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伤害

没想到,第二天就是我和女人的结局。

那天,爸爸没来接我,我又到了女人的房间。

"是不是你以为你爸爸在,我就不敢打那个小婊子了?"她问我。

我心里没有了恐惧,我恨透了她。

"我明天就去找你爸爸。"她又恶狠狠地威胁。她知道,我之所以对她彻底就范,就因为我害怕她会把我和她之间的事情告诉爸爸和学校。她威胁地看着我,我恨透了她。我知道她的巴掌有多重,小芸怎么受得了。

"你哑巴啦?"她又说。

我还是不说话,只是看着她。我知道,我眼睛里肯定有惧怕,可也肯定有恨意。

"我明天就到你学校去。"她说。

"你不要去。"我终于说话了。她的威胁像往常一样,击溃了我的心理。

"要我别去?"她冷笑一声,"你昨天是不是心疼那小婊子?"

我恨她已经到了极处。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小芸?"

"你以为她不是小婊子?"她霸道地又说一遍。

"不是!不是!不是!"我喊了起来。

"啪!"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在我的脸上。

"不是?"她说,"你现在说一遍,她是个小婊子。"

"不是!"我捂着脸,我不想哭了。

"还敢说不是?"她扬起手,又狠狠给了我一个巴掌。我想躲,可是没躲开。她打人的速度真是快到了极点。

紧接着,她把我一把拖到床上,死死地摁住我,左右开弓,一连又给了我几个巴掌。

我恨透了她。我真想她立刻死去。

可我恨得越厉害,心里的恐惧也越来越厉害。我只在上次还过一次手,以后就再也不敢了,即使她很凶地打我,我也不敢还手。她现在已变得肆无忌惮了。

我弓起手肘,想坐起来,女人立刻又是一个巴掌,我倒了下去。

她骑在我身上。我至今也回想不起她是从什么地方拿出了一支烟。她点上了,先是自己抽了一口,又把烟给我,"你给我抽!"她说。

那一刻,她脸上的狰狞简直就是一个魔鬼。我非常清楚地感到我心里的恐惧在淹没我心头的恨意。我看着她,真的又一次发起抖来。她刚才的威胁在我耳边直响。我几乎从骨子里预感到,她明天一定会把我的事情告诉爸爸和学校。我什么办法也没有,我想只要她这次不告发我,我现在做什么都愿意。我接过了烟,在抽它的时候觉得眼泪又要流下来。

她见我抽烟,忽然大笑了起来。她把烟忽然从我嘴里夺过去,往自己嘴里一叼,跟着就去脱我的衣服。我知道她要做什么了,从她眼睛里我就知道她要做什么了。我恨死了那件事,我看着她,我眼睛里肯定流露出一种恨意。

她叼着烟,凶恶地看着我。

"有一句话你还没说。"她冷冷地说。

"什么话?"我问。

"你说她是个小婊子。"

我恨极了,我没有吭声。

"快说!"她劈面又是一个耳光。

我还是没回答。

"不说?"她脸上又是一股狰狞。

"明天你就知道厉害了!"她说。

这是最致命的威胁。我感到身上的每一处皮肤都起了一层颤抖。

"说!"女人又凶恶地命令我。

"她,她,"我怕得要命,终于小声地说,"她,是小婊子。"

"大声点!"女人说,"你他妈说给谁听?"

我一阵哆嗦。

"大声点!"她又说。

"她是,她是,"我小声地重复两遍,突然间我崩溃了,突然就大声喊道,"她是小婊子!小婊子!小婊子!"

我一边喊,一边觉得自己简直变成了一个疯子。

我浑身的血液都流了起来,好像全部冲到了我的大脑,我控制不住地两手挥动起来。今天我对当时的细节怎么也想不起来,我的感觉就是我的手碰到了什么东西,一股飞迸的火星在我眼前纷扬闪乱,紧跟着又是一个较大的、烟头样的火星飞了起来,我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的每一根神经都在混乱,我看见挂在床上的蚊帐忽然就燃了起来,这股火一下子就在床头蔓延开来。

"小婊子!小婊子!"我还在喊,可是戛然而止了。

我听到女人的一声惨叫。我吃惊地看见她的头发被火卷了起来,她的力量好像突然间无影无踪,我在大脑的混乱里看见她已经从我身上下来了,她的头发被火焰罩住,她奔向那个水缸。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我看见自己坐在一个被火笼罩的床上。

女人还在惨叫,她跑到水缸旁边,她掀开盖板,把自己的头往水缸里浸去。可是,那水缸里几乎没有水,她在我眼前就成为了一个这样的画面。那个女人一直到肩膀都伸在那个水缸,里面一股火焰在继续往上喷涌。这难道不是我想要的吗?我感到自己的心在新的混乱里不知所措,我记得我只是飞快地跑到她后面。我今天回想,我还是拿不准我是无意还是有意,只知道当时我的动作很快,我抢过了她手上的那个盖板,对着她的腰部狠狠地扑了过去。那一刻,我根本不知道我在干什么,也不知道我究竟想做什么。她的叫声不断地从水缸里传出,她一下子站了起来,水缸里些微的水浸灭了一些火,可她的脸上已经布满了一层恐怖的水泡。她转过身,想从我手里抢过盖板,我拼命地大叫:

"小婊子!小婊子!"

