板都包括在内,徐疾轻缓、节奏分明、高亢嘹亮、字正腔圆,和西北的秦腔一样。戏曲中的脸谱,色彩在傍晚的光线下闪动,收场了他们只收取少量的钱就匆匆离开,夜幕降临,天气十分寒冷。
那些村庄,森林、磨房、芦苇、野兔、田鼠的世界与我的寝室只有少许的距离,但是我不知道真实的距离有多远。我乘上火车,坐在木板制做的座位上闻着陈年木头散发的暗香,会因为阅读的疲倦和冬天的寒冷而昏昏睡去。醒来的时候,车厢的灯光照在我的脸上,我穿过走道去用凉水洒在额头上,顿时清醒了许多。火车离蚌埠已经不远。
我有过浪漫而艰苦的长途。只是为了不显得矫情,我不愿叙述长途如何的辛苦。从我在的F城出发到乌鲁木齐,火车经过数不清的站台,我看完了窗外的风景和四本书之后,终于到达了。列车上我有幸遇到一个老艺人,他喝着小瓶子装的白酒,笑的时候嘴巴里只剩下少许的牙齿。我从不怀疑他笑的真实,无拘无束,也不担心列车员会无理地阻止他享受这样的快乐。他捋着衣袖,笑着讲了许多故事,灰白的头发,胡子粗而短,穿一身破旧的衣服。我或者看书或者听他讲话,看他吃花生。我唯一遗憾的是我不抽烟,没有接受他乐呵呵地递给我的那支廉价香烟。或许,他并不在意这个,而我也不会忘记他的歌声。
春天的时候,军绿色的火车穿过塞外的野花丛和鱼鳞一样的被遗弃的石头磨房,腥燥的汁液涂抹在怪诞的石头上,被人捡去用来做游戏。我在后来经过学院的附属幼儿园的时候看见快乐地追逐着做游戏的孩子们,忽然想起小时候的那些小石子的游戏。时光像那磨损的石子一样在一夜之间消失了,我长大了。无论是沙包和橡皮筋,弹子球,火柴盒,香烟的包装纸,还是佩带在脖子上的玉石、金绵羊,都成为时光中永恒的标本。它们在时间的草原和神秘的空间内静止了,不再呼吸了。只有童年的时候我趴过的那些大树还在风雨中艰难地向上生长,乌黑的枝桠被雷电劈断了好多次。灰尘和泥土落在我儿时的脚印上,只有祖母的故事和类似基督教祝祷词的教诲依然清晰。它们真的消失了、停止了、凝滞了,被关进心里的死角,而你会变得疑虑,不再单纯,但是可悲。
有时候出去参加活动的时候,住在那些外籍老师住区的宾馆,我都会想起我的祖母。她的一生就在她出生的附近的那些村庄里度过,至于更远的地方,只有她在重病的时候,我们要送她去那些城市治疗的时候她才会考虑。然而,最后她还是拒绝离开村庄,拒绝所谓的物质概念上的远方。
我在F城读书,偶尔父亲会来学校问一问我最近的情况。有时候就是我回家,打开父亲给我买的电脑,写写文字,查些资料,到西沙河看看。母亲终日辛劳,几乎没有任何休息的时候。只有在一个父亲节的那天,母亲停下手中的事情,坐在我身旁,看着我给父亲放那首腾格尔的《父亲和我》。他们都笑了,都不说话,一切都是无声的爱在传递着温暖。腾格尔低沉的嗓音、沙哑的呼声,草原的沉静与忧伤、沉重与希望都在这纯净的音乐中融化成感人的力量。
大一刚刚开始的时候,特意重读台湾作家三毛的那些小说和随笔,尤其是席慕容的那些诗集。这些朴素真挚的艺术给了我源源不断的力量和清醒的思考。
