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军对这件事的看法和我一样,他几乎不相信罗刚会做出这种事。他对罗刚说:"不会吧?罗刚你还会这样?你这是发什么神经?"
罗刚这时不说话了。我们坐在一起,都想听罗刚怎么解释,但他什么也不愿说,他只在最后回答了我问他打算怎么办的问题,他说:"李常德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说也说了,什么也不想管了。"
"我可真佩服你,"小军说,"得重新认识你啦。"
果然,事情在第二天就有了结果。我和罗刚像往常一样,一大早就到了支行门口,那时头寸车已经在门口等着了,我们要做的事就是把金库里的钱箱提出来,和头寸车一起到储蓄所去。那天我们到的时候,支行的女科长已经在大门口等着了,她看见我们,就对罗刚说:"小罗你来一下。"
罗刚过去了。我望着他,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没过几分钟,罗刚从科长办公室出来了,他对我说:"李晨你跟车走吧,我不去了。"
我赶紧问:"打算把你怎么办?"
罗刚说:"人事上把我重新安排了一下,让我去守金库。"
这就是罗刚的结果。我那时还的确年轻了点,总以为会出什么大事,因此这个结果使我松了口气。其实现在去想罗刚做出的那件事,真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和罗刚就这样暂时分开了。他被调去守金库。我不知道他自己是怎么想的,反正从他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连一点不高兴的样子也没有。在那个时候,我还根本想不到,这件事会在不久后把我也牵扯进去。
但对罗刚而言,守金库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用起早床了。守金库是怎么回事,我打算三言两语地对你说一下。在那时,每个支行都有金库,金库里的钱箱就是我们储蓄所上班的钱箱,另外还有银行出纳科的钱箱。这么多钱放在库房,当然得有人来看守,因此不难想象,看守金库完全是一个责任重大的工作。每个支行的金库看守员几乎都是四人,这四个人毫无例外,都得是未婚男性青年。因为他们每晚都得在金库值班室度过,他们的上班时间是晚上10点,下班时间就是第二天上午8点,那会儿金库的钱箱要拿出来了,他们也就下班了。因此,白天就是他们的休息时间。当罗刚把这个工作的性质对我们说明之后,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坏事。一整个白天都归自己支配,真是太自由了。
罗刚就这么守库去了,我心中当然有一种失落感。好在这感觉没延续多久,因为人员调动对一个单位来说,实在是太正常了。我也希望我能够调动,当然不是换一个储蓄所那么简单,我希望我能在这个银行有一个可以展开的前途,我当时的想法就是,尽量把该懂的业务学得全面一点,学得到位一点,或许能得到一种赏识,这样我的前途就有望了。我不认为这是一种虚荣,这是很正常的一种感觉,小安也支持我的这一想法,但我所做的也只是每天准时上班,将精力消耗在每一笔业务的处理当中。后来慢慢觉得,这和我的想法越来越远,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我总感到无论我怎么做,好像谁也不知道。
我在河西储蓄所也没呆多久,自罗刚离开这里之后,我没过几天也被换了个地方,我没有去深究我的调动和罗刚是不是有关系。不过对一个储蓄所坐柜的员工来说,从甲所调到乙所是经常的,再从乙所调到丙所也是经常的,人员就是这么换来换去,我搞不清为什么要这样,但事情就是这样。在半年里,我几乎坐遍了T支行所有的储蓄柜台,在我渐渐感到消沉的时候,那个女科长又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她对我说:"小李,我们科又成立了一个储蓄所,你的业务能力大家都反映到我这里来了,不错,不错啊,新所需要你这样的业务尖子,我看你就到那里去怎么样?"