我挡开她的手,把盖板抡起来,对着她的头部狠击过去。血从她的头上流了下来。我的动作几乎是无意识的,我的大脑好像要裂开似的,我一边大叫一边狠扑。我心中一点恐惧感也没有了,我只知道,我要打她,如果我不打,她就会把我打死。我不记得我打了多少下,女人倒在了地上,床上的火飞快地烧了起来,女人躺在地上,几乎是有气无力地挣扎,而且,我还记得,她头发上又开始继续烧起来。

我突然清醒了,我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看了看地上的女人,我吓得要命。我知道,我得赶紧离开,现在火还没有烧出去,外面不一定有人发觉,可屋子里已经变得灼热无比。我把那个木板往床上一扔,转身拉开后门,那只猫正在外面跑来跑去。屋外没人,我把门一下子反扣。这些动作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做,我甚至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很清醒,但是有一点我知道,我在希望,希望这火把女人烧死。

我心中又快乐又恐惧。好像是横下心来了一样,我对着那只猫狠踢了一脚。我听见了一声"喵"的惨叫。我没有去看。我飞快飞快地从屋后的巷子里跑了出去。

我一口气跑到大街上,我回过头去看,一股浓烟从那里冲了出来。

我和女人的结局就是这样。她被烧死了,可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把她杀死的。这个案子一直没有破,我不知道那场火灾中的杀人凶手究竟是不是我。

[讲述人:罗刚〓16岁〓中学学生]伤害27那天是我走入成人世界的第一天。就我个人来说,我并不想这么快地走入。但是没办法,我们的学生时代已经结束了。现在要我说清楚那时候的感受是很困难的一件事,我只记得一个最明显的感觉,那就是我们的生活要开始进入一个陌生的,但又是让人跃跃欲试的场所。在这个场所中,我们的一生将在这里展开。从学校毕业到工作单位,是完全不同的。在那时,一个工作单位的意味就是我们曾经幻想过的一切都将在那里获得一个展开的空间,如果我们有什么价值的话,这个价值将在那里得到实现。是的,我那时认为我的人生价值将在一个单位得到实现。尽管我从来就没有明确过我有过什么要实现的理想。但我总觉得,走入一个单位,就预示着我的一生将站在一个重新的起点面前,而在这个起点前面,我根本不知道会有什么在等待着我。这句话并不悲观,我是很乐观地这么想--在前面等待我的将是美好的东西。我那时就是这么想的。

我当然感到兴奋。尤其让我高兴的是,我和罗刚、小安分到了同一个单位,我们学的是金融,那个等待我们的单位是银行。我得说,即使到今天,这个单位仍然是个不错的单位。"银行"这两个字是我们全班人的共同目的,惟一的不同是我们分到的支行不同,仅此而已。我和罗刚同时分到了T支行。小军到了另外一个支行,他当时和我们的想法有点不同,他一点也不兴奋,他个人的想法我在那时觉得不太现实,至少我个人觉得奇怪。在念书那会儿,他就不太安分,总觉得自己是干大事的人,但什么事才是大事呢?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的是,我们现在站在了一个事业的起跑线上。是的,我觉得在一个单位施展自己的才能才称得上是做一番事业。小军不以为然,在参加工作的第一天,他就说不会在这个地方干很久的,辞职是迟早的事,我对他的话并不在意,也觉得小军是不是有点好高骛远了。但数年后他还是辞职了,我们也不觉得奇怪,只是在那时,我也的确没把他当时说的话放到心里去,因为我个人太兴奋了,我觉得我能够在一个单位开始我的事业了。我现在得说,我不知道"事业"这个词在当时对我是什么意味。我想我那时的确是太年轻了。