我的每次远行父亲总是执意另买了站台票,帮我提着书包,把我送进车厢,等我找到座位他才会离开。而今我在土地上尽情嬉戏的年龄已经过去了,玩弹子球的年纪过去了,而在父亲的眼里,我仍然只是那个不小心就会打碎杯子的孩子。
父亲除了那些重复的叮嘱之外,就是抽烟,然后看着火车开走。在我许多次外出参加活动的时候,我都会在回程的时候特意拖延一下时间,去给父亲买一包当地出产的烟。无论是我在夜以继日的读书还是沉睡得像个孩子的时候,我都会记得父亲的叮嘱,这样我就获得了足够的勇气和信念。
我第一次去上海到了海边,父亲和我站在海风中,许久许久。我们为了节省旅费在外滩看了一夜的街景,然后在凌晨乘公共汽车去火车站。
火车,严密而庞大的工业设计品,浩浩荡荡地穿过田野、江南的流水和青春的时光。五四时期的浪漫主义诗人李金发和徐志摩都写过关于铁路的诗歌。我不知道那个年代的火车是什么样子,一定耗费了许多木材,用了钢铁裹在一起,机器轰隆着迅猛地奔跑。遥远的地方有马车时代的美国西部农民的大篷车在冷酷的险恶的环境里去开拓自己的梦想的时候,那种不畏艰险的精神让我钦佩。稍近一点,就是小时候和父亲一起守着黑白电视机看《铁道游击队》那样的经典电视剧了。黄山牌的17寸黑白电视机天线是用可乐罐做成的,信号很差,雪花点很多,但是我们依然看得津津有味。记得那火车是用煤炭做燃料的,笨重,结实,灰色的车身,出没在大地上,那是一个早已过去的时代的经典记忆与革命符号。
八十年代的火车,脏旧的车座,混乱的秩序,令人窒息的热浪,火车满载着不同心事的人开往远方的城市。我好奇地站在火车的燃料供应车厢看着列车司乘人员忙碌得满头大汗。车厢里的人们兴奋地谈论着他们所经过的城市,怎样使小聪明骗过别人。火车呼啸着撵过荒野的风景、废墟、时间和痕迹进入都市。火车是运动的,透过车窗,从超出日常生活的角度观察自然的时候,你会拥有不一样的感受。我常常想,人力车、畜力、马车都被这个怪物终结吗?就像技术主义者宣称消灭纸张和书籍一样。
在那个村子里我听过许多剧种,那些艺术的形式与质量给我的印象直接影响着我在做中文系的语言文学作业时的态度和观点。河南梆子、天津说唱、西北秦腔,还有安徽北部那些村子里的著名的黄梅戏,我母亲说年轻的时候她们班级里的伙伴几乎都能高声唱上几段。只是在异乡,行人的各种口音、音调都混合在一起,那样的感情更加强烈,以致不能控制。我的童年除了扑克牌,没有智力拼图组合积木,那时候祖母经常给我讲过去的故事,后来我才知道那不是故事,而是生活本来的样子。当我用电脑检索我的作业词条时,我会突然发现原来一切竟是如此富有暗示。那些故事已经深入我的世界,就像电子消费时代,无论是昨天祖母讲过的故事还是潮水一样的诗意、韵味,都在遭遇摧毁。
我在F城就读的师范学院电子阅览室下载行为艺术,超现实主义达利的怪诞的图画的时候,常常会被表现主义野蛮而离奇的用笔所震惊,原来艺术也可以这样。艺术的启蒙和生活的困惑,理想的坚持都对这些观念的产生影响,让我得到更多的滋润。有时候我会去生物系的学生实验室看他们做植物细胞的分析实验,听生物系的老师讲作物的进化与植物的嫁接、栽培。有时候我会和那些学生一起去采集植物标本,然后放在显微镜下面小心地观察这些植物的结构,写下完整的实验报告。那些小麦、高粱的标本我一直小心地保存着,那些实验记录给我留下许多惊喜。