在那个时刻,我真的还感到一阵振奋,毕竟女科长知道了我的"业务能力"。但接着女科长告诉我,新成立的储蓄所差不多是在郊区,我真的又蒙了。去那个地方,简直就像发配一样。但我不好说什么,我感到在这个成人世界里,我一点也没办法学会拒绝。学不会拒绝就只能服从,于是我就到郊区去了。伤害34当我到郊区储蓄所报到的时候,一种不祥的阴影把我笼罩了。那个所的主任是个年近六十的老人,再过几年,就该退休了。当我看着他时,我不由得想,这个人难道就是我今后的写照?特别是他还对我说了句:"你到了这里,没个三五年是不会再调动了。"我真的感到一种痛苦的压抑。我当时就想,决不能在这里干上个三五年,得想办法调到支行,这是个什么地方啊?谁也不会认识你,谁也不会了解你。在这个前提下,什么都别谈,什么都别想了。我突然觉得这事是李常德一手干的,我有点恨他了。但他现在和我再没有关系,我也不打算再提到他。
我在这个郊区储蓄所一呆就是大半年。在这个大半年里,罗刚好像没任何变化,事实上,我每次提到他,总是感到难以把他向你叙述下去,总感到他在时时掩饰自己的一切,不让任何人知道。我和他恰好相反,有什么事就得说出来,不说出来就感到特别难受。但我每次和他说,他好像都不太感兴趣,如果不是和他做了这么多年的朋友,我大概也不会再和他说什么;但小军和他就不一样,在这大半年里,他果然就按他最初所说的那样,从银行辞职了,他做出这个决定时根本没去考虑任何人的意见,我和罗刚当时都劝他再想想,但他不愿意再多想,在他看来,如果继续在银行待下去,可以知道自己六十岁时是什么模样,这是他无法忍受的,他的这个理由足以说服自己。但我做不到,尽管我知道他说的是真话,我再这么干下去,的确知道我六十岁时会是什么样子,这个郊区储蓄所的所主任已经成为我的镜子了。我看着他就知道,我以后也就是这个样子。
小军辞职后,就给自己租了个房子,整天呆在里面写小说。对写作这玩意儿,我和罗刚都是外行,但我觉得小军过得还不错,我特别惊讶的是,他的女朋友开始多起来,隔三差五地就换一个,我心里真是有点羡慕,但这种羡慕我从来不敢说出来,我知道,如果我的羡慕心理让小安知道了,后果将不堪预料。我想我这辈子大概就只会有小安这么一个女人,但和罗刚比起来,我又觉得我算不错了。毕竟我还有一个女人,罗刚一直就没有,他一直就呆在他的夜班室,好像没任何别的想法。那个地方有什么吸引他吗?
我实在是不想在那个郊区储蓄所待下去了,但一时我又根本找不到办法。小安也对我渐渐不满,她和我一样,认为在那个地方做事根本看不到前途。是的,我一直希望我能有个前途,但我找不到打开前途的方法,那个半年是我非常苦闷的半年。我没想到的是,我的苦闷被罗刚解决了。
那天我们在小军的租住房吃饭,这是我们都喜欢来的地方,房子虽然不大,但十分安静。在饭桌上,我又忍不住诉说了一通郊区干活的苦恼。小军要我给领导送点礼,但这事我没办法做到,罗刚突然就说了句:"你想不想来守金库?"
我没想过这事,不过我突然觉得这是个办法,至少我可以从那个该死的郊区回到支行,但我觉得罗刚似乎没这样的本事可以把我从郊区搞回来。罗刚就说,他们夜班室有个人要结婚了,他一结婚,肯定就不能值夜班,值班室就肯定要人,而夜班室没什么人愿意去,如果我到人事科请缨一下,不会有什么问题。
我发现了希望,第二天我就去了人事科。我还记得,当人事科长听完我要求守库的口头申请之后,用一种特别的眼神望了我一眼,但她没有考虑,立刻就答应了下来。现在回想,自我进银行以来,这是我办得最快的一件事。两个星期之后,我就从郊区回来,到了银行的金库值班室。我现在又和罗刚在同一个地方了,每晚10点,我们又一起结伴上班。伤害35在银行一环环紧扣的工作链条中,金库值班室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它可以说半天,但也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即这是个没有任何人愿意来的地方。为什么这样说,因为在这个地方呆的人无非就是两种:一是没有能力,二是没有靠山。这使得这个岗位在整个金融系统中受到特别的歧视。这是很明显的,有能力的做业务去了,能力更强一点的坐到办公室发号施令去了。和传达室相比,坐在那里的人还可以对进来的陌生人喝上一两句(我来银行的第一天就领教过的)。而在这个夜班室的人几乎没有人过来理睬,而且,坐到了夜班室,你在这个单位认识的人就没有几个了。