我去单位报到的那天是和罗刚、小安一起去的。

罗刚这个人很奇怪。这种奇怪和我对小军的感觉完全不同。我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罗刚就变得不太愿意说话,总是神经兮兮的。我和小军谈过他,谈了很多次了,我们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们有一个统一的看法,那就是罗刚肯定是有事瞒着我们的,至于是什么事,罗刚不说,我们也没办法知道。最开始我以为是和小芸有关。小芸是我们班的一个同学,读书那会儿,我和小军都知道,罗刚暗暗喜欢过小芸,但两个人都没有下文,为什么会没有下文,我们一直没有搞清,因为小芸是喜欢罗刚的。这点我和小军都知道,特别是小安告诉过我。小安也是我们的同学,她和小芸是形影不离的,她当然知道小芸是怎么想的。

但罗刚对小芸一直没有动作,而且很奇怪的是,他整个人都是紧张兮兮的,特别是他的眼神,简直就是涣散的,总好像有什么使他感到恐惧的东西躲在暗处要袭击他一样。我们简直搞不清他了。幸好他读书时是坐在我后面,考试时我可以帮他,那些考试几乎都是我驮着他过关的。不过这些说起来既没劲,也没什么意思。罗刚的事情我们后来都失去弄清楚的力气了,因为不管你花多大的劲,终归是打听不出什么来的。好在我们一直还是玩在一起,几年的同学,不管怎么样,也不能因为他不知何时染上了怪癖就不理他了吧!而且怪癖是人人都有的。

至于小安,在读书时和我们都不大说话,特别是她对罗刚一直有着较深的成见。她总认为罗刚对不起小芸。开始小军还以为罗刚和小芸发生了什么,但什么都没有发生,既然什么都没发生,这个成见就来得有些莫名其妙了。但有意思的是,当她发现和我、罗刚分到了同一个支行,突然就和我们很近了。这也是正常的。毕竟我们都是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熟人当然会走得近些。

我们去报到的那天,阳光很好,我感到全身都是温暖的,这给我一个前途不错的感觉。是的,在那天,我觉得我真的会有一个美好的前途。看得出,罗刚在那天也似乎有了一点精神,和往日有点不一样。小安呢?我觉得她简直就是有些兴奋不已了。

走进银行大门的那一刻,我仰头看了看这幢气派的建筑。在这幢建筑里,就是我要跨进的一个另外的世界,我觉得它会张开双臂来迎接我。没什么理由,我就是这么感觉的。我的确有点激动,在这幢建筑里,我会迎来一些什么呢?伤害28进传达室的时候,我有意看了看坐在传达室里的那个人,他是一个年过半百的人了,正靠在床上无精打采地看着电视。我觉得这个人真的是无精打采,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如果是我,我想我至少不会像他这个样子。

"找谁?"他见到我们,忽然从床头坐起来,对着我们很严厉地问。

我感觉他问这句话的时候,特别不耐烦,好像是我们突然闯进了他家里一样。

我们赶紧停下来,解释说我们是新来的,今天来报到,并问他人事科在什么地方。

"四楼。"他说,但脸色还是很不好看,就像我们闯了什么祸似的。我甚至回头看了看,别是我们进来时撞倒了什么东西,但什么也没有。小安对他说了句"谢谢",我们进去了,顺着楼梯往四楼走去。

到了人事科门口,我们一时都有点害怕进去,这是说不上原因的,可能都有点惧意吧。但后来我们还是进去了。人事科长是个女的,年龄看上去也就四十来岁,她架着眼镜,很严肃地看着我们。除了在学校和老师打过交道外,我们平时接触的几乎都是和我们同龄的人,这是第一次,我们站在一个从不认识的成人面前,我当时觉得,这个成人将决定我的一生。

她摘下眼镜,把我们逐个打量了一番,然后告诉我们,我们三个人都分到了储蓄科。储蓄是干什么的?我们当然知道,储蓄就是你坐在一个柜台后面,将别人的钞票点来点去,当然,差错是不能出的,否则出多少差错,你就得从自己钱包里拿多少出来,而我们那时还没办法从钱包里拿出多少钱来。

这个过程很短暂。我们随后就下了楼,按照人事科长的吩咐,到了一楼的储蓄科。

储蓄科长也是个女的,这给了我这个银行当官的都是女人的错觉。当然这不是真的,没有哪个地方都是女人当官,可能只妇联除外。

让我想不到的是,我和罗刚分到了同一个储蓄所,这个储蓄所在河西,也就是说,从这里出发,得越过我们这个城市的河流。我的确没想到,我以为我们就会在这个大楼里上班,没想到还会到那么远的地方。我当然不想去,可这时候是不敢提出来的,我们能做的只有接受。正巧,在安排我们的时候,一个男人进来了,他就是河西储蓄所的主任,他是来科室提意见的,女科长对他的态度和对我们是完全两样的,她甚至像送他礼物一样地对他说,这两个新来的都给你了。我觉得我们在那个时候简直变成了一件商品,什么叫把新来的都给你了?我和罗刚互相看了一眼,这一眼心照不宣,我们都不想去,但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只能去。小安的运气比我们好,她留在了这幢大楼一楼的储蓄所。我觉得她太幸运了,我当时就是这么想,后来才发现根本没什么不同。

