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Sims Ⅱ-盛开:左岸流年花事了(A卷)

我母亲是一个影迷,她的墓志铭写着:“I’llbeback.”这些年来,我无论在屋侧来得蹊跷的豌豆藤间,街区里跑来跑去摸爬滚打的猫群身上,或午后的散淡浮云中,都没有发现丝毫她回来的迹象。我讨厌电影这玩意,它是假的,它不真实,却又被称作模拟人生。比电影本身更讨厌的是它唤起的那些人——譬如我母亲——的以假乱真的情感以及十足恐怖、罪大恶极的它们的续集。我母亲还把《公民凯恩》里的密语“玫瑰花蕾”当做是她私人的密语,对我来说,“rosebud”这字眼不过是能够轻而易举猜到的获取她遗产的口令,并且由于它的广为人知,我猜想世界各地好逸恶劳的人都在使用这个口令大大咧咧地窃取我母亲的钱,用来添置新式家具和稀奇古怪的奢侈品,当它们多得房间里堆不下时,他们就继续偷,偷足够多的钱来添造房子,随心所欲地更换墙纸,直接刷上一层又一层,厚到跟墙一样厚无需要墙或原本就迫不及待所以没有砌墙。那是多大一笔钱啊,以至于利息都用不光。不可知的财富比任何财富都来得丰厚,我竟然是一个富翁的继承人,这是我母亲永不能偿的心愿——她通过电子邮件告诉过我这个。母亲与我几乎没有相处过,不是不愿意,除了对她的诸如爱好电影之类的事感到不耐烦,我并没有更多排斥,她也常用混合着眼泪与奸诈的方式呼唤我(她懒惰、贪婪、沉重、巨大,像宇宙里一条张着大口的巨蟒、一个深情而温柔的黑洞),所以大概是客观和物理上的不能相容共存吧,我想,反正我们也肯定不是唯一一对不相容的亲子。后来我们有了电子邮件的往来,在晚年,她通过互联网获得了慰籍,比起她年轻时坐在抽水马桶圈上想象坐住了一小块夕阳余晖(就像踩住逃走仙女的裙裾结果撕下一小块来)那样的秋虫吊月偎栏自暖,阅信之余把手伸向散热器抚摸到的暖度总算是从他人/物得来的了。

我两手空空搬进母亲甜芹街上的小房子,因为没有买大房子的必要,房子大了,会有很多时间浪费在路上,如果我吃过晚饭还想去涂两笔画儿,却在中途疲倦不堪,便会不知道是继续向前走,还是折向卧室的好(相比忧郁的斯堪的纳维亚人的问题,我更喜欢包法利夫人的问题:她既想去巴黎,又想去死),这就需要摆上一些用来坐下或小睡的蒲团和躺椅,房子越大,需要的蒲团和躺椅就越多,也许又添了尿意,于是加上马桶,可以把它装饰得像个景泰蓝花瓶,这样就不碍眼了——房子之大,全是为了摆下蒲团、躺椅和景泰蓝花瓶似的马桶,而有人摁门铃的声音也将要迟一会儿才能听到,来访者是不会有足够的耐心在那儿等到我过去替他们开门的。

想想,耄耋之年,我终于蹒跚抵达门口,将门打开,宾客盈门,他们的笑脸、呵欠和气息潮水一般涌来,将我的残年风烛扑灭……

说起来,我也没有访客呢……这是一开始,后来有了,但终是以野猫野狗居多,它们也都有名字,不然在纷繁的社交圈里怎么互相辨认和被提及呢?我喜欢灰色带斑纹小雌猫毛绒球和轻浮褐色巧克力曲奇饼小公狗亚里士多德,前者活泼漂亮,这就够了,后者爱耍小聪明欺负戏谑其他小狗,在博取我的欢心时也不止一味撒娇卖乖,还知道直接流露本性更有效,它有意不掩饰它的阴郁时刻,我更爱它善良天性,它对独眼狗波吕斐摩斯表现出真诚而得体的体贴和照顾,却没看出波吕斐摩斯是条真正势利、黑心而胆小的狗,说不定它看出来了,说不定它当它是猫。