尽管我这样描述夜班室,并不意味着我对建议我进来的罗刚会抱上什么看法。这是不可能的事,我是自己愿意来的,我实在不能再忍受呆在郊区那个地方了,对我而言,这是没办法的事。我没有什么可以选择的,并且,在这里还是有那么一个好处--如果它称得上是好处的话。这个惟一好处就是,我们银行的行长会经常过来,毕竟金库是个重要之地,这使我们能有机会直接和行长面对面,但和行长面对面也没什么具体的好处,在他看来,呆在金库室的员工无非都是一些不能掌握业务的游手好闲之辈,他之所以光临,也就是希望我们这些游手好闲之辈能够准时上班,恪尽职守。我想如果他要在这个银行提拔某个人的话,是决不会想到在金库值班的人的。
像是有纪念意义一样,我到金库值班室的第一天正巧也是我参加工作的第二周年。我当时没意识到,是罗刚提醒我的。那天他和我一起去上班,在路上他忽然说:"两年了。"
"什么?"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也没明白他说的两年是什么意思。
于是他说,我们参加工作已经两年了。
罗刚不是一个喜欢发感慨的人,当然我也不是。因此,我没有想到他说的两年是指我们参加工作两年了。但他的话突然引起了我的一些不愉快。我承认我心里有点难受,如果说我开始感到时间在加速它的流逝的话,也就是从这一刻开始感觉到的。没想到转眼就两年了,我在这两年里干过些什么呢?我真的是想好好干,也觉得我在努力地干,可什么都没有,好像谁也不怎么在乎我。在我所工作过的储蓄所,没哪个的业务能力比我强,可别人就是运气比我好。在那时,我真觉得是别人的运气比我好。我一点也没想到我会到夜班组来。我记得当时罗刚来的时候,我和小军在聊天时他还说:"那是个有损自尊心的地方。"我没想到我也来了,滑稽的是,我是自己申请来的。如果我不申请,我会在那个郊区呆多久呢?谁也不知道,而最终的结果也不过是把我再换一个地方,我实在是不想坐柜了。你完全可以说我野心过高,但我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要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没有野心是根本不可能的。在我申请去夜班组的时候,大约是我有点想放弃这种野心了。我知道这是我的弱点,缺乏锲而不舍的劲头。当然,我同时也想知道谁也不想去的夜班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承认我有点好奇,下面我就把我们银行夜班组的人给你介绍一下。伤害36这是我第一次晚上到银行大楼里来。快10点了。经过传达室的时候,里面那个半百男人瞅了我们一眼。我第一次到银行时,就是他对我们喝了一句。我现在已经认识他了。这个人的名字特别有意思,他姓曹,叫曹待兔。我没办法去想有人竟然会叫一个这样的名字,但他就是叫曹待兔,你又有什么办法?
我们进来时,曹待兔正拿着一个药罐似的东西,我当时就想,这个人是不是打算熬药治病。但是不,罗刚一边和我上楼一边告诉我,曹待兔每天晚上都喜欢给自己熬绿豆汤,大概是他火气比较旺,每天喝点绿豆汤清清火。这习惯我也觉得滑稽。从我进门看见的这第一人开始,我就觉得,这个夜班大概会值得有点意思。
罗刚还告诉我,曹待兔的老婆死了快二十年,他的鳏夫生活已经足够长了。这个人在行里有点名,听说他基本上没什么开销,因此全行都在风传,他的存折上已经存了一大笔钱;同样的,全行还在风传,这些钱他打算用来做两件事,一是给自己找第二个老婆(希望真是越来越渺茫),第二是给自己买副好点的棺材。也可能就是因为他的鳏夫生活过得太久,脾气特别大,嗓门也特别粗。我们都发现,这个人谢顶已有相当一段历史,但有点说不过去的是他的胡子也没见长过。实际上,他几年前就已病退了,没多久实在无聊,主动找上行长,提出了想守传达室,为群众发挥余热的强烈愿望。为了答谢行长的批准,他守传达室非常称职。每晚10点一过,就把卷闸门"哗啦"一放,想出去玩的出不去,在外面玩的回不来。对值夜班的我们来说,最好是准时到岗,否则曹待兔一般要在一阵破口大骂后才会起身给你开门,让一个这样的人骂上一通,实在是没必要。