从储蓄科出来后,我们就和小安说再见了,我们忽然有一种舍不得的感觉。这真是奇怪。

我们随河西储蓄所的主任上了一辆车。我是第一次听说,这种车叫头寸车。什么叫头寸,头寸就是银行所说的钱,我觉得这真是有意思,钱就是钱,非得取一个这样的名字。

所主任在车上问了我们的名字,也自我介绍了一下,他和我同姓,常德人,叫李常德。他说话的口音和他的名字都让我感到有点好笑。

"你们哪个学校毕业?"

"财经学院。"

"什么?"

"财经学院。"

"知道了,"他说,"今天来的?"

"今天来的。"

"多少钱一月?"

"还不知道。"

"不知道?"他有点惊奇,"奖金呢?"

"刚来的还没奖金。"

"没有?"他好像对新来的是个什么待遇没听过一样,"那你们不会休病假吧?"

"病假?"这下轮到我们惊奇起来。

"是呀,反正休病假只扣奖金,你们还没得扣。"

这句话让我有点发蒙。我根本没想到这个常德人会说出这样的话。我们根本想不到可以这样做,但我们也根本不敢这样做。

进储蓄所的时候,我就发现今天早上的好情绪已经完全给破坏掉了。这个储蓄所在我看来根本就是个乡下的房子,里面显得陈旧,放在墙角的保险柜上面积了一层灰,好像几天没人打扫了。我一下子觉得压抑起来,我和罗刚又互相看了一眼,我从他眼里也看出了一种失望的东西,我觉得这里根本不是我想的那样。

李常德把所里的其他人给我们介绍了一下,里面有两个女人,年龄都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她们对我和罗刚都看了一眼,好像没什么话说。我和罗刚都对她们问了一声好,但她们似乎都没怎么表示。成人世界就是这样的世界吗?我简直搞不懂,但她们和李常德都有说有笑,没把我们当成在场的人。

那天我们没有做事,李常德到了中午才对我们说,你们今天没什么事,都可以回家了,明天早上7点到支行门口等头寸车,别迟到了。

我倒是惊讶这么快就结束了我的第一天上班生涯。我和罗刚走了,出门时我觉得心情好一些了,就提议今天晚上把小军约出来,我们一块吃晚饭。伤害29"妈的,新来的就安排搞储蓄,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小军愤愤不平地说。

"谁叫我们是新来的。"我说。

"我今天就觉得,"小军说,"银行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我笑了笑:"那你说什么地方才是人呆的?"

"我不想干啦。"小军突然就下结论似的说一句。

"你想干什么?"罗刚问。

"不干什么,"小军说,"哪儿都比银行强。"

当然,像这样的对话永远说不出个结果。但我也觉得,银行似乎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我不清楚,我们这是第一天上班,怎么就有了不满的念头。是不是和我们开始设想的相差太远的缘故,而我也说不清这相差的距离究竟有多大。

后来我们就不说银行了。因为都觉得这个话题让我们有了那么一点失落,这是我们都不喜欢的一种感觉,也可以换句话说,这是我们那个年龄所不喜欢的感觉。

事实上,我心里在那时也开始起了一种变化,我觉得小军和罗刚是不是太悲观了一点,尤其是小军,他究竟想干什么,对他来说,什么才是他所认为的大事,是写作吗?在学校时,他是发表了几篇狗屁散文,但就靠这点东西能养活自己吗?我还是觉得,小军是个不太实际的人,在这方面,我觉得我比他好那么一点。我开始想我也许能在银行里混出点什么名堂的,能最终混出个人样。

小军当然不这么看,但我还是要这么认为。至于罗刚,我承认,我和小军都有点搞不懂他,他没对工作的事发表过什么意见,我们谈论的事情好像和他无关似的。我们都不明白他老那么紧张干什么。而且我也愿意承认,我现在是想把罗刚对你们说清楚,但这个人好像没什么可说的。他就像一块木板,你没办法感到他的凸凹,我希望能说出他一点什么。因为什么样的事总是有源头的,而我摸不到他的源头在哪里。我想,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一些上班的情况对你们进行一番描述,也许能得到一些线索。这也是我愿意从我们走进银行第一天开始说起的原因。尽管我自己无法从这些描述中得到任何一点东西。

说实话,我已经不记得罗刚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我和小军说起罗刚的时候,他也想不起来。真的,在我们的记忆中,罗刚并不是在我们认识时就这样的,可是我今天回忆,怎么也想不起他是哪天开始变化的。他现在最常见的样子就是不说话,譬如,那晚我们吃过晚饭后,想起很久没到河边走走了,就在出餐馆后去了河边。或许当时我们的心里,觉得无论怎样,这毕竟是值得我们纪念的一天,第一天参加工作嘛。和往常几乎没什么变化,罗刚跟着我们走,总是难得说上一两句话。小军突然就望着他说了一句:"我说罗刚,你这么个样子,不怕以后找不着女朋友啊?"

