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三]
这件事对我来说不好理解。事发起因在杨春花身上。这个醴陵人虽然考虑离婚问题好几年了,但隔上那么几个月还是要回家一趟。在这方面,吴得志表示了极大的理解。这个人并不大方,但杨春花要回去是没关系的,反正她老公已经半身不遂了,她回去也没什么。
杨春花每次回去,总要给我们带一点她家里熏制的腊鱼腊肉,要不就是另外一些自制特产。这些东西我们都爱吃,况且比饭店的要卫生得多,干净得多。当然了,这些东西主要是吴得志提回家里去,我们只分得一点。一件令我们感到意外同时也感到没办法理解的事情就发生在杨春花回家,再从家里回到银行之后。
事情发生的那天没有一点先兆。那天晚上,我和罗刚像往常一样,在曹待兔拉下卷闸门前的那个时候走进了大门。穿过营业厅的时候,于国庆正在"咣啷咣啷"地检查营业间的抽屉,看里面是不是还躺着一张报纸。见我们进来,于国庆不拉抽屉了,脸上浮出一个暧昧的笑容,对我们的胸口不无猥亵地凭空虚捏一下,眨眨眼,又向天花板瞟一下。这些哑剧一样的动作我们都懂,每次都是这样。他是告诉我们,杨春花已经回来,而吴得志到杨春花的房间去了。
像这件事我们已经习惯了,也不把它当一回事。我们倒是在想,杨春花这次不知给我们带了什么东西。
大约过了四十来分钟,我们先是听到吴得志的口哨,这个人习惯这样,遇上得意的事就喜欢用吹口哨的方式来表达。我对此当然能够理解,我只是觉得和杨春花这样的女人睡觉实在是不值得让人感到得意的事。不过吴得志得意,只要他自己得意就行了,但他非要用吹口哨的方式来告诉我们,他和杨春花睡了一觉,性生活过得无比和谐;然后,杨春花的声音也出来了,她不是吹口哨,而是伴着吴得志的口哨唱歌,她的歌唱得实在是令人难以忍受,走调尚在其次,主要原因是她唱歌时的口音是醴陵口音,这就实在让我们无法接受了。不过她偏偏要唱,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当他们走进值班室的时候,我和罗刚像以往一样,靠在床头看着电视,于国庆仍是坐在墙角的藤椅上看一份不知哪天的《参考消息》。吴得志和杨春花一走进来,组长就大声对我们说,"大家来看,杨春花给我们带什么好玩的来了?"
我们转头一看,杨春花两臂环抱,搂着一只小猫,这只猫在她臂弯里"喵喵"直叫。在它的眼睛里,我感到有一种对人的世界的恐惧和拒绝。但对这类小动物,我一向都是很喜欢的,因此我立刻站起身来,伸手想去接那只小猫。
"给你。"杨春花说,松臂让我把猫接了过去。
于国庆也站了起来,或许对我们这些无聊的人来说,有一只这样的小动物可以把玩真是一件让人觉得开心的事。我记得,我们值班室突然因为有了这只猫而变得空气活跃起来,我们都争着去抱它,那只猫似乎也明白了我们的意思,对着我们"喵喵"大叫起来,但它似乎不太喜欢于国庆,可能是他的厚眼镜使它觉得有点异常而感到不太踏实。因此,当于国庆伸手抱它的时候,那只猫用力一蹿,从他手上落到了地面,它像是害怕于国庆再去抱它,又用力一蹿,从地上蹿到床上去了。
罗刚正躺在那张床上。我现在回忆,似乎从杨春花把猫抱进来开始,惟独罗刚没去逗弄那只猫。而那只猫已经主动蹿到罗刚身边了。
我还记得,当时罗刚的脸色发白,像是遇上了一场突发疾病。他死死地盯了那只猫一眼,突然就把手一挥,用一种值班室的人从未听见过的声音吼了句:"滚下去!"