"只有任其发不会挨骂。"罗刚说。
"为什么?"我问。那个任其发就是刚刚结婚,离开了夜班组的人,也就是我去顶替的那个人。
"因为任其发借了一本《国外最新人体摄影》的书给他,一直就没再要回来。"罗刚说。
我明白了,也觉得有点好笑。不过从罗刚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想笑的痕迹。他总是这样,对我们平时谈到的一些敏感话题,譬如和性有关的事情,和男女有关的事情,也让我们觉得好笑的事情都一概没什么表示,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显得特别的漠然。开始我和小军都觉得奇怪,现在已经习惯了。我突然涌上一个念头,在这个夜班室的其他人,是不是也会觉得他奇怪。
我们的值班室在二楼,是一间比较小的房间,在里面摆了两个高低床,在我们值班室隔壁,就是我们需要守卫的T支行金库。
一跨进值班室,眼前的景象让我又一次感到好笑。除我和罗刚之外的其他两个人已经到了。那两个人正在做他们自己的事。一个光头盘腿坐在床上,正微闭双目,很标准地打着坐;另一个坐在灯光昏暗的墙角藤椅上,将一张报纸几乎贴到了脸上,他不是要把报纸盖在脸上休息,而是这个人眼睛实在是太近视了,在他鼻梁上架了副眼镜,度数之深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因为有人在打坐,因此罗刚示意我别大声说话,他把看报纸的那人给我介绍了一下,他叫于国庆,而坐在床上打坐的则是我们值班室的组长,叫吴得志。我想我就要和这样的人一起度过每个晚上,不由感到滑稽。于国庆起身和我握手,他的眼睛在镜片后眯缝着,我简直怀疑他根本看不清别人长得什么样子。他和我握过手后,像是要抓紧时间一样,又赶紧坐到藤椅上,将那张报纸贴到脸上,仔细分辨读到的是些什么样的文字。
我真是觉得无聊,选了张椅子也坐了下来,罗刚坐我旁边,很小声地对我说,吴得志每天都要打坐,而且一坐就是半小时,这半小时他拿捏得非常准,根本不用看表,时间一到,他就会结束今天的训练。
果然,离10点半还差那么一点的时候,吴得志忽然双手从膝盖上高举,两臂画了个圆圈,然后气沉丹田,吐出一口长长的气,睁开眼睛了。他转头看见我,说:"你就是李晨?刚来的?"
因为他是这个值班室的组长,不管我觉得他多么滑稽,我还是回答:"是啊,今天第一天来这里。"
"这个是于国庆,"他指着看报的近视说,然后又问,"你和罗刚是同学啊?"
我说是的。我等着他再说什么,但他没有话说了,从桌上烟盒里拿出一根烟来点上,并扔了一根给我。罗刚是不抽烟的,他没给罗刚,我也从来没见过罗刚抽烟。
我总觉得这里的空气令人不太舒服,因为没有人愿意说话。
但是突然,于国庆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用一种令我吃惊的激动口吻说:"你们看,你们看,看这段新闻。"
我真的以为有什么新闻,但吴得志撇了撇嘴,说:"你拿的是哪天的报纸?"
"上个月的。"于国庆说。
"他妈的上个月还是什么新闻?"
"可是你看,你看,"于国庆竟然坚持着,"你们看,这世界乱成什么样子了。"
我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于国庆显然十分不满,横着看我一眼,倒是不要我们看新闻了,又一弯腰,坐进椅子里了。
在这个时候,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夜班室是个没人愿意来的地方了,我疑心在这里的人是不是呆久了都会出现一些异常举止,而这些异常举止又越来越导致没有人愿意再来。但我的疑虑很快被打消了,因为从外面忽然走进一个人来,还没进来,我就听到一个女人在说:"今天打牌吗?"伤害37我扭头一看,从门外走进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同样让我感到骇异。她整个人给我一种庞大的感觉,就是说,她的脸形、腰围、臀部、胸部、手臂、肩膀、小腿、眉毛、嘴巴甚至鼻孔等,这些外在的身体部位,无一例外,都出人意料地大。惟一小的部位是眼睛,是那么小,是你想不到的那么小。至少我从未见到眼睛有这么小的女人。她一边往里走,一边在手里反复抽洗着一副扑克。