小军走在我们前面一点,我记得很清楚,小军的这句话让罗刚陡然一惊似的,然后他就说了句以后说得最多的话:"我不会找女朋友的。"

"不找?"小军嘴角撇了撇,"别说大话啦。"

在我记忆里,这是罗刚第一次发表他将身体力行的独立宣言。我们当然不把它当回事,如果不是他一贯地显得莫名其妙,我会把这句话当成一个玩笑的,但我那时还是将信将疑,因此我说了句:"开玩笑吧?"

罗刚垂着头,说:"不是,我没那想法。"

"那想法是什么想法?"小军说话总是这样,总喜欢把一个话题移到敏感的部位去。

"算啦。"见罗刚不回答,小军又说:"还学起装蒜来了!"

"这有什么好装的?"罗刚说。

"啧啧,"小军从鼻孔里发出些声音,"别说我们以后看不到。"

"就算我装蒜好了。"罗刚说。

我一直和罗刚并着肩,我发现他脸上没什么装蒜的成分,我们那个年纪,哪有不对女人动念头的?事实上,小军就特别喜欢和我谈论女人,他甚至暗示过,他对女人的某些部位是已经品尝过的,真是让我嫉妒。我当然也想品尝女人是什么滋味,我真的太想了。难道罗刚能忍住不想?我的确不大相信。

"是呀,我们看得到的。"于是我附和了小军一句。

"就当我装蒜吧。"罗刚的脸上什么也看不出,他的声音很低。在那个时候,我突然有种罗刚比我们更加成熟、更加富于经验的感觉。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种感觉,这种感觉让我感到一些其他的,但又无法捉摸的东西。会是什么呢?

在那晚的散步中,我们没再继续这个话题,罗刚又像平时一样沉默了下来。伤害30如果要说在储蓄所的工作程序,肯定是会让人读不下去的。怎么说呢?大概干了一个星期左右,我就觉得没办法忍受了,一种一成不变的格式化过程真是让人觉得像掉进了一潭死水,什么样的波澜也不可能从里面掀起。

那时候还没有电脑,工作都得用手工记账。你肯定有过到银行取款的经历,过程无非就是这样,你把钱递给我,我就得起身把你的账页找出来,再把你的存取款金额登记在上面和你的存折上,如果是存定期的话,就把你的金额用一式三联的存单填好,这过程既简单又乏味,几乎变成一种机械操作。如果你是干我的事,也一定会觉得这种工作极其单调,干久了的话,肯定会觉得这事情一点意思也没有。我的确觉得这事情一点意思也没有。不过我还是觉得我必须把这事情干好,因为我觉得没办法,我得在这里混下去,这是我必须干好的一件事,我希望我把这事情干好,我希望能有一天摆脱这个工种,到另外的地方去。另外的地方是什么地方?在我的感觉里,另外的地方就是一个有前途的地方,有前途的地方就是能有发展空间的地方,有发展空间的地方就是能够获得提升的地方。我这么一想,就慢慢觉得工作也是让人可以忍受的了。说真的,你把这个事情干下去,也还是觉得它是一个必须经历的过程。我慢慢这么觉得了。

像所有的新员工一样,我也是在开始阶段跟着一个师傅学习业务,我的师傅就是这个储蓄所的主任李常德。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感到这个人虽然是这个所的主任,可并没什么地方让我感到特别突出的,而在我以前的感觉里,一个地方的一把手肯定是能力超群的。难道不是有能力的人在管理一个地方吗?可我慢慢不这样认为了。他是老员工了,在这个地方已经呆了差不多十年,我记得他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小李啊,你又不记得了?每天都是这样,都是同样的事。"他说的是真的,我们每天就是干同样的事,这就是成年人的生活与世界吗?每天都是这么重复下去,真是令人恐惧。这个词我不知道是不是用得恰当,可我真是觉得恐惧,它和我最开始的想法是完完全全两码事。并不是我这个人有什么很多很好的想法,我就是想不到会是这么一天天重复。但在这种重复中,我更加觉得我完全可以在以后的某个日子离开这里,成为一个管理者,说到底就是成为成人世界里的一个官。我觉得我有这种能力,因为李常德是个完全没有想法的人,好像他当这个主任不是因为能力,而是某种其他的原因一样,至于是什么原因,我那时还一点都不知道。就是因为有了这样一个参照,我觉得我会在某一天干得比他好,地位也会比他高。不是我有野心,而是我就这么觉得。

