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的天空布满朵朵红云。红云和红云之间,道道金光直射大地。每道金光刀刃一样,一接触地面都发出当的一声,如同成千上万把金铡刀从天而降。千百年来小城的居民就在这样的铡刀声中度过一天又一天。金光到达地面后,迅速晕染开来,给生铁打造的小城镀上一层淡淡的金黄,也给居民伤痕累累的心灵一丝安慰。总得来说,这样的安慰及时而亲切。但不是所有的居民都对金光怀有好感。每天有太多的长发青年、油漆工打扮的人走上大街,用散发着剌鼻气味的黑漆去粉刷金光所到之处的墙壁。不过他们这种行为刚开始没多久,现在只刷了一条街的露天墙壁。他们的速度实在不敢让人恭维的另一个原因是,他们在刷任何一家店铺之前都得向老板支付粉刷费。侃价是常有的事,几乎每次长发青年和大肚老板在店门口相遇,都会出现这样的对话——
“便宜点儿吧,您看,我们都还年轻,都没几个钱。”说着长发青年回头指了一圈儿跟随的同伴,其余的长发青年也都面露菜色。
“老板,我们都还是在校学生,基本上没什么经济来源,都还问家里要生活费呢,你看,”他指了一下某个同伴的脸和长发,“那个,你看见了没?上个月我们硬要他出了一百块,赞助了一家空调专卖店,他这个月每天只吃两顿饭!”
“少哭穷啦!年轻人!既然这么有理想,就不要怕吃苦。理想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三百二,一分不能少,要么别刷我这墙,要么给钱!”因为不可抑制的习惯,大肚子说完在自己裆部摸了一把。领头的长发青年看老板的态度坚决,无奈地回头看了一眼同伴们,征求他们的意见。
有的同伴说:“别刷啦,咱们另找一家吧,大肚子不地道!”
“刷哪儿不是刷,反正这城迟早得被咱们全都刷成黑色!也不在乎这一家!留到最后刷吧!这些生意人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刷他们的墙又不是要他们的命!”
“要不,再跟大肚子朋友谈谈?让他再便宜点儿,要是他再肯给咱们便宜五十块,咱们刷不刷?”
老板听一群长发青年在自己店门口摇头晃脑地议论不休,用一个手势使大家安静下来后,说:“你们叫我大肚子我不在意,”因为不可抑制的习惯,他在自己裆部又摸了一把,“我只希望你们赶快作决定,我这墙你们到底是刷还是不刷?我还得做生意呢!一大早只来了三拨顾客,刚才还见对面有几个朝这儿边看呢,后来又没来,可能是见你们在这儿吧。反正你们赶快!”
……
这样的场面在S城每天都能看到很多,因为S城有许多这样提着漆桶的长发青年,他们一拨一拨地拖着沉重的步子在商业街上游走,他们怀里揣着很少的钱,却想刷两倍或三倍的墙壁。从每月仅有的生活费中扣出一部分支付给商家对他们的内心是一种摧残,扛着笨重的大头梯子在店面的墙上忙上忙下不但需要足够的体力支撑,而且每顿只能吃个半饱,街上的行人时不时就看到一些长发青年从高高的梯子上摔下来。这样的青年大多会休克,被送往医院后,又没钱看病。迫于无奈,领头的青年只好又征求同伴们的意见,最后只能是,每人又从自己当月的生活费中挤出一些,暂时救急。这样做的结果只能是,长发青年们碗里的饭越来越少,与老板们的侃价时间越来越长(价格又开玩笑似的长到一个老板做梦也不会同意的程度),从梯子上掉下来的越来越多……现在几乎每天都有掉下来休克的长发青年。鉴于这种恶性循环,全城长发青年的领头们坐到了一起。
领头们把会场设在某大学校园的一个公共厕所,再明智不过。在S城,没人能想出比厕所更安全、更适合开会的场所。警务人员布满了大街小巷,他们虽然对到处粉刷墙壁的青年们不屑一顾,但并不表示非法集会时对青年们心慈手软。以前那几起优秀青年因此被划为劣等公民的事件已经充分证明了这点。
被用作临时会场的厕所通常由一男一女在门口把守,碰到来入厕的,就说“人满啦,到别处去吧”或者把急得面色通红的人拉到大粪工人才能进入的小门让其解急(长发青年和大粪工人们都有密切联系,或许是出于一种革命道义,大粪工人给青年们配了小门的钥匙)。
守门的一男一女都隐蔽在厕所门口的灌木丛中,每人手中紧攥一根从厕所内部扯出来的细绳,一旦发生意外,他们就会拉响厕所内部的小铃铛发出警报。不过很少有开会中途警备人员闯入的情况。但很少有并不说明绝对没有。厕所内部畅所欲言的青年头领们一旦收到警报,就迅速脱下裤子,蹲上茅坑,多少有点表演才能的还会在警备人员进来后涨红着脸哼哼不止。但这种时候太少了,一些来不及收拾的物品会说出他们的秘密。
警备人员用电棍敲敲便池和便池之间的挡板上放着的一瓶瓶矿泉水,问:“这是什么?”
一个头领说:“那,那……”
警备人员说:“那?那什么?快说!!”
头领不好意思地扑哧一声笑了,说:“大哥,这个,这怎么好意思说呢?”
“有什么不意思的?让你说你就说,这水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是不是想电一下再说?”