第一次见到火车,觉得它像怪兽一样蹲踞在那里,就像见到帝王的宏大宫殿,有一种恐惧、压抑、敬畏。火车的钢轨冰冷、坚硬,水泥浇筑的模块代替了旧式的古典枕木。江南的水稻也逐渐开始了比古代更高产的历史,那狂野的绿和技术主义者的理想有暧昧的相似。梭罗和爱默生、蒙田、帕斯卡尔、雪莱、济慈,这些艺术家的个性与才情,性格中沉静的一面让我着迷。想起李金发写过的《里昂车中》那首诗歌,五四之后,那个年代,包括欧洲资本主义国家的笨重老式火车喷出的乌黑浓烈的煤烟,烟柱直冲上天空,诗人会感到物质和机器力量的神奇。未来主义热烈地歌唱工业文明的奇迹,与艺术的才情充分结合在了一起。火车从繁华的上海穿过无数山岭和隧道,经过丘陵、平原、黄土高原,我望着乌黑的铁轨和枕木、砾石,看着青春的时光缓慢地绕过岁月的山头。
大一的假期,我在安徽南方的明清古村落和一个流浪的失去双手的孩子站在破败凋敝的乡间小路上,他唱着歌消失在那个被污染和损害的建筑的影子里。我踩过脏水沟去看风景区,歌子悠缓的节奏和江南那种老式的乌蓬船一样,有一分眩晕,也有一分狂喜。其实我还不够了解水稻,平原上的灌溉农业和江南的水稻种植是不同的概念。记得历史老师讲过关于古代南稻北粟的故事,这个水稻就是南国的流浪艺人所食。
在安徽西北部我见过旱地直播的那种谷子,离开了南方丰沛的雨水,它仍然能够活下来,结出果实。它饥渴的根茎和身体扎进泥土里,疯狂地生长着,吮吸着水分、阳光。那些流浪艺人的凄苦音乐、精湛的手艺就饱含着这谷子的养分,艰难地维持着生存的希望,喂养着饥饿的身体。麦田的附近种植着向日葵,高昂着头颅的向日葵,兴奋,狂野,外形让你感觉到流畅的美感。
我需要用很长的时间借着乌蓬船以及流水的节奏去理解那些戏曲的段子,那些水稻栽培的技术。生在平原上,我最熟悉的是麦子。那挣扎着在苦旱的季节里生长的麦子,孤单而暴烈的天性,却永远都是那么朴素。金黄色的光泽,箭石一样坚韧的麦芒,保留着旧石器时代的高贵韧性和野性的血脉和力量。如果你留意农业栽培史中关于小麦的那些驯化、繁衍与生长的过程,你会对这种植物肃然起敬。麦子的概念和意义已经和我们的生存联系了起来,不能分割。秋天是大地上的作物成熟的季节,泥土和农作物在阳光的蒸发下散发出醉人的香甜。火车减速穿过朴素的村庄,我趴在窗户边,隔着玻璃看人们拉着沉重的板车,满满的高粱。
那个泥水匠教我制作陶器,酿酒,钓鱼,烘烤烟叶、炊饼,编织竹篮,当我进入F城读书的时候,我时常怀念那段时光,那些精湛的技艺,它们无声地从我的指尖退化,从我的掌心消逝。就像沙漠里的旋涡,陷入迷茫。我的时间表排得满满的,从机房到图书馆,食堂到公共汽车站台,我没有机会温习那些艺术功课。F市中心一家简陋的艺术馆一排排的椅子永远是空闲着的,而我永远是机器一样运转着。
我相信我是健康地成长着的。我吃着麦子和高粱,我能感觉到那些大地上的辛劳与不易。