罗刚呢,他和我一样,也跟着一个师傅学业务。但他的师傅是我们这个所里的一个中年女人,她叫严惠。三十多岁了,她的工作我不好评价,但这个女人有一个特点,喜欢在上班的时候和李常德说一些玩笑话,话题往往涉及到一些让我不好插嘴的内容。用成人世界的话来说,就是有点打情骂俏,当然,在最关键的地方,她会戛然而止。往往在这时候,李常德会不失时机地把手在她肩膀上抚一下,碰一下,我开始感到惊讶,但这两个人都感到特别满意。当然,这种时候一般都在柜台外没有客户的情况下进行的。但他们没把我和罗刚当回事,好像我们不存在一样。在这种时候,我会选择视而不见,我只能视而不见,但还是觉得这种过程有点刺激,它为我掀开了成人世界的一个面纱。罗刚也视而不见,他的想法是不是和我一样,我没办法判断,只是到后来,我会和李常德他们一起开开玩笑,罗刚始终不能融入这种玩笑。我开始没有感觉,但后来还是感觉到了。

"小罗不喜欢说话啊?"李常德有时候喜欢说上这么一句。

罗刚好像没听到,他从不把这样的话接过去。

"他是不是一直就不喜欢说话?"李常德有时候会问我。

"是这样的。"我会回答。

"小罗太老实。"严惠有时会插上一句。

"我看不一定。"李常德说,斜着眼打量了低头做事的罗刚一眼。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说"不一定",但我觉得他是不了解罗刚的缘故。不过我没办法对他解释罗刚是个什么样的人,事实上,当李常德说罗刚"不一定"的时候,我有种特别的感觉,那就是我也许同样地不了解罗刚,因此他的确"不一定"。

罗刚在这时候就更不说话了。他总是埋着头做自己的事,把手上的业务处理完了,就坐在位置上不吭声。我真的开始觉得罗刚和我有距离了,他好像打算就这么一直沉默下去,这实在是太没劲了。而且,对于自己的前途,他也好像一点不去在意。难道他打算一辈子在这个柜台后面坐下去?伤害31罗刚没有在这个储蓄所坐下去。大约过了四个月吧,总之没有半年,他就离开这个所了。他离开的原因我打算详细说一下,也许对故事的结局有认识上的帮助。

就像我上面所说的一样,一个储蓄所的业务并不复杂,尤其是在那时,业务都比较单调。因此,我们很快就可以独立临柜了。说真的,我这时已经没有刚来时那种失望的感觉了,我想我必须把这工作做好,我希望我能够在某一天升到一个比储蓄所更好的地方去。我现在和李常德同一个柜台,罗刚则和严惠同一个柜台。在这四个月里,我越来越感到李常德和严惠两个人的关系太不正常,在今天看来,也许就完全称得上是正常了。这两个人除在嘴巴上开玩笑外,动手动脚的迹象也越来越明显,好像在他们身后,根本是没有家庭的。事实上他们有,他们都有,但他们就是要动手动脚,我们能有什么办法?而我也开始觉得这没什么不正常,他们的动手动脚也使我觉得这里的环境有了好转,至少它使我觉得不那么单调了,他们之间的动作有时使我觉得滑稽,有时也使我觉得在看一场电影,只是不知道最后的结果会是怎样。当他们把一些话说得不着边际之时,我也会跟着他们笑起来。

但罗刚从来不笑,他好像对发生在他眼皮底下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感觉。他的心事我已经真的没兴趣了,反正他什么也不会对你说。

当然,在这四个月里,我自己也发生了一件连我自己也想不到事。那就是我和小安忽然有了交往。这是我没想到的。小军也没有想到,当他听说之后,就对我说:"怪了,你怎么和小安这个单眼皮到一起了?"