见她进来,吴得志顿时眉开眼笑,从床上下来,用脚找到拖鞋,说:"任其发今天走了。"
"他走了?"那女人好像不太相信,说:"我才回家几天?他就走了?啊,这是新来的?"她望我一眼。
我用眼神询问了罗刚一下。
罗刚介绍说:"这是我们行里的理发师,是行政科长的亲戚。"
我因为一直在支行外面的储蓄所,平时不大到支行来,所以支行的人真的不认识几个。不过我也知道,在我们支行,有一个理发室,究竟是谁在里面主持,我就搞不清了。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女人。
"她叫杨春花,醴陵人。"罗刚说。
"你玩不玩牌?"杨春花问我。
"玩牌?"我觉得奇怪,在我看来,金库值班室是个决不能马虎对待的地方,因为这个地方是决不能出事的。怎么能够在值班时玩牌。
但是这里可以玩。组长吴得志兴致很大,对我说:"玩吧,玩吧,反正这里没人管。"
我真是没想到。这是我们的值班时间啊,如果打牌去了,岂不是玩忽职守吗?但是这里没人管。我还在犹豫,吴得志已经把放在门后的一张折叠桌拿出来了。他把桌子架在房间中央,说:"李晨你是玩牌的吧?罗刚不玩。"他转向看报纸的近视,说:"于国庆过来过来,别看了,别看了。"
于国庆显然不愿意,但组长的话他又不敢不听,只得犹犹豫豫地起身。我觉得他扔下那张旧报纸时好像还有点恋恋不舍,他望着吴得志,那种表情完全就是迫于组织压力了。吴得志好像也不用再征求我的意见一样,要我坐在桌子旁。我不是不喜欢打牌,只是觉得这不是个打牌的地方,但大家都坐好了,我也就只能和他们一块玩起来。
说实话,坐在值班室打牌是我感到特别别扭的一件事,首先是我没想到,二是我觉得我们根本不该在这样的场所和这样的时间来做一件这样的事。而且,我还有点担心,如果这时候有哪位领导来检查,肯定会让我们不知所措,难道吴得志没有想过?
但罗刚好像对这里的牌局似乎不以为然,他坐在一张椅子上看他的电视,对旁边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像是与己无关。
我问:"我们打到什么时候?"
"打到两点多就行了,"吴得志说,"打完你就去睡吧。"
又是一句我没想到的话,因为制度上写得明明白白,晚上值班不能睡觉,否则怎么你一值完班就可以回家去了?而且,如果我们都去睡了,金库出事了怎么办?
吴得志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一样,说:"你以为金库还真会出什么事啊?"
他是组长,他这么一说,我还真不知怎么说好了。
于是我们就把牌打下去,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吴得志对杨春花关照得格外厉害,在摸牌的时候,总还喜欢装作无意似的在杨春花手上碰上那么几次。我不敢相信,一身腱子肉的吴得志会对杨春花这么一个女人感兴趣。我开始觉得好笑起来,不过我还不敢真笑,我想我大概是想得太多了。但我忽然想起小安来了,她对我申请守库抱着赞成的态度,因为在一个储蓄所是混不出什么名堂的,而在守库室有点不同,至少行级领导经常光顾,或许会有更好的机会。但现在我就感到,我的前途是更没机会了,因为这种牌局能让一个领导欣赏吗?
打到两点钟的时候,我们终于散局了。于国庆早已哈欠连连。罗刚原来在椅子上看电视,这时已不知什么时候躺到床上睡着了。我想知道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吴得志已指着一个床位说:"李晨你就睡这张床。"他转身去送杨春花,后者就住在我们楼上,那里是我们银行的集体宿舍,现在已没有几个人住在那里。
我上了床,靠在床上抽了根烟。吴得志回来了,他睡在我下床,他躺下去时问我一句:"你现在睡不睡?"