除了那些床褥上饼干屑一般的邻居们(我怎会轻蔑他们,偶尔还有点儿羡慕),第一次有一位青年出现在我房子周围的草地上——我在屋里喝着咖啡,从监视器屏幕上能看到方圆百米内的一草一木,我住简朴小屋,却花大价钱在草地上铺满摄像头,树上也有,有树叶形的,也有伪装成蛴螬咬的洞的,还有卷在真的枯叶里吐丝下垂的,花丛里也有,那些会旋转爬伸的牵牛花本身就是摄像头,铃兰不是,万寿菊不是,它们叶子上的尺蠖和蜗牛有些是,有时会被我的园丁摘掉,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所察觉。最昂贵的一种,做得跟蝴蝶一模一样,能在空中任意飞翔,提供全方位的拍摄,雨天就不能用了,雨天放它们出去引人怀疑,而且它们太贵了,虽说防水,可是雨都是酸的,有钱也要知道爱惜东西——这一套装置我称之为草木皆兵4.0版本,非卖品,维护和升级所费不菲——或许值得,那青年衬衫口袋上别着企业代表的胸卡:郭向东,ShydockKwok。我喜出望外得几乎被一小口咖啡呛死。我像一只小鸟飞出屋去,牙肉色长裙拖曳在地,留下银色痕迹,“嗨。”嗨得能跟爱情电影的“嗨”媲美,“嗨。”我们面对面站着,谈了一会儿天气,又谈了一会儿天气,一阵微风吹过,我们又谈了一会儿天气,我忍不住为他表演我唯一掌握的魔法:变蟾蜍!那只需要我心念一动,不会跳出谨慎的询问框:确定吗?砰的一声都没有,郭向东就变成了一只蟾蜍,它弄脏了我的丝绒拖鞋,我不知道怎么把它再变回来,甚至捧到嘴边亲了一下(它又咸又酸),那也不管用,我将它用力朝一棵无花果树掷去,扔得很准,它砸上树干又掉到地上,还是没有恢复人形,并昏死过去。我想我尽了力,便回到屋子里吃晚饭玩电脑去了。

我一直努力工作,也想凿开周而复始的死循环人生,换过多种职业,包括电影明星(谁说憎恶电影的人不能从事电影工作,例子比比皆是,而正义一贯可以根据案例来被主持),然而我总是没法完成交友指标。我寂寞难耐,这方面我比母亲做得更差。我加盖了二楼,朝甜芹街的一面开天蓝木格带栽花窗台的窗子,粉红色路易氏猿猴花粲然开放(招黄蜂),朝湖的背面全是狭窄的箭窗。从这些箭窗里探出高倍望远镜、空膛的狙击步枪和长长的垂下的金色假发辫。我养了一只黄色公猫,叫它布鲁斯李,给它搭了一座细致入微的玩偶房子,朝外的一面开天蓝木格带栽花窗台的窗子,粉红色绢花栩栩如生(黄蜂也被迷惑),背面用的全是狭窄的箭窗,可它还是更爱与我相处,它总在我脚边转来转去,我确定长裙上没有咸鱼味儿后,怎能不感动,对自己出去上班不得不留它在家啃橡皮老鼠以及家里乃至街区乃至全世界都没有一只活生生的老鼠因而只能是橡皮老鼠(既然上帝造了猫,为什么不造老鼠)深感亏欠与哀怜。

后来我在二楼的实验室里造了一个男人(我继承我父亲的科学才能),他比任何人都更与我匹配,他是全五个街区里最可爱的男人,为此我把凝聚了我的聪明才智、光荣与梦想的词“WXR”给他当做名字,这也是我留给可能某一天由我寻获的地外文明的名字,精炼明确,同时向中文致敬,外星人除了“外星人”不宜再有更花哨一丁点儿的称呼,否则它们不理解。WXR被安置在隔壁街区,散步过来很方便,开头是相对容易猜中的,他来拜访,接着手上多了花束和糖果,我们搭出租车去市区燃情约会。我们谈了一会儿恋爱,又谈了一会儿恋爱,一阵微风吹过,我们又谈了一会儿恋爱。我把床从靠墙的位置移出来,为的是一个人不用从另一个人身上爬过来爬过去翻山越岭地上下床,婚姻最起码是各人拥有床的开放着的一侧以及不受阻的通道,不然就会发生悲剧:有人轻则时常站着发愣,变得痴呆,重则活活瘐毙。我想得那么周到,不计较床是我一个人买的,他却始终不为所动。我百思不得其解,茶余饭后同一位科学家讨论,他说:牛不能吃牛,人不能吃人。我说:人不能爱自己造的人。他说正是如此。两件事的症状也是一样的,即:没有症状,当你察觉到坏事了的时候,也只是有点儿发抖,好像有冷风穿过,正好被袭击到一般,跟着事情就越来越坏越来越坏,奸细从大敝的城门长驱直入未遭到辨识和抵抗,失去听觉,失去触觉,失去平衡,变成一块摔在浴缸边的海绵。当WXR在酒吧勾搭上了别人,我怒火中烧,不顾魔法代理人的警告:施法时须留心绝不能被第三个人看到,这里到处是人,挤满了人,太挤了,使得三个女人一个男人都不得不坐在WXR的怀里,而WXR又坐在第五个胖女人的大腿上,和她另一条大腿上坐着的红发小姑娘含情脉脉地互相凝视着,可我顾不上了,我要把他变成一只蟾蜍,他在瞬间就会被坐扁,胖女人要回家洗刷大腿,红发小姑娘会恶心得扭脸凝视第六个人。我心念一动,这回我听到了砰的一声,轻得像喧闹的酒吧里有人踩碎一个果壳,又像有人在我心里开香槟,响得好比敌舰朝我开加农炮,我变成了一只蟾蜍,好在没有人注意到我的狼狈,我躲闪着人们的脚,心想:一只蟾蜍能打电话叫计程车吗?结果是尾随我的该死的代理人替我叫的计程车回家,他说:“只要你憎恶自己,过些日子就能变回来。”我坚决不同意。他被我的顽固弄得有些头疼,说:“那么好吧,只要你无所谓憎不憎恶自己,过些日子就能变回来。”