小安的确是单眼皮,不过我也是。但我不觉得单眼皮有什么不好,我觉得小安好就行了。因此我不可能把小军的话当一回事的。他这么说小安,我在开始时有点心中不快,但后来也习惯了,小军就是这么个人,谁拿他也没办法。倒是罗刚没有对小安发表什么看法。我和小安的关系确立下来之后,小安有时会在她不当班的时候过来看看我,我看不出她对罗刚还有什么成见,学生时代的事情已随着学生身份的结束而过去了。我只是通过和小安的接触发现,我个人对稳定的生活有着天然的接近,我不喜欢有什么起落,一个人的一生应该是这么过的。我惟一的希望只是摆脱坐柜的日子,我觉得这不是一个男人该干的事,我是这么想的,希望你不要认为这是我的豪言壮语,更不要认为我和小军一样的好高骛远。我对生活的要求并不太高,我是这么看的。

每次小安来看我的时候,我当然特别高兴,尽管罗刚有一些异样,我搞不清他为什么要这样,是和小芸有关吗?我总觉得"不一定",小芸是我们班惟一没进银行的一个人,她爸爸是医院的,她顺理成章地到了医院。毕业后我们一直没见过面,尽管她和小安还保持着往来,但小芸似乎不大愿意跟我们往来。我们当然也不会强求她一定要和我们往来,事实上,更多的同学一毕业,慢慢就没有了往来,好像生活就这样,把人偶然聚到一起,又风一样把他们吹散,很正常。

"小安来看你了。"每次小安一来,严惠总是第一个看到,这个女人没事做就喜欢和李常德动手动脚,要不就看着大门外面。说到底,我对这个女人也没什么坏感,她对我们还算好,不摆什么老师傅架子,摆架子是我最讨厌的。我一直就喜欢把日子过得简单,只是在这种简单的日子里,你想去找什么可以调剂品的话,完全可以自己去找。她找的是李常德,真的没什么,从她的角度来看,也是给日子染上色块的一种方式。我并不是赞成这种方式,但她的方式需要理解。我是这么想的。

小安到我们这里后,和罗刚也会打上招呼,但罗刚总是显得不太自然,我后来感觉到,他不愿意和以前的同学见面,除了我和小军之外,好像见到谁都会让他想起某些不愿去想的事情。

小安一来,我觉得有意思的是,李常德和严惠的打情骂俏会出现一定程度上的停止,这是正常的,"家丑不外扬",至于我会不会和小安说他们什么,他们是不关心的。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们还把我和罗刚看成亲近之人了。我的确觉得滑稽,但你去细想,仍然有它的道理。

罗刚是怎么离开这个储蓄所的,我和小安都看见了。那天发生的情景我今天还记得非常清楚。伤害32在上述几章里,我尝试着对罗刚勾勒了几笔。他的轮廓你大概有了一点印象。但那天发生的事让我觉得罗刚显得特别反常。

严惠看见小安进来,就把站在她旁边的李常德推开,对我说了句:"小安来了。"

我赶紧抬头,果然是小安来了,她看见我在看她,对我笑了一下,我说了句:"你来啦?"就起身去给她开门,小安进来了,搬个椅子在我旁边坐了下来。罗刚见到小安,没什么反应;小安来得多了,他已经没最初那种拘谨了,和小安也打了个招呼。

李常德从严惠身边走了开去,但他兴致好像还没减,对着严惠瞟来瞟去,严惠好像也被后者提起了兴致,或许她的兴致也早就被提了起来,一直没有消减。于是李常德就坐在他的椅子上,对着严惠的胸口看去。

这个场景在我记忆里很熟悉。我记得在读书时,我们学校外面有个南食店,在那个店里开业的是个寡妇。那个寡妇的乳房特别丰满,她那时也好像成心要让所有人去参观她的胸脯一样,我们到她店里去买她新炒的葵花子时,她总是故意把腰弯下去,好让到她那里买东西的男人能够直接看见她露出的一半乳房。记得我和小军、罗刚经常到她那里去买瓜子,真是让我们看了个够。只是那女人后来因为家中失火,竟然给活活烧死了。这件事让我们谈论了好几天。我们都觉得奇怪,她刚发现火情时,怎么会没有及时跑出来。不过事情究竟是怎样的,我们当然不知道,后来我也忘了,只是没想到这个弯腰露乳的场景在这个储蓄所又重复上演了。

现在我看到的就是这样。严惠也故意把腰弯下去一点点,她胸脯的角度正好对着李常德的位置,使那个常德人的眼光可以从他那个绝妙的角度进入她的胸脯。这个场景在我眼前发生很多次了,我当然有时也会巧妙地把眼光钻进去,不过这种时候很少,因为严惠把角度封得很死,不从李常德的位置去看,别人就休想看到了。女人真是奇怪啊,就是这两堆肉,总是让一个男人着迷,让这个世界变得缤纷多彩,就冲着这两堆肉,我不由得不佩服造物主的神奇,这真是最绝妙的想象力的产物。后来当小安两个挺拔的乳房在我面前出现,我就知道,我的想象力是永远地丧失了。

