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善姐姐-飞机场

吴文翰、匡玉凤去世后,红善被吴天翔从青岛带回丽园。

十六岁的红善已经亭亭玉立,但她因为沉浸在爷爷、奶奶离去的悲伤中,倒像一株带雪的梨花,清丽而又冷艳,越发地显得天生丽质。

吴天翔对苏青丹说,红善这孩子咋看都是匡玉凤的影子。苏青丹听到这话倒是一愣,问,像她奶奶咋了?苏青丹接着说:孩子就是这样,谁带脾气像谁。

红善回来后,家里的住房显然感觉拥挤了,吴天翔这才同意搬家。其实,他早就可以搬到师职房了,但他一直没有搬,一是觉得领导干部应当享受在后,二是怕麻烦。

新家仍然是平房,但一幢只住两户人家,很肃静,房子的后面有一条河,但河水不多,河堤上有一些防空洞,是69年“深挖洞、广积粮”时每家每户挖的。房子前面是一大片枇杷园。房子边上有一条不宽的柏油沥青路,路两边总是长着湿漉漉的青苔,旁边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冬青树墙,冬青外面是一棵棵树皮斑驳的法国梧桐。路的那一面是池塘,水映着四周茂密的树影,看上去池塘总是绿色的。当中是一个袖珍的人工岛,岛上树木高大茂盛,栖息着各种鸟类,叫声悦耳。看过去,小岛在水面上突兀地形成一个丘,那些树木像是从水里长出的。听说这个池塘是仿照江南名胜南湖修建的。

清晨和傍晚,经常看到老飞们围着池塘奔跑。

吴副师长搬家的这一天,团里来了一帮穿黄夹克衫的年轻人。这帮人是刚从航校分来不久的新飞行员。吴副师长的家其实是很简单的,要搬的东西也就是几副床架、床板、棕绷,两个皮箱,两个炮弹箱,还有一些被褥和炊具,三轮车拉了几趟就拉完了。然后,苏青丹指挥他们把床一张张搭起来。桌椅板凳和衣柜都是营房股早就给配好的,她只是请他们给房间里的家具重新归了归位。

正是六月时节,枇杷都黄在树上,苏青丹就叫恹恹地闲在一边的大女儿:

红善,把院子里的枇杷摘一些,给叔叔们吃。

红善找了一个竹篮就出去了。低矮处的枇杷都被嘴急的小孩摘走了,高处枝头上的又够不着。她于是回屋拿了一个方凳出来。正想攀上去的时候,旁边却有人说:我来吧!她回过头,眼睛向上眺了一下,和那人的眼睛对到了一起。在午后摇曳的树影中,那情景有些迷离,有些不真实,两人都慌了。

红善把枇杷洗好,装了满满一搪瓷盆,叫格子端到了院子里,她进了自己房间没有再出来。她顺手拿起一支铅笔,画了一个轮廓,眼睛细长,微微有些下陷,鼻子挺拔,一张立体性很强的脸。红善看着这张脸,自己的脸却红了,于是就把画撕了。

那帮人在院子里一边吃枇杷一边说笑,像扔手榴弹一样很夸张地把枇杷核扔向远处。

在这帮飞强击机的飞行员当中,戴卫国的个子显得很高,有点鹤立鸡群的味道。他个子高,但不显得单薄,也许是因为锻炼的缘故,肩膀看起来很宽,但又不是那种虎背熊腰似的粗壮,腰身倒是细的,帅气又英俊。

那帮人离去的时候,戴卫国回了一下头,可是他没有看到那个轻盈迷人的身影。

新家有四间大房子和一个饭厅。姥姥和姥爷住一间,爸爸和妈妈住一间,格子和红善住一间。格子因为从小就是跟着姥姥睡的,总要回去跟姥姥撒娇,钻姥姥的被窝,所以红善基本是一个人睡。还有一间摆放了一套沙发和茶几,安装了电话,家里总算有了一个舒适的客厅。

红善在家里有些独往独来的意思。她其实一直都不曾从两位老人去世的悲伤之中走出来。她有时想念他们,独自流泪,但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自己的悲伤和别人是不相干的,她到底还是和这面的家人隔着一层。