我们当时都是一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罗刚显然不是开玩笑,他的脸色越来越白,像是这只猫是一个可怕的东西一样。而他的眼神中竟也流露出某种程度的惊恐。那只猫被罗刚一吼,吓得赶紧从床上跳了下来。
"罗刚你没什么事吧?"我问。
罗刚没回答,只是转头对着墙壁,过了会儿才说,"我先睡了。"他把被子拉过来,果然蒙头睡下去了。
我们有点奇怪,不过罗刚在大家的眼里,一直就比较怪,谁也不去说什么了。我们逗了一会儿猫,还是把桌子摆开,打起牌来了。
杨春花把这只猫留给了值班室,但没过几天,那只猫就不见了,开始我们都还没注意,只是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东西,等大家发现是那只猫不见了后,就赶紧起身去找。这种事说到底也是无聊透顶的事,但一只猫对无聊至极的夜班室来说,就显出它的重要了。于是我们分头去找,觉得它大概是随便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找一找就能找到。
果然,我们找一找就把它找到了,但找到的却是它的已经僵硬的身体。
这只猫死得比较惨,它躺在一个平时难以让人注意的楼梯角。它的脑袋被类似于砖头的东西砸碎了。
我们发现它时都惊讶万分,是谁把它打死的是个疑问,而那个下手的人竟然会如此狠毒更令我们吃惊。说实话,在猫死的那几天,我们的警惕性也陡然加强了,毕竟这是在我们的守卫范围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说这是大事,因为这事和"死"连在了一起,不由得我们不感到一些恐惧。
当然,死去的毕竟只是一只猫,我们提心吊胆地过几天也就忘了。但这只猫究竟是被谁杀死的,我们一直没有得出结论来。说实话,我有点疑心是罗刚干的,但他一贯都比较懦弱,我也不能简单地从他第一天看见猫时作出的反应来推断他就是杀死那只猫的人。如果说他在猫死后有点紧张的话,那也是他一直以来的表现。他总是那么紧张,不像是杀猫,倒像是杀过人似的。我和小军都觉得,时间过得越久,我们反倒越来越不了解他了。伤害42我想把这件事搞清楚,实际上,我想搞清楚也是想把罗刚搞清楚。
对那只猫的死,我越来越怀疑是罗刚所为。两天后的早上,我起床后问罗刚是不是和我一起去小军那里。我们有很久没去了。罗刚答应了。
小军现在的日子过得让人觉得自由。他现在的日子除了写作外,就是找女朋友了。
我们到他那里时,他刚刚起床。他的女友一般不在他那里过夜,照小军的话说,就是干完了最好马上离开,他不习惯两个人一起睡整夜。
见我们来,小军很高兴。我们的确见面见得少了,但能在一起时还是觉得亲切。
"你们还在守库?"小军问。
"是呀,"我说,"没什么别的事干。"
"我不是给你说了嘛,给你们行长送送礼,什么问题就解决了。"
我说我不会干这事。
"那你就一直守下去呀?"
我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守库总比在那个郊区坐柜要好。
我们的话题就转到我们的值班生活上去了。罗刚坐在一旁,难得说上一两句。
"我说罗刚,"小军说,"李晨都和小安谈这么久了,你真的不打算找女朋友?"
"我不会找的。"罗刚说。
"你是不是先天性阳痿啊?"小军直截了当地说,笑了起来。
小军喜欢开玩笑,他见到罗刚总要问他是不是有过性体验,是不是因为第一次失败了所以给自己造成了一个包袱,等等等等。罗刚对小军的这类说法一概不予回答,但他的脸色往往不大好看,我觉得小军说得过分了,就往往把话题转开。
"你不是还喜欢小芸吧?"小军有时候会这样问。这个问题我也是这么看。不过小芸我们更是难得看见,她和小安一直很好,但女人之所以是女人,我觉得还体现在年龄越大,交往就越少,如果谈恋爱了,就往来得更少了。小安和小芸在读书那会儿形影不离,现在我和小安在谈恋爱,几乎是见不到小芸的。当然,也有个特别的原因,是小安告诉我的,她说她是在和我谈恋爱,小芸就表示,最好不要再和我们见面。因此,小军的话让我觉得罗刚的问题别真是因为小芸,于是我就说:"要不哪天我们约小芸一起出来玩,你看怎样?"