我还真累了,就说睡算了。
吴得志把灯线一拉,房间里顿时黑了。第二天从床上醒来时,我知道,我的第一天夜班生活已经结束了。伤害38如果把我每天的值班生活逐日记下来,无疑会令人感到乏味。事实上,这本就是一个无比乏味的工作。时间久了,我觉得这简直就是一个对人构成伤害的地方。这个词我用得并不严重,因为事实就是如此。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漠不关注更令人产生自尊受挫的感觉,而我们工作的性质竟然变成了每天的扑克竞赛。从我内心来说,是没办法接受的,这是我清高吗?我觉得不是,至少我们都还年轻,我仍然觉得我能够到一个更适合我的岗位上去。但好像没什么办法可以解决这个问题。我观察了一下,在这个夜班组的人,似乎没哪个愿意在这里继续待下去,如果可能,我们都愿意干点实际的事。但事情的确由不得你。我突然理解了小军,他辞职是正确的,我也开始动了这个念头,不过我也知道,这个念头我大概也只是停留在动一动而已。我感到骇异的是,在值班室一晃又是一年,我好像什么事也没开始做。我开始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是不是根本就没有适合我去干的事。
一年下来,值班室的人基本上都没有变化。组长吴得志10点一到,就准时上床,练习打坐,按他的说法,他是在练一门少林的气功。在他的苦练之下,已使他的肱二头肌特别发达,也使他变得怕热不怕冷。从4月末到10月初,他都喜欢光着膀子在夜班室走来走去,即使在冬天,他也穿得很少,他一坐就是半个小时,除了领导来叫,雷打不动。他说等到功成之日,不但冬天可以光膀子,还可以用食指在墙上戳一个洞出来。我已经不觉得他有什么滑稽之处了。我对他有了一种理解,如果他不练气功,能有什么事给他去做呢?据说吴得志曾去找过人事部门,想换个工种,但撞了一鼻子灰,"这事得问钱行长。"人事科长说。吴得志一转身,又去了行长室,"小吴啊,听说你在练气功?好事、好事,人才,人才啊,守库嘛,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钱行长拍了拍他的肩膀,对晚上的安全问题给予了夜班组组长当面的极大肯定。看来,这个岗位对吴得志是再适合不过了。一个适合本岗位的人当然就用不着换地方了。
于国庆也同样如此,每天我一进二楼大厅,就听到他"咣啷咣啷"地检查抽屉,看里面是不是还有一份可以用来阅读的报纸,不管是哪天的,他都如获至宝地捧在手上,一行不落地细读。其直接后果就是他床铺的棉絮下铺了一层厚达数厘米的过期废报,完全可以充当另外一层棉絮了。该层棉絮以《参考消息》为主,逢到无报可看的晚上,他就掀开棉絮,随便拿出几张颜色变黄、时效全无的纸页,把去年、甚至前年的新闻重新温习一遍,同样看得仔细,看得津津有味,甚至还看得激动不已。我怀疑他连报纸中缝的寻人启事也看得可以倒背如流了。我同样对他抱以了理解,这是没办法的,我们晚上的生活就只能是这么打发。
陪着我们一起值班,为我们打发每晚无聊光阴的还有行政科长的亲戚杨春花。这个醴陵人对打牌有着非同一般的嗜好。只要没有检查的过来,她每晚几乎都是在我们的值班室消磨。她怎么会知道有没有检查?原因特别简单,行政科长会告诉她,而她又会告诉我们。而行政科长又为什么要告诉她呢?我后来也明白了,像这种检查对领导们来说,无非是例行公事而已,他们早就知道我们每晚打牌,而他们又不想对我们进行某种程度的批评,正好有这么一个关系,就干脆让我们预先知道,而要我们预先知道又是为什么呢?我觉得,体制内的东西就可恶在这个地方,这是没办法解释的。当然,它也会有它可以解释的地方,但把这样的事情解释清楚又有什么用呢?不如算了。