“不不不不,不是,实话说,我们是用水来洗的”
“洗?洗哪儿?”头领青年蹲在便池里,翻着两眼温和地答道:“肛门,大哥。”
头领们在厕所开会时,除了一人一瓶矿泉水,每人还有半包方便面。因为这样的会一开就是四个小时,长的甚至一开就是一天,最后还没开出个结果。而且,当天的早饭他们并不比任何一个普通的长发青年吃得多。
早上八点开始,九点刚过肚子就咕咕叫了。但没人会马上去吃面解饥,他们强忍着饥饿,时不时用不屑一顾的眼神斜一眼各自放在便池的挡板之上的半包方便面。每人都想去吃,但都不愿第一个拿起来,因为关系到情操。身为一名青年头领,如果高尚的情操受到污染,不但对前程没好处,说不准还会马上撤职,一转眼变成一个普通的长发青年。于是很多回开会,开到最后大家都饿得头昏眼花,但还是没有动一下自己那半包方便面。鉴于这种情况,大家都想提议为方便面问题专门开个会商议一下。但谁先在会上提出这种问题又成了问题,因为这同样牵扯到情操问题。于是事情往往变成了这样:一个长会开完,每人挡板上的方便面都还是完整的半包。
但也有例外。比如,比如警务人员突然闯入。
警务人员用电棍拨两下方便面,问蹲着的长发青年:“喂,长毛,厕所怎么会有这么多方便面?”
“这些都是洒过药的,大粪工人把它们放在这里毒苍蝇”。
“是吗?哼哼。”警务人员像是身上装了弹簧,晃个不停。他用将信将疑的目光盯着这一排蹲得整整齐齐的长发青年,笑眯眯地说:“我倒是想看看它们是不是真的放了毒!”
警务人员命令某青年头领强行吃下半包方便面的时候,其他蹲着的头领也都不约而同地流了口水,甚至有人壮着胆子主动询问:“电棍大哥,这面,要不我也试试?”“不用啦!一个人就够啦!”警务人员莫明其妙地看了这人一小会儿,嘀咕一个反问句:“你他妈是不是有病?”不过,很快他就把注意力移回到那位有福的青年头领身上,这头领吃完半包面后,不但一点儿事儿也没有,脸上还呈现出对另外半包面的神往。“有没有反应?”警务人员问。“暂时还没有,不过这很正常,毒苍蝇的药作用于人体,最少得十包。”“好!我还真想看看十包能不能把人毒死!”可不等大块朵颐的头领吃完第八包,就已经撑得倒在地上了。
毫不吝惜地消耗会议的公共食粮,尽管是在警务人员的胁迫之下消耗,事后还是引起了其他头领的强烈不满。他们前肚皮贴着脊椎骨,气呼呼地从厕所出来,回到家里就倒头大睡,谁也不理。现在,你可能已经知道了这样一个事实:在S城,对一个理想主义的青年头领最致命的伤害,无异于是夺走他本该消化掉的半包方便面。
S城的警察每天都心事重重。他们想知道十几二十个长发青年带着矿泉水和方便面钻到厕所干什么。每次在厕所,他和他们都进行相同的对话,每次都由某青年吃方便面而告终。日积月累,S城的警察们心事重重地行走,使他们看起来不由得沾上了点儿哲学家的气息。亲戚朋友碰到了,问:“××,想什么呢?”他们不好意思说厕所里的水和面,就说“给你说不清楚”,或者礼貌地说“请不要打扰我”。渐渐的,这些警察性格变得孤僻怪异,常半夜三更的在大街上游荡,偶尔碰到陌生人就礼貌地说“我在想问题”,“不要打断我的思考”。很快,城里的居民都得知了本城的警察们在思考一些关于时间空间生命死亡等的大问题,于是一反往日的轻蔑态度,开始对他们肃然起敬。警察们并没有注意到市民的变化,只是自顾自地梦游一般出没于小城的街头巷尾。有时他们会碰到曾在厕所强迫其吃下方便面的青年头领,头领早就对这警察心怀感激,正苦于没机会表示,就说请警察去吃饭喝酒,去参观他的兄弟们刚粉刷过的店铺,但警察都一一回绝了。他对头领也说了相同的话:“我在想问题”,“不要打断我的思考”。
很多想借机表示一下的头领都碰到了与他们配对的警察。遭到同样的拒绝之后,他们的心情变得欢快。因为,以后在厕所开会不用再担心警察们的突然介入了,可同时也都感受到一丝淡淡的失落。因为,以后再也不可能有机会一口气吃下七八袋半包装的方便面了。随着警察在厕所会议中的缺席,来参加厕所会议的头领越来越多。一个男厕所装不下,组织者就把一部分头领安排在女厕所。他们明目张胆地在男女厕所之间的隔墙上凿了洞,接了根据初中物理书中提到的传声筒。通过传声筒,在男女两厕进行的会议由以前的互换纸面文件升级为声音的实时交流,会议变得透明,有了质的飞跃。很多头领开始以为,传声筒在头领们的会议史上具有不可忽视的重要作用。他们正忙于改进和研究更高级的传声筒时,有人提出了新的见解,意思是“既然已经不再担心警察的介入,那么男女两厕还通过传声筒交流信息,无疑具有偷偷摸摸的性质。这种不洁的性质于我们以高尚理想为核心的会议是多么不合适啊。我建议把两个厕所之间的墙堆倒。细想一下就不难发现,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不但在空间上会扩大我们的会议场所,也清理了我们的心理障碍。而且,如果条件允许,草草装潢一下也并非不可。它毕竟是我们决策重要事件的宝贵场所啊。”几乎是没有经过任何讨论,这堵墙就被推掉了。
一夜之间,全城所有的长发青年除了不断地讨价还价、粉刷墙壁、救济休克的同伴,他们的生活又增加了一个新的项目,那就是从自己做起,从一分一毛做起,不定时地向组织捐款,以便早日把校园内的会议场所装潢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