"算啦。"罗刚总是回答"算啦",难道他真的不想和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他爸爸也会愿意?我不知道为罗刚的恋爱婚姻一事,他爸爸找了我们多少次,总是想托我们给罗刚找个女朋友,但罗刚自己不愿意,我们有什么办法?
但那天我们没谈罗刚的找女朋友问题。我装作在说新闻一样,和小军聊起了我们值班室的猫死一事。我发现,罗刚的脸色的确不对头。但我没想到的是,小军听我一说完,就转头对着罗刚很诧异地问:"这猫是你弄死的吧?你怎么会和这只猫过不去?"
罗刚顿时慌了,他说:"你怎么会认为是我弄死的?"
"是就是嘛,"小军轻描淡写地说,"又不是说你杀了人,我只是想知道你弄死那猫干吗?它咬你一口啦?"
罗刚端着茶杯,眼神直愣愣的,像是要研究里面的某片茶叶。过了一会儿,他说:"它没咬我,我不喜欢它,也不愿意看见它。"
"喂!"我真的吃惊了,"它还是一只小猫呀,你怎么下得手?"
罗刚抬起头,但他没看我们,只是望着窗外,慢慢地说:"你也别对吴得志他们说,反正它死也死了。"
"不过你总有原因吧?"我不知道我当时是什么感受。他平时的沉默,平时的怪癖,我都能理解,但这件事我怎么也理解不了。
"没原因。"罗刚说。我觉得他的脸色变得阴郁起来,这是我从来没见过的。他继续说下去:"是小军说的那样,它咬了我一口。"
"你说什么鬼话?"我觉得我心中有了点无名火,"那么一只小猫,它能咬你?你说说看,在值班室它咬过谁?"
"别说它了。"罗刚冷冷地说。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他的这种口吻。
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小军一直在抽烟,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他把话接了过去,"算了李晨,别说了。"然后他又对罗刚说,"我知道你肯定有什么事藏在心里,我们这么多年的朋友了,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你就是杀了人,也可以对我们说吧?难道我和李晨会告发你啊?你说是不是?"
"有些事你们不会明白的。"罗刚说。我简直觉得他在玩高深了。这一天我过得特别不愉快,我总是想罗刚能告诉我们一些什么,但他终于还是没说什么。我知道,小军说得没错,罗刚心里是藏着事的,但这事连我们都不愿意告诉,是不是也太不把我们当朋友看了。
"这事算了,"小军说,"但我看你还是找个女人吧,你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
"我的事你们别管好吗?"罗刚说,"我自己知道我在干什么。"
这话倒是没错,除了他自己,真的只有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而且在那个时候,我突然发现我其实一点也不了解罗刚,说实话,从他弄死猫的行为来看,我觉得我有点怕他了。伤害43从那天开始,我觉得我和罗刚之间像是有了点隔阂,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有这种想法,他在值班室时和以往一样,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但我真的对他有一种惧怕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不愿意和罗刚把关系再拉得很近。我开始反省我和罗刚之间的每一件事,从我们的学生时代开始。但无论我怎么回忆,总是找不出罗刚变化的那个特定时刻。而我从对罗刚的回忆,慢慢地变成了对我自己的回忆,我觉得,我好像是个失败的人,也许就是一个失败的人,我检查着我所过的日子,几乎没有哪件令人觉得满意,随着夜班生活的延续,我还发现,我想做一番事业的愿望已经慢慢地失去了。这里已经没有要我去做的事业,或许从一开始,我对"事业"这个词就没有一个正确的理解。我知道小军说得没错,想要在一个地方混出人样,不给当领导的送礼是不行的,可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这一点,而这点也并不值得我去自傲。我也想过,干脆从这里辞职算了,但辞了职我又能去干什么呢?更何况,除了小军,大概没有人会赞成我做出辞职的决定,而小军是不是会真的赞成,我也心里没底。实际上,他赞成还是不赞成,几乎也没什么关系。我只是觉得有一些没办法看清的东西把我束缚得很紧,而且越来越紧,我真的想能挣脱出来,可我连一个夜班组也挣脱不了,还谈得上挣脱别的东西吗?我开始感到,我真的需要离开夜班组了。但能用什么办法呢?