作为母亲,苏青丹总是觉得对红善有些歉疚,所以,就有些放纵她,有些宠她。红善和姥姥、姥爷既客气又生分,毕竟不是他们带大的,不贴心不贴肝,自然是少了很多默契和了解。她倒是和格子能说上些话儿,自打她一回来,格子陡地多了一个姐姐,自觉是有势力有靠山了,喜欢得不得了。红善也觉得突然有了个妹妹,身前身后巴结着,很新鲜。姐俩儿虽然都是隔代老人带大的,但两边的老人可不是一路人,所以,他们带大的孩子自然不是一样的气息,甚至连饮食、语气、嗜好都是不同的。奶奶家在海边,姥姥家在山里,两人闲聊的时候,一个说喜欢水,一个说喜欢山,一个说海多可怕呀掉进去就淹死了,一个说山多吓人哪有那么多吃人的野兽。两人争执不下时,总是姐姐解围,她说,仁者爱山,智者爱水,你是仁者,我是智者。

妹妹对姐姐佩服得不得了。

红善这时已经高中毕业了,面临着分配问题。苏青丹的意思是红善刚从青岛回来,不能再叫她离开家了,应当给红善找个工作。但吴天翔不同意,他说领导干部的孩子都要带头上山下乡,不能搞特殊化。苏青丹就按吴天翔的意思和红善谈了,没想到红善说:他当年为了摆脱贫困,离开农村,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才有今天,如果再让我们回去,不是把他们多年的奋斗都否定了吗?再说,我一点都不喜欢农村那种污浊的气味,如果你们觉得我多余,我还是回青岛好了。红善的话说得坚决,没有一点商量的意思,苏青丹还是第一次领教红善讲话的尖刻。她尽管生气,但也不好说什么,母女之间越发显得疏远。

红善整日埋头画画,对于画画,她是喜好,是不自觉的,有些无师自通的味道。

绘画于她,就像是一种语言,非表达不可的意思。

她还不会写字的时候,就迷恋画画了。因为她能用一种最简单的方式,抓住对象的特征,用线条和色彩表现出来,所以画什么像什么,起码奶奶是这样认为的。她画的猫,奶奶决不会说是虎,她画的虾虎,奶奶决不会说是虾。她就是这样的一个孩子,善于把握事和物的特征。

奶奶也是个见过一些世面的人,奶奶说,画得这么好,将来也像齐白石一样当画家,连毛主席都接见呢!

奶奶去栈桥给她找了一个教画画的老师,红善开始跟老师学素描、透视和色彩。但学归学,画归画,她还是没有章法地画她想画的。奶奶把她画的画贴得满屋子都是,最后,没处贴了,连屋顶也贴上了。红善善于画鱼,画各种各样的鱼,亮晶晶地一条挨着一条,整个画面都是鱼。有时它们游弋在蓝色的水里,也有时是红色或黑色的。奶奶睡不着的时候,就看屋顶上的画,还要自言自语:这一幅画的是夜里,那一幅画的是太阳出来的时候,还有一幅画得大概是阴天吧?

奶奶是红善绘画的启蒙,自然能看懂她的画,也是第一个欣赏她画的人。

第二个欣赏她绘画的人是戴卫国。

一天,戴卫国绕着池塘跑步,经过枇杷园的时候看到红善坐在门前画画,就走过来。他看到画架上是一条条闪着银光的鱼游弋在蓝色的海水里,就问:这是什么鱼呀这么漂亮?

她说是霸鱼。

他问:为什么画这么多鱼。

她说这是爷爷生前喜欢的鱼。

第二天,戴卫国又来了,他看到她依然在画鱼,这回画的是一条条细白的鱼。她告诉他这是海鳗,这种鱼是奶奶生前喜欢的。

画鱼好,鱼是吉祥的东西。

我奶奶也说,画鱼吉利。

可你画的鱼,忧伤又孤独。

是的……我是爷爷奶奶带大的,但他们都离去了,我画的鱼是给他们的。

他说,我喜欢你画的鱼,他又说,我喜欢这些忧伤的鱼。

红善抬起头,和戴卫国的目光相遇,她发现他的眼神也感染上了忧伤。

红善和他讲起了在青岛的日子,讲了海边的生活,但她讲得最多的是她的爷爷和奶奶。她说两个老人整天形影不离,快乐地活着,连死都要死在同一天。红善还说,有时,爱是大于生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