早在高中的时候,听过一个北京的叫做麦田守望者的摇滚乐队的音乐,孤独、喧嚣、压抑,但是保持了英式摇滚的某些朴素、含蓄。古典麦子的印象与现代的艺术元素结合在一起。那么有味道的摇滚,将自己的感情、判断和迷惘真实地表达了出来。乐队的名字来自美国小说家塞林格的《麦田守望者》(TheCatcherInTheRye),学习文学史的时候知道这部小说就是20世纪60年代美国非主流文化的先声,后来的后现代主义的小说很少有类似精彩的语言。
BBC广播台报道着世界上最浪漫的城市豪华列车出轨的新闻,而我则在旅途中沉闷的车厢里,安然地注意着窗外的世界的变化。地铁给我的感觉太沉闷、凝滞,缺少阳光,空气不流动。上海的地铁也好,北京的地铁也好,都是一样凝滞的气息和迅猛的速度。人们在摆弄手机,抢时间阅读营销管理报纸。
我每次回家的时候都关掉手机,把磁卡和听英语的MP3丢进寝室的抽屉,坐在靠近车窗的位子,太阳暖和地照着。有时候是乘坐火车,它带着我闯进异乡又出入孤儿的歌声,发黄的面孔,消瘦的脸。这与巴黎那样贵族气质的艺术沙龙截然不同,不属于一个世界。
2004年的岁末,安徽北部的F城大雪纷飞,寒风夹杂着冰凉的雨水卷过黑白色的村庄。好多年没有这样的大雪了,包括我一度留恋的西沙河也结起了薄冰。白色的雪花,肮脏的黑污泥水,只有绿色泛清的麦苗在阳光下,从融化的积雪里露出一丝希望的光色。我不想用数码相机拍摄这样的风景,它只会让我感到忧虑和失望。我愤怒地一边删除着电子邮箱里的促销广告,一边呼吸着黄昏的炊烟,直到它把我呛出眼泪。雪融化之后孩子们从院子里冲出来,而我的雪人早已融化了,茫茫大雪,我找不到我的雪人,我的童年的气息。
我回学校的时候回头看了看那个西沙河边的村庄。大雪疯狂地扑向那个渺小无助的村子,我感到寒冷和饥饿。在F城我看到为了考美术学院的学生撑着红色的小伞在屋檐下画村子的雪景速写。冻得发红的小手,裹着围巾脖子。学美术的那些年少的孩子一定心里有着非凡的梦想,为了高考他们不得不重复那些僵硬的石膏画,一次次地将调制好的水彩和油墨重新配制,直到符合考试的要求。那些亮丽的颜色在眼睛里失去了光泽。
搜狐新闻频道到处是关于印度洋海啸的消息。突然的灾难让无数人无家可归,伤残不断的消息和统计数字让我感觉到生命的渺小,让我突然陷入惊慌,寒冷的天气让你紧缩着身体,用麻木的眼神看着雪花从安徽北部的寒夜降落在无声的大地。除了华彦均的音乐,还有大提琴,电子音乐都变得单调、粗鄙。刚刚过去的平安夜的雪花还没有彻底融化,而心情又重新结冰了。
我很久没上MSN了,我也厌倦再去GOOGLE搜索江南的图片和虚假的山水。经常收到朋友的信件,有的说我变化很大,有的说我大学还是和高中一样的性子。就在那个秋天我看完了《可可西里》、《美丽心灵》、《甘地》,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
我偶尔在网络上和朋友谈到过美国的长春藤院校或者巴黎的自由风格,那些孤独的艺术家。虽然我并不十分了解那些国度,但是我对那种孤独和自信有着内心的默契。我和牧人、农夫、打工仔一起讨论文学,讨论异乡的悲欢与遭遇。我还是喜欢传统的油画、剪纸。匠人与建筑大师的区别在于,匠人是实用主义,是粗糙的,那么难道大师就是精致优雅的吗?