我每天还是按时上班,大约罗刚也猜到了我的心思,他慢慢也不来叫我和他一起去银行了。我也觉得松了口气。当然,在这松口气的同时,我也隐隐感到有点不对头,毕竟我们在一起交往那么多年。现在忽然变成这样,我心里还是涌上一股难受的感觉,而在我对罗刚的感觉中,还有一种为他感到不安的念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种念头,而这种念头,我也没办法对他说,他对每个人好像都保持着拒人千里之外的距离。我想,他大概已经后悔告诉我,那只猫是他弄死的真相。我相信小军的判断,他藏了事在心里,但他不愿意告诉你,我想深入到他内心是不可能做到的。我想小军也做不到。
一段时间来,我差不多每天都在盘算,要怎样才能离开夜班组,我实在是不想再值夜班了,除了让我变得渐渐消沉外,这个夜班没有给我带来任何有益之处。现在,我感到我惟一的安慰就是小安了。
几年下来,小安也像我在储蓄科一样,在很多储蓄所坐柜,她倒是没去那个郊区储蓄所。这大概是储蓄科体现对女职工关怀的一面。和我一样,小安对向上爬那一套怎么也学不会,而学不会就只能继续在储蓄所坐柜了。
从我和小安开始确定关系以来,一直都比较稳定。好像没有什么事情影响到我们的进展。开始的几年,小安继续读书,她想拿一个能让自己更稳定的文凭。这是正确的,但我有时也觉得读文凭这事也让人觉得滑稽。我真的搞不清文凭对一个人究竟意味着什么。对一个体制内的单位而言,似乎就需要人去读一张文凭,好像有了这张纸就能给人提供某种证明一样,而一个人又怎么能仅仅通过这样一张纸去证明自己呢?当然,这想法也只是偶然到我念头里来。小安想干什么我都愿意她去干。就她读文凭这件事,我每天都送她到学校,好在晚上下课的时候我还没上班,还可以去接她,小安对我的照顾特别喜欢,我自己觉得倒没什么,不过我们的感情却在这种接送中得到了加强。我记得有一首流行歌曾唱道"平平淡淡才是真",我对这句话有很深的体会,它是我和小安的写照。
我没有刻意去想和小安结婚的事,因为在我感觉里,小安和我结婚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这将是我平凡生活的幸福顶点。我不明白小军为什么那么反对婚姻,对他来说,婚姻似乎是种可怕的东西,他不愿意接近,尽管他喜欢不断地换女朋友。
在我越来越想离开夜班组的时候,我不记得是哪天开始,我突然渴望起婚姻来了。是的,我想和小安结婚,这个念头非常非常坚决。伤害44我在前面说过,在夜班组守库的人都是没有结婚的人。或许,这是银行特别从人道主义出发的一项规定。只有未婚的人才会精力过剩。而精力过剩才可以使得晚上不用睡觉(尽管我们都还是去睡了),但对银行的保卫科长、分管保卫的副行长及行长来说,有一些精力过剩的青年在守卫着金库,金库必将安全得飞不进一只苍蝇。也正因为如此,如果守卫金库的哪位员工结婚了,他将从夜班组出来,再分到其他科室。我来这里就是因为任其发结婚了,他从夜班组出来后,分到了出纳科,事实上,这也是差不多每个从夜班组出来的人的去向,如果你想去一个好点的科室,那就得自己想想其他办法了。
