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思远-盛开:左岸流年花事了(A卷)

蒋峰

罗伟在还有七个月就要做爸爸的时候得知自己患了癌症。想起来就像是一篇庸俗的故事或是他早期导演的电视剧情节——当所有人都被告知要善待他之后,自己才独自跑到一家私人医院那里得到验证。现在疑惑都能解开了:为什么他父母要从市郊搬过来说是郊区太闷了;为什么一个多星期前他胸口疼痛的消失使得他以为长期困绕他的肺炎终于得以康复,而他妻子还苦着脸求他再陪陪她至少等孩子出世再去着手下一部电影的准备工作。确实是最好的打击,他把病历卡撕掉时想,看来只能给自己拍一部等待死神来临那种过程的纪录片了。

调转方向,他开车去了一趟制片厂。坐在办公室里他对着摄影机呆板地做不出任何表情。

“好,您现在欣赏的短片是《一个人的死亡》。”他冲着镜头说,随之拿起笔在左上角写下“导演:罗伟”。他知道这在屏幕上看起来效果会很差,而且还是反着的。“制作:罗伟”。他继续写着,“摄影:罗伟,主演:”,他顿了顿,已经写不下了,就一板一眼地写道:“罗伟”。

之后他不去管开着的摄影机,把桌子上的东西一件件整理干净。“太烂了。”他对着话筒叫道,“我甚至还没做好成名的准备就死掉了!”真是没运气,过去的十六年里,他做了三年剧务,五年美工,拍了累计二百集的电视剧、四百八十集的情景喜剧,年初他刚争取到一次导演电影的机会就死掉了。“好了《一个人的死亡》拍摄结束。”他面对满是字迹的镜头说,“谢谢欣赏。”

下楼时几个朋友冲他打招呼。他想是不是应该喊一声,我他妈的得癌症了,你们对我尊重点,再尊重点!

一切都变了,一下子想法啊,计划啊,以至生活态度都发生了改变,就连性观念也在变化,昨天晚他还和妻子美美地发生了一次性行为。以后还做吗?他问自己,和一个癌症病人做爱。

“我知道叫孩子什么了。”入睡前他对妻子说。

“上星期你就想好名字了。”

癌症会导致失忆吗?“叫什么?”

“男孩就叫罗志平,女孩就叫罗蕊竹。”

“不叫这个,不管他是儿子还是女儿,都叫罗思远。”他做出决定。

“这名字对男女都不公平。”他妻子反驳。

“没关系,我们只叫它十几天。”

“什么?”

“我前天去医院了,周家桥的那一家。”他坐起来靠在床头,“全面做检查,我跟医生说我独身,没结婚,没父母,得的什么病就跟我说吧。”

“什么病?”她装得有点过了,显得太心不在焉。

“肺炎。”

“天啊,”她抚着自己胸口道,“我还以为好了呢。”

“过两天我让爸妈回去住,咱们去把罗思远打掉吧。”

他妻子背过去一下子哽住了:“别想太多,会好过来的。”

“没太多,”他钻下去睡进被子里,“我现在是什么都不想了。”

入冬前他把父母送走了。他在医院问自己还能活多久,大夫总是在强调各种可能性。

“不化疗,不保持乐观心态,不吃那些浪费钱的药,还能活多久?”他直截了当地问。

“半个月,不是不是,”大夫试图找一个精准的时间,“我是说半个月之后可能会倒下。”

“躺床上等死?”他眯着眼睛看墙上的人体图例。

他发现自己记性越来越差了,上午他和朋友电话聊了一个小时,到下午就忘记是哪位朋友。这还不是最坏的,更糟糕的是往昔的记忆常常飘到他眼前使他搞不清接下来要干的事。

“我想我们应该把孩子打掉。”有一天他建议道。

“我跟你妈妈说过,她希望把孩子生下来。”他妻子说。

“那是因为她就我一个儿子而我还没有孩子。”

“嗯”。

“但我不想你有了孩子的时候却没有了男人。”

“我也不想,”她闭上眼睛,“我们能挺过去的。”

“你可以挺,”他喊起来,“而我那时候已经不在了!”

十二月中旬他们去了医院,她在走廊里等了几个小时。四处充满着乙醚的味道。真奇怪,记忆又浮在眼前浪费了他一个上午的光阴。

“你一定要活下去,好在六个月后别让我单独面对你妈妈。”她出来把他从座位上摇醒。

“你听到孩子哭了吗?”他问。

“没有,但我让它听到我哭了!”

“它知道它叫赵思远吗?”

“什么?”她不明白。

“弄混了,”他揉揉眼睛,“我刚才记起过去的好多事。”

他们相互扶着拦了一辆出租车。他摸着她的手背望着跟旁的树:“这是我第二次陪女人堕胎。”

“你说过的,上一个是你大学的女朋友。”她顺着他的目光看着窗外,“你妈妈知道会伤心的。”

“我有遗书,写清楚的,没什么,那时她的儿子都死了。”

“你别想了。”

“挺难过的,自己创造一生命,又把他杀了。”他说。

“不是你的错。”

“但上一个孩子也是我要求打掉的,而且那还不是我的。”

“别人的?”她摸摸丈夫的头,看看前方快到家了。

“我也不知道是谁的。”

“我那时以为是你的。”

“她是被人强奸的,五个人,工地的民工,我那时全看见的。”

“你没说过。”

“我跟她说我晕了,根本就不是。只不过被那民工打了几拳。我就趴在地上,没敢出声。我装死,我害怕了。”

“在哪里?”

“有一天晚上,在一个树林里,快二十年了。”

“你们在亲吻?”

“嗯,”我刚才不停地想那情景,“五个喝醉了民工把我举起来摔。我就趴在地上听着她喊我名字。”

“别想了,这不怪你。”

“怪我的。他们一走我就起来了,我骗她说我晕过去了。”

“后来没报警?”她问。

“没有,她怀孕了,我陪她去打胎。”

“她现在还好吗?”

“没联系了,我后来离开了她。你知道我不行,我真的没办法和一个知道我负于她的人一起生活。”

“你们给死掉的孩子起名赵思远?”

“她起的。她在气我。她姓赵,但她就说那五人里应该有人和她一个姓。我也不清楚思远是什么意思。”

“赵思远,”她轻声念着,同时看到熟悉的风景,成串的树挂垂在路旁,一些轻雪在空中飞舞,许久后粘在树枝上。几个男孩将帽子盛满雪跑去扣在女孩子的头顶。

“司机,到了,别开了。”

“你?”他忽然激动地指着前排,“我们两个的谈话你都在听。你却一语不发。你在学我?”他傻笑起来,“你就是在装晕倒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