我觉得愈来愈困难的倒是不知该怎样述说罗刚。从一开始,我就想把他对你说清楚,但越到后来,我越不知该怎么说他。因为他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可以述说的,但我依然想从他的一些个人行为中找出他最后做出那个意外的令人觉得残酷的决定的一些线索,我发现这并不好找,原因就是他在值班室表现得太沉默了,几乎什么也不说,和我在一起看电视的时候,还可以找上一些话说,但其他时间好像就没有了。
那么,我想还是把我们值班室发生的一些事件进行一番叙述,或许能得出一些答案。至于这些事件当中是否有某种内在的联系,你就自己去判断吧。伤害39[事件一]
为了提起你对我们夜班生活的兴趣,我打算先把一个类似于情色的事情先告诉你。事实上,关于这件事,我在前面已经暗示过了。这件事的主角是吴得志和杨春花。在我第一天上班和他们打牌时就发现,这两个人的关系就颇有耐人寻味之处。不过我不太愿意相信。我记得有一天我还专门问过罗刚,但罗刚似乎对这件事没有兴趣,这是他的一贯风格了,对什么事都没有兴趣。尽管没有从他那里证实我的猜疑,但我的疑虑还是越来越大,因为这两个人表现得已经有点露骨了。不过我还是不太愿意相信。首先,吴得志怎么说也是我们银行的正式员工,吃的是国家饭,而杨春花连工作都没有,而且就我个人来看,这个女人身上实在没哪点能够对一个男人构成足够的吸引;其次,杨春花是一个在醴陵有丈夫的人,据她自己说,她丈夫几年前就半身不遂了,每天都躺在床上,什么事也做不了,她想生个孩子都没办法做到。因此,她在考虑离婚,已经考虑好几年了,目前她到了这里,那个家基本上就不管了。这是让我对她没有多大好感的重要原因。我觉得,无论怎样,那个男人毕竟还是她的丈夫,这个做老婆的有责任、有义务在家照顾好他的生活。当然,婚姻我还没有经历,究竟会是怎么一回事我一点都不了解。但我想,如果我和小安结了婚,肯定在任何情况下都会照顾她的。因此,我对吴得志会和杨春花如何如何真是觉得诧异。
告诉我夜班室奸情事件的是于国庆。
我前面已经说了,吴得志每晚一来就是打坐,雷打不动地坐半小时。我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打坐了,并且,喜欢光膀子的吴得志开始更加讨厌衣服,后来连长裤也索性从打坐时就脱掉,露出两条长满汗毛的大腿。我最开始疑心是他的气功有了进境,他立刻同意我的观点,同时宣布我也有练气的慧根。在那段时间,他的气功果然是有了进境。因为每晚10点一来,不再是进值班室,而是跑到楼上,他说他现在每天晚上都要到顶楼的天台上"承接夜气"。"承接夜气"是什么意思我们都没搞懂,但也没有必要去搞懂。我们对他的气功不感兴趣。我们每晚一来,于国庆还是到处找报看,我和罗刚则守在值班室看着电视。
吴得志打坐是不折不扣的半个小时,而承接夜气的时间就不那么固定。长的时候像去厕所蹲了一次大便,短的时候只像出去进行了一次小便。当然,我们谁也没兴趣计算他的时间长短,但他上楼的真相暴露后,却一下子使我们来了兴趣。
那天于国庆下楼去开水房打水,但水还没开,他就想去传达室向曹待兔要一瓶,又考虑到曹待兔不太好惹,于是就想到了杨春花。当他上楼,走到杨春花寝室门前时,意外地听到里面传出一阵时断时续的斗殴之声,他开始一惊,想到自己的职责几乎就要破门而入了。正在他做好踹门准备的紧要关头,突然听出声音有些不对。他听出里面是一男一女,男的是吴得志,女的是杨春花。他们在干什么?好奇心使于国庆侧耳细听,再细听,听明白了,这两个人不是斗殴,是在里面比赛,举行的项目只有一个,就是看谁喉咙里发出的"哼哈"声压得更低。于国庆没有去充当他们的裁判,他一转身就跑到楼下值班室来。当他把上述过程告诉我时,我感到诧异,一身腱子肉的吴得志怎么是这么个水准?同时我也立刻发现,我们这个枯燥的夜班室突然有了一个事件,有了一个无论怎么谈论都不会令人厌烦的事件。这件事的吸引力相当巨大,于国庆开始经常笑逐颜开地和我一起探讨组长的趣味性和目的性。因为做什么事总得有个目的,对吧?