我在前面也说过,任其发离开夜班组后,还是常常到值班室来,完全是一个义务守库员了。这个人从我第一次见到他起就发现,他喜欢喝酒,并且是度数比较高的那种。他之所以喜欢喝酒,在我们值班室有一个说法,那就是他特别上进,想在银行里混出一个人样。他的选择方案是把酒量喝大,这可以给他以脱颖而出的机会。他在值班室时就每晚喝白酒,由一钱到一两,一两到二两,逐步递增。后来他一个人喝上两斤已不成问题。剩下的事情就是如何逮住和领导进行较量的机会了。我没有搞懂,他把酒量喝大,是究竟想把领导喝到桌子下去,还是想替领导把别人喝到桌子下去,至少他没有对我们明确说过,但他对酒量喝大就能混出人样这一点特别坚信。但不幸的是,他从夜班组离开后,至今还是在出纳科坐柜,一点升上去的迹象也没有。这点引起了他老婆的强烈不满,我怀疑他经常到值班室来义务值班,是不是被他老婆扫地出门所致。当然,这个真相他不会告诉我们,我到今天也没有弄明白。他坐到我们值班室时,总是脸色铁青,很不好看。
不过,在我们面前,他是结了婚的人,在我们看来,特别是在吴得志看来,结了婚的人肯定比没结婚的人更有处事经验,因此,一件很要命的事就找上了任其发。这件事需要详细写一写,因为罗刚也参与其中了。伤害45在吴得志和杨春花的奸情被他们自己批准得以公开之后,这两个人就公然在值班室也勾肩搭背起来。这是我看不下去的。注意点、注意点。我总是提醒他,但吴得志已经什么都听不进了。忠言逆耳是很正常的事,但忠言逆耳的后果也常常不妙。据吴得志后来透露,他之所以和杨春花睡到一张床上,完全是因为她是我们支行行政科长的亲戚。他想通过杨春花的关系先把行政科长的门路走通,这样或许能使自己顺利地离开夜班组。他的方式虽说猥琐,但我们还是觉得,这对他顺利离开夜班组仍是一条可行的捷径。
在吴得志把这个问题进行坦白之后,我们都觉得他从这里离开应该有个三下五除二的速度,但一直没有动静。令人意外的是,吴得志突然变得苦恼起来,现在他一来值班室时不打坐了,像罗刚一样变得沉默寡言起来,我开始时没注意,因为我老想自己的事去了,当我发现这一个反常现象时,才发现杨春花有一段时间没来我们的值班室了。我感到诧异,忍不住问吴得志是不是出事了。我问第一遍的时候他没听到,我又问一遍,他才把脸对我转过来,一点表情也没有。我当时疑心他大概是练气功走火入魔了。但究竟是什么事,吴得志终于神色紧张地向我吐露了苦恼的根源,原来是杨春花真的打算和她半身不遂的老公正式离婚。她连报告都打了。吴得志光着膀子,苦闷无比地告诉我。
这问题实在是大,大得出乎我们意外。连罗刚都用惊讶的眼光望了过来;于国庆则把头从报纸上陡然一抬。我们几乎在一瞬间面面相觑了。对吴得志来说,结婚是很久以后的事,现在压根就没想过。况且,即使到下辈子,杨春花也肯定不会是他想要结婚的对象。一桩到处都会发生的风流韵事,会急转直下地变成这样一个状态,令吴得志措手不及。我们立刻把他围在中间,这是他目前需要的。
"她提出要和你结婚?"我终于问了起来。
"还没有。"他说。
"还没有?那你急什么?"于国庆松了口气。
"她迟早会提啊。"吴得志回答。
"你怎么这么肯定?"我又问。
"那她离婚干什么?"吴得志回答。
这个推断是很有逻辑性的,有逻辑性就有很大的说服力。我真的为吴得志感到不安起来,但我们大家都缺乏这方面的经验,因此不能给他提出什么摆脱的建议。我们想到了任其发,他是结了婚的,一个结了婚的男人肯定比我们有办法。果然,任其发有办法。他仔细听了吴得志的担忧之后,问了个我们从没想过的问题。
"行政科长知道吗?"他问,"行政科长知道你们的关系吗?"
吴得志一愣:"行政科长?他不知道。"
"那想办法让他知道。"
"让他知道?你他妈在出什么馊点子?"