我看着他们的这个样子,真是觉得有意思,同时我也觉得有点尴尬,因为我怕小安发现他们的眼光和动作。如果小安发现了,她会怎么想呢?我当时一点也不知道,不知道的事当然不想让她发现。我很奇怪地觉得小安在发现这事后会对我产生不满,这感觉来得没有道理,但我真的是这么想。

我没有想到的是,罗刚突然在那天作出了让我意外的反应。

这两个人的动作是不是罗刚以前就发现过,我难以确定。我想他大概以前没有发现过,因为从他那天的反应来看,如果他以前就发现了,大概在第一次发现时就会作出这种反应。而我想补充的是,严惠弯腰的动作还是做得很少的,只有当所外的其他人来时她才会偶然做那么一两次。

罗刚当时起身去给自己茶杯加水,他转过身来时,正巧看到严惠那么刻意地把腰弯了弯。当然,这个动作就其本身而言,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她眼神差不多是带着挑逗和李常德眉来眼去,这个意味就太明显了。

我没想到罗刚突然就走到严惠面前,说:"你干吗不坐好一点?"

这句话十分生硬,根本不像罗刚平时说话的语气。

我真的感到惊讶,以我对罗刚的了解,他根本不是一个能对别人说这种话的人。他是个什么人呢?我觉得罗刚一直就是一个不对任何事发表看法的人。他居然会突然对严惠说一句这样的话,而后者还是他业务上的师傅。我知道我看着他时的眼神肯定是布满了惊讶。

他话音一落,整个储蓄所的空气一下子就变得凝重起来。严惠几乎不知如何去反应。但她陡然坐直了,不是因为她要听罗刚的话,而是这个情况被人一下子指了出来,作为当事人肯定会有几秒钟的不适,毕竟那不是什么优雅的举止。

但只几秒钟,这个女人发作了。她"腾"地站了起来,对着罗刚说道:"你说什么?!"

"我要你坐好一点。"罗刚说,他的口吻已经缓了下来。我想在那一刻,他已经知道他是在对谁说话和在说什么话。

但严惠的声音高了起来:"我怎么坐还要你来教?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这么说话?"

我和小安都不知该如何办,我们对处理这样的事情都没有经验。李常德也一时没说话;罗刚没回答,只是盯了严惠一眼,就转过头望着外面,他的脸色不好描述,我总觉得怪异。接下来没想到的事又发生了,严惠突然冲到罗刚面前,对着他吼了起来:"我问你哪!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样的话?我坐得怎么啦?比你老娘差?什么人敢对我这样指手画脚。你才来几天?啊?有本事你就别在这里!你说!刚才你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我真是有点慌了,赶紧说,"严姐,算啦,算啦,罗刚也没别的意思。"

不料,这句话像是捅了马蜂窝,严惠立刻就把火气转到我头上来了,"还有你!你看自己,才几岁就知道泡女人了,我看从你们财经学校出来的就没一个好东西,你说是不是?"她说这句话时又把头转向了李常德:"我问你哪,你说是不是?"

李常德的样子在我看来有点狼狈,他还是说了句:"算啦,算啦。"

"你都要我算啦?"严惠简直要指着他的鼻子了,"你这话什么意思?算啦?我今天就不算了!就不算了!"我以为她会做什么事,但没料到,她一边说,突然一边哭了起来,一边哭又一边喊:"你看你们这些人,啊?都一个个要怎样?啊?要怎样?"

我真是觉得蒙了,我实在搞不懂她在发这么大火的时候,怎么会哭起来,而且,我一点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哭。我现在回想,她那么一哭,我们倒是都忘记这事是怎么起因的了。而且,她那么一说我,我和小安都有点不自在起来,小安真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令大家没想到的是,罗刚这时竟然又突然火上加油地说了一句:"你做得别那么像一个婊子!"

我真的搞不清罗刚为什么会这样,这和他的性格相差太远了。

严惠顿时不哭了,她一把抓住罗刚的衣服,说:"你再说一遍!你以为你是什么?我是婊子?你妈是什么?"

"你松手!"罗刚几乎是恶狠狠地说。我惊讶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事情变成这样,李常德不能不说话了,他立刻走到罗刚面前,说:"小罗!你说什么?"

所主任发话了,罗刚不说什么了,严惠像是有人撑腰似的,又大声哭了起来。我简直不知道这件事该怎样收场,幸好这时有储户进来了,我们赶紧起身打算做事,李常德一把将严惠拉开,对我说:"小李你做一下。"

我把事情做完了,后来的情景真是非常不愉快。罗刚一句话也不再说,就等着下班了。小安趁着我做事的时候,赶紧先离开;我知道,罗刚在这里是没办法再待下去了,李常德肯定会想办法把他弄走。罗刚为什么会突然这么做,这件事一直到现在,我都找不到一个可以解释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