从那以后,我始终是一只蟾蜍了,生活在甜芹街的二层楼小房子里,通过互联网买东西,从叫皮萨饼到定购最新仪器,我希望也相信科学在我手里能干一件真正有用且有益的事:我绝不憎恶自己,还能变回人形。我没有什么懊悔的,只不过认为胡乱学什么魔法着实是件蠢事,比我母亲的电影还要蠢。我做了几套适合我体形的新衣服——不管我看起来是什么,我还是不能整天光着身子——还不赖。现在一切都挺好的了,我精神也不错,没有放弃工作,什么也没有放弃,还有欣赏花卉的闲情逸致。只有一个遗憾,就是布鲁斯李认不出我,它对我很凶,企图用爪子抓伤我,我只好躲着它,还不忘每天给它添满碗,可它因为见不着能穿着曳地长裙的我而郁郁寡欢,最后绝食死去了。我住进原先为它准备的玩偶房子,从蓝窗子看外面的蓝窗子外面的蓝天,天不够蓝,云不够白,我们却还要心怀希望。我当上了一个梗概派小说家,这个派别到底包括几个人,我不清楚,我对派别的事不感兴趣。梗概派小说家是这样想的:世界上的小说已经太多了,任何人写不写都是无所谓的,不如只叙述自己更有兴致和精力完成的故事梗概,对节约时间空间有好处,无论如何,节约是毋庸置疑的美德,除对编造故事的爱好以外,使写小说这一可有可无的行为难以废止的原因还有一个种子般的细节或情节带来的刺激,梗概派小说家不干为迷恋雕刻一只象牙吭哧吭哧地弄出一头大象来的事(同时向有血有肉的大象及其作者表示崇敬),他们用一种看三级片的方式写作:从头一路快进,到了那些兴奋之处松开快进键,来一段详细的、有血有肉的、汁液饱满的,事了拂衣继续快进,奋勇地、果断地、冷静地,留神不错过好戏,就这样进行到底!退带出仓,多快好省。

有时我在家开派对,反正派对上谁也不在乎主人,款待是享受,看到饼干屑们吃吃喝喝、穿插走动补位来攀谈和自我展示,我由衷地感到高兴和温暖。我还在他们之中见到S.K.,他衣冠楚楚,我也为他恢复人形和我与他未能共结连理而由衷地感到高兴。喝醉了之后他们交换起梦来,就像围聚在一个大帐篷里一块儿抽水烟:“我妻子穿着马赛克花样的内衣在我面前走来走去,那样子性感极了,腿长得像电鳗,笑容像水母,可惜这只发生在我跟她共用盥洗室的片刻,我们比以前富裕了,也不想为抢厕所而争执下去,于是造了第二个盥洗室,你知道,全完了,全部都消失了。”“没关系,会好起来的。”“你说的是真的吗?我听说过那位夕阳小姐。”“被她用长柄伞狠狠地揍,实在是太过瘾了!这才是我为什么喜欢和保罗去老城区,在那儿的长凳上久久地接吻的原因。”“因为夕阳小姐总在那一带溜达!”“带着她的伞。”“没准两周内都不会再下雨了。”“我买了些胡萝卜的种子。”“我想把公园清洁工阿雅弄回家里来,她不拿工钱,只干活,不吃草料。”“我装了自动报警器,一旦小偷闯入,它会叫,一旦小偷在警察来之前还没能逃走,我就会得到一千块奖金,我家里每一样东西都不值一千块。”“是的,我家是个老鼠夹子。”“我多想你能来,当我不在家的时候。”……直到烟雾渐渐散去。美好生活重又变得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