"这可不是馊点子。"
"妈的,他要知道了老子会不愁没小鞋子穿。"
"那你不正好摆脱了?"
结了婚的男人果然是有办法,但这个办法需要冒险,这个险究竟有多大还没有经过检验。因此,在冒险之前必须经过权衡,这个险值不值得去冒。是摆脱杨春花,还是从此穿小鞋,这个问题让吴得志非常犹豫。但任其发对自己的办法十分得意,因此他一再对吴得志给予鼓励。我们这时突然发现,吴得志一身的肌肉虽不含糊,但谨小慎微、拖拖拉拉的性格完全展现了出来。我真的为吴得志着急起来。
"不能告诉他。"吴得志犹豫再三,终于说。
但拒绝任其发的主意,他就得自己想个办法,而这个人不是一个有办法的人。但事情没多久就得到了解决,令我没想到的是,替他解决问题的会是罗刚。伤害46事情发生的那天没有一点先兆。那晚我一个人到值班室。我到的时候,罗刚还没来,吴得志为了稳住杨春花,已经上楼和她睡觉去了。于国庆照常在外面营业间大厅里找报纸看。我靠在值班室的椅子上看着电视。这种百无聊赖的生活我实在是觉得厌倦了。
没过多久,我听到楼下卷闸门"哗啦"一声给拉了上去。我想大概是罗刚来了。我动了动身子,等着他上来。电视正在播的一场足球比赛正进入高潮。罗刚对足球还比较喜爱,因此我希望他快一点上来。我听到了脚步声,但有点意外,上来的好像不止一个,我想大概是任其发也来了,但是很快,我发现我的判断出了偏差。我听到的脚步声非常急促,他们没到值班室,而是一步一个脚印地到了值班室楼上。我感到奇怪,就仰头望着天花板,我听到的脚步声就在我头上停了下来。我感到奇怪,罗刚到楼上去干什么?
我没来得及琢磨,就听到"咣啷"一声巨响,又是"喀啦"一声巨响,像是一扇门被人一脚踹开了。果然如此,因为紧接着就是两声惊叫传了下来,是男女声二重奏。男声是吴得志,女声是杨春花。出事了。我没有多想,立刻起身,向外跑了出去。坐在营业间的于国庆也停下报纸,两眼紧张地望着外面。去看看,我对他说了一句。于国庆响应了我的号召,把报纸一扔,跟在我后面向楼上跑去。
一上楼,就看见杨春花房间的那扇门倒在地上;一冲进去,我就吃惊地看到行政科长正扭住赤条条的杨春花,左右开弓,给了她两记像响屁一样的耳光。吴得志站在床后,同样的赤身裸体,两只手紧紧抓住被单,捂住自己的下体。他强壮的肌肉一览无余,惊骇的眼神也同样地一览无余。罗刚站在靠墙的位置,好像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样。体形单薄的行政科长现在力大无穷,他对着杨春花厉声大吼:"你敢做出这种事!你他妈明天就去和我弟弟离婚!"但见他抬腿又是一脚,踢在她肚子上,杨春花嗷嗷一叫,身子一仰,重新回到了床上。"你明天就去离婚!"行政科长又是一声大吼,"离就离!我早就想离了!"没想到,杨春花竟然进行了突然反击。"你给我滚回去!"行政科长怒火不息,冲上去又要打。我第一次感觉杨春花不同凡响,竟然一丝不挂地从床上站起来,"滚就滚!"行政科长想再次扑上去。我担心出人命,赶紧一把把他拉住。于国庆眯缝着双眼,掀起一面床单,把杨春花迅速地裹了起来。一件没想到的事又发生了,那就是当行政科长仍然暴跳如雷地走后,吴得志突然运指如风,对着罗刚吼道:"你他妈敢出卖我!"一直在旁边发呆的罗刚根本想不到躲闪,只听"噗"的一声闷响,罗刚捂着肚子蹲了下去。一股浓血从他手捂的地方淌下来。想不到吴得志一指竟能戳出一个洞,他的气功练成了。