很多时候坐在火车上,漫长的旅途中我一言不发,沉默地看窗外的风景。那些河流,向日葵、水稻、水牛、黄土、窑洞、山峰。这些东西感动着我,启发着我。那些焦渴的黄土和像蒙古草原一样辽阔的淮北平原。列车轰响着,经过那些我熟悉的地方。淮河,安庆,芜湖。有时候乘坐的就是我喜欢的那种老式的即将被淘汰出轨道的火车,车窗外有卖零食的老人和孩子,坐在车厢里,看到窗外疾弛而过的运输煤炭和货物的火车,时间也顺着轨道进入远方未知的世界黑暗的隧道。
火车经过安徽西北部平原上的那些村庄开往蚌埠的时候,我看着熟悉的树林,小路,熟悉的面孔,土地,麦田,强烈的阳光暴晒着贫瘠的土层。金黄色麦子在热浪中翻滚,植物特有的朴素香气扑进车厢,我把呛人的烟气味和麦子的清香一起吸进肺里。
蚌埠站,人山人海,我想尽办法挤到售票处,然后在廉价的旅馆背一些英语单词,去安徽财大打篮球,等待傍晚从上海出发的那列开往成都的火车从这里把我带走,带到黄土高原,秦川以南的成都。我在那里等待K209的火车经过。那是当天唯一的一列开往成都的火车。我要去的地方是成都。四川盆地,天府之国,我经过三十多个小时的旅途颠簸才到达,并且不是去看都江堰,青城山。
那列火车从上海直达成都,经过许多城市,从江南的雨天出发,不停地奔跑。火车停在铁轨上,巨大的重量仿佛直接转移到了人的身上。乌黑的铁轨和庞大的城市吞吐着蒸气。我拖着行李,找到我的座位,翻着交通地图打发时间。车过三门峡的时候,我捧着地图,寻找我的家乡,安徽西北部的那个村子,我想发现大片的金色麦子。
火车经过黄土高原进入古老的西安,然后进入秦岭,应该就是那传说中的八百里秦川。我的诺基亚手机在几百个黑暗的隧道里捕捉不到信号,我看着光明和黑暗掠过我的额头,我想起辛劳的母亲。她在那个村庄里将我抚育成人,给予我无私的爱和关怀。那光阴一天天无情地剥夺着她的健康,繁杂忙碌的日常生活压着她的肩膀。朋友发来短信说,应该感谢我们的母亲,她把我们带到这个世界上来沐浴阳光。
我看着列车进入隧道的那一瞬间,光明和黑色的分界线上,那些逝去的年华,那些青春最真实朴素的一面,就这样消散了。
夜色降临以后,列车上很安静,喧哗退去。深夜火车经过灯火通明的城市,我不能入睡,我会梦到水稻、麦子,那些与我生命有关的高贵物种。还是那些音乐,那些符号和背景。
我在无数的术语和概念之间发现了故乡,在网络与工业消费品之间发现了远逝的青春时光,没有一丝忧伤,而是整个词语在黑暗的城市星空下,在我内心的隐蔽的地方呼吸着,发出光和热。那破旧的铅笔盒子一样的收音机嘶哑着发出噪音,只是已经无法听出童年的感动,却一次又一次让我失眠。我时常会在火车上轻唱那些流浪在乡间小路上的艺人的小调。我时常想起父亲的歌声,有时候他在醉酒之后会唱他已经唱了几十年的老歌。当我在上海的地铁车站匆忙赶路的时候,我知道父亲也许在村子的小路上唱着什么小调,那些音乐没有歌词,只有调子。我梦见湿漉漉的淮北平原上的青草地。乡村的孩子在清晨穿过乡间小路去学校读书,火车经过学校,我看到一块空地,奇迹般的长满含羞草、郁金香、黑玫瑰、栀子花,狗尾草;小小的操场,有木头搭起的足球球门,也许是我退了色的童年,还有祖母低沉的祈祷词。
那些词语,语汇消失了,融入了,我找不到。草丛里,小鸟的巢穴里,羊群的蹄印里,骏马的鼻息里,都没有了。
清晨醒来,阳光照着奔跑在田野上的绿色火车,洒在山地里乡间的小路上。
你看到了吗?开往成都的火车载着盛夏的果实,在野外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