当然,也像你预料的一样,罗刚对这件事没有发表什么看法。在我们整个夜班生活中,这件事是最让人感到来兴致的事。后来事情发生了转折,我会在以后的叙述中告诉你,现在我想说说第二个事件。伤害40[事件二]
这件事还是和组长吴得志有关。
在我第一天来夜班室上班的时候,罗刚就对我说了,传达室的曹待兔是个不要惹的人,因为这老头脾气不好,尽管每天他都要给自己熬绿豆汤,但火气仍然很旺。特别是我们不要迟到,否则非被这老头一阵臭骂不可。我承认,在这一年来,我们有时会因为一些意外原因晚到一点,曹待兔果然年高火旺,对我们的迟到一定得狠狠骂上几句,在这时,我们就得识相地给他递上一块钱开门费,接到钱后,曹待兔不做声了,起身便给我们开门。掌握了这点之后,我每次迟到,就不等他骂声出口,先递钱给他,曹待兔后来给我开门时还笑了起来。我后来也体会到了,他惟一例外对待的是任其发,因为像罗刚告诉我的,任其发曾借给他一本《国外最新人体摄影》的书后一直忘记索回。因此,曹待兔给任其发开门时不但没有怨言,动作还异常麻利。
任其发虽然结婚了,但还是经常来我们夜班室,几乎变成我们房间里的义务值班员,往往一值就是一个通宵。我还记得,他第一次来的时候脸色铁青,我当时的感觉就是他的钱包和扒手进行了一步到位的接触。但我们很快知道,原因出在他老婆身上,至于究竟是什么原因,任其发却只以讳莫如深的暗示勾起我们的恻隐之心。最后通过新闻爱好者于国庆在白天的四处奔走,终于带来了两个版本不同的小道消息。第一个版本是说任其发的老婆在结婚前就已经怀孕,因此现在她日渐膨胀的肚皮和任其发拐弯抹角都扯不上关系。第二个版本有点滑稽,说的是任其发老婆在睡着后就喜欢磨牙,而任其发睡觉时对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十分敏感,他老婆越磨越响的磨牙声往往使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而他老婆又绝对不能容忍任其发率先上床睡觉,为此任其发提出抗议,结果是他的抗议宣言刚一发表,其老婆就来势凶猛地以一个耳光给予了不容商量的回敬。任其发当时就蒙了,但出人意料的是,这件事的后果竟是以任其发在第二天开始包揽全部家务而告终。当于国庆把这两个版本带到值班室来的时候,我们都拿不准哪个版本更为可靠。大体上我们都倾向于第一个,因为这个理由更站得住脚。从第二个版本的说法来看,任其发无论如何也不敢不隔三差五地钻进他老婆的被窝。至于事实真相,任其发三缄其口,只以讳莫如深的暗示勾起我们的恻隐之心。
任其发每次要来,都是10点半来,照我们的估计,是两个原因。第一,他要用这个方式告诉我们,他已经不再是夜班室的守库人员了,用不着遵守夜班的作息时间;第二,到这个时候,吴得志已经打坐完毕,他一上来就可以不需要面对他实在不想再面对的那尊光膀子塑像了。但他还是愿意和吴得志说话。他之所以对吴得志还保持着以往的敬重,是因为这个从夜班组调到出纳科的已婚男人始终没露出能混出一个人样的迹象。
在我们夜班组,最遵守时间的是组长吴得志,这个人从不迟到,因为练气功是必须守时的,但有一天不知什么原因,吴得志过了10点才来。这时传达室的大门已经关上了。他以为自己平时不迟到,传达室的大门肯定一叫就开。不料他叫了几声,曹待兔装聋作哑,蹲在墙角熬自己的绿豆汤。吴得志来火了,抬起腿来,对着大门用力一踹,同时厉声吼道:"你给我开门!"
曹待兔一点也不含糊,掉过头也吼道:"你这时候来上班啊?回去!"
当时我和罗刚、于国庆都坐在二楼守库室,听到下面的声音不对,我们都赶紧下来了。我说:"曹师傅,麻烦你给开一下。"
曹待兔说:"老子就不开!"
我想起老办法了,就从兜里摸出一块钱,说:"算了算了,吴得志没迟过到的。"
"不开!"想不到,给钱的办法都不灵了。
吴得志在外面已经火冒三丈,又对着大门用力踹了一脚,说道:"你他妈的,给老子开门!听见没有!"
曹待兔的火气也一点不小,见吴得志开始骂人了,他顿时不可思议地咆哮如雷,对吴得志进行一番臭骂,这番臭骂持续的时间很长,我算是第一次领教了这个老头的骂人天赋,简直再也不给吴得志任何回骂的时间。在我们听来,吴得志几乎被骂得晕头转向了。当他终于缓过劲,可以进行一番反击之时,曹待兔的骂声又当即升上了一个档次,我们在旁边既觉得莫名其妙,又觉得曹待兔的确过分,好像吴得志抢了他什么东西一样。他抢了吗?我们认为没有。但也只能用一片好话组成的火力来瓦解他的辱骂。等曹待兔自己也觉得骂过瘾了,这才恶言几句,往地下吐口浓痰,伸手拿过我一直没有收回的一块钱,给吴得志开门了。这件事我们在回到值班室后议论了好久。我们都问吴得志是不是有什么事得罪了曹待兔,但吴得志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不过那老头骂也骂了,吴得志也进来了,他又能对这老头怎么样呢?当然只能算了。这件事之后,我们的迟到现象就差不多绝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