但事情没完,过后我们才知道,传达室的曹待兔对楼上突发的惊天动地之声摸不着头脑,给保卫科长打了个电话,保卫科长又给行长打了个电话,他们火速赶到第二现场,也就是我们的值班室。庄严的银行大楼竟然闹出一件这样的丑事,那还了得?保卫科长和行长对我们轮流发脾气,当场免去吴得志的夜班组组长的职务,命令他第二天到保卫科报到,另行安排。在整个过程中,我们都不说话,垂着头,听着领导的训斥,但他们说着说着就发现没什么好说的了。本来如此,像这样的通奸事件在现在这个时代是非常非常的屡见不鲜,有什么好指责的呢?挽救他们的是罗刚,他肚子被戳了一个洞,没办法止血,不进医院是不行的。行长又雷厉风行地作出了两个指示:第一,通知家属;第二,现在由他和保卫科长亲自送他去医院看急诊。
我简直不敢相信,任其发给吴得志出的主意竟然让罗刚去给实行了。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真的没必要去把这件事捅给行政科长啊。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伤害47一个大家私底下都知道的丑闻不是丑闻,只有被公开的丑闻才可以称得上是丑闻。这是我从吴得志身上发现的。当他和杨春花勾搭的时候,没有人认为那是一桩丑闻,而现在它公开了,浮出水面了,就似乎谁都可以对他指指点点,这事让吴得志特别狼狈。不错,他现在是离开夜班组了,但也没好到哪里去,不到一个礼拜,他的岗位就定了下来,传达室的曹待兔让出了自己的位置,令我们吃惊的是,曹待兔之所以让出自己的位置,是因为杨春花也在银行呆不下去了,她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到醴陵和她半身不遂的老公离婚去了,她不是一个人去的,而是和曹待兔结伴去的。我们后来才知道,每天只以绿豆汤当饭吃的曹待兔果然存了一笔数额颇大的存款。杨春花离婚的真实原因竟是因为曹待兔,我们都蒙了,但事实就是这样。我只是觉得,吴得志这个亏吃得太大了。
说出上面这段来龙去脉的是任其发。当吴得志因"不适合值夜班"的通告下发之后,选来选去,又选了和老婆已经实在过不下去而离婚的任其发。在罗刚住院期间,支行的保卫科长亲自来我们值班室值了一段夜班。这是我值班生涯中最恪尽职守的一段日子,也是我们值班室最平安无事的一段日子,但那也是我感到特别难受的日子,就是因为那个保卫科长和我们一起值班。
这是我长时间和一位支行的领导这么直接打交道,在我看来,这位大腹便便的科长为什么会成为科长真是令人深思,和他说话,就只感到他说话的调子特别缓慢,像是要字斟句酌一样,这种官腔实在让我听不下去。在他值班期间,我们支行的行长也来得比较勤,这就给科长极大的表现机会,而他又有什么可以表现的呢?但我明白了一些事,而这些事我大概永远也没办法做出来。我想算了,我一点不想再把这样一个人写下去。
我现在想的就是尽快离开这个地方,每天几乎没什么事,但我还是觉得疲惫不堪。有一天,在我和小安独自呆着的时候,我忽然就对她说了句:"小安,我们结婚好吗?"
小安没想到我会突然提出结婚的建议,但她也只想了想,然后说:"你觉得哪天好?"
我当然想尽快了,于是我就说在国庆节吧。
是的,我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别的想法,我只是想尽快结婚,在我的感觉里,或许婚姻能给我带来让我觉得幸福和快乐的东西,在婚姻的天空里,我可能再一次感受到激情和渴望,像当时天空里闪烁的星星一样,我会感到宁静和满足。在我的感觉里,精神生活和肉体一样,需要另外一个人的灵魂来补充,这样才能获得更丰富的情感来给予对方,人与人之间如果没有这点关系,心就没有了生机,就会因为没有空气而慢慢地枯萎。难道不是这样吗?
[讲述人:李晨25岁银行职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