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成为大周朝王后的最初岁月中,我满足于每天安静地坐在正宫的屋檐之下观看阳光变幻姿影,观看飞鸟在广阔的广场上驻足敛羽,来往闲步。在这种时分,乐师们在侧殿演奏起《采薇》之乐。冥埙若有若无静若游丝的声音,会恍惚响起。而我就沉沦于阳光与乐声交织的明亮的海洋之中。在耀目闪烁的世界里闭目而睡,等待回忆重新如潮水般蔓延我的心。那些色彩斑斓如诗如画的往昔在一片片明丽的阳光之中占据我的心,令我哀伤得难以自持。然而轻易沉陷轻易流泪的年华早已过去,我淡淡地望着天空中飞鸟横过。所有优柔的痕迹都萧然隐去。在这样的年华中,太阳依然东升西落。我只是每天安静地观望着一切,而后看着伯服一天一天地在太子的王冠之下成长。
夕阳西下的时分我会遥望西方。在那时我总能回忆起两个男子的背影,在此时他们终于又合而为一。于是我看见了那个白马素衣的男子在漫天雪幕之中形单影只悄然西去。他们的眼神清澈而忧伤,曾经无数次在梦中照亮了我的往昔,然而他们终究还是飘然西去,走向夕阳西下的地方。天地悠悠,何处是归程?在他们西去的目光之中我静听到自己的年华飘零有若落花。如此而已。
已经进位为国相的虢石父每天依然来到正宫禀告当日宫中事宜,禀告大王的政意,当然更多的是后宫的动态。他告诉我,申侯屡次上谏,气势汹汹地责难王废立王后的举措,为太子的被谪表示了极大的不满,对我也屡有不敬之词。王几乎未予理会。虢石父在谈论这些话题之时,总是不忘最后谄媚地说一句:
“大王对娘娘的宠爱,委实是到了专宠无二的地步啊……”
在王宫之中已然听不到太子宜臼和申后的消息,仿佛这两个人从未存在过,如朝露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新的宫女入宫来。新的侍从替换了旧的。不断逝去的,只是我们未曾留意而已。无论如何,我还是继续生活下去。在这个广大而空漠的宫殿中生活下去。我听得见自己的年华凋零的声音,仿佛云阳宫中更漏的水声。一切一切,都是如此凋谢。
在梦中我有时依然可以看到那个白马素衣的男子。我与他静静对视,然后彼此微笑。在梦中我们把酒细谈笑语晏晏。然而一旦醒来,我便什么都无从记起。仿佛过眼云烟。
便是在这样的时光中,又匆匆两年逝去了。
那年初秋时分,虢石父来到正宫叩见:
“臣虢石父叩见王后娘娘。娘娘千岁。”
“虢大人请起。何事?”
“大王即日与娘娘出游。特命臣来禀报。”
“出游?何故?”
“容臣道来……”
原来当天早朝罢了,王留住了虢石父。王问:
“虢卿,夕后入宫以来五载矣。一向欢寡愁殷,常自郁郁。寡人还从未见她展颜一笑。寡人欲取其欢,召乐工鸣钟击鼓,品竹弹丝,宫人歌舞进觞,夕后全无悦色。寡人曾下诏,召宫内外能引夕后一笑者,赏千金。未尝有计。虢卿你善于谋策,可为寡人想一个主意,引夕后一笑。如何?”
虢石父道:
“夕后一向沉静内敛,为人重情。她郁郁寡欢,想必是久居深宫,受拘迫太重之故。大王广有四海,何不携夕后出游,以湖光山色悦其耳目,使她展露欢颜?”
“妙计!事不宜迟,你可去报知夕后。过几日便安排出游。”
“是。”
……
“娘娘,便是如此。大王带娘娘西行出游,臣侍驾。”
我点了点头,我没法驳斥他。他的主意也确实合我的心意。在秋色寂寂的日子,我总是更容易望着熟悉的宫墙回忆前尘,辗转于旧梦之中。在此之时,我确实需要一次出游,望见新的风景,来暂时忘却旧事。我道:
“全仗虢大人安排妥当。”
“娘娘望安。臣敢不效死命。”
秋天了。我望着窗格外被切割的天空之中横过的秋鸿。秋色如画。红树疏黄。流水淡淡,碧天漫漫,长路茫茫,是落花飘零的时节。我确实需要离开这灰色如山的宫殿,到广袤的原野让漫漫秋风穿过我。让我目睹这飘零的季节,让我得以心情温柔地沉沉睡去。我确实需要逃离一段时间。哪怕只有几天而已。
三日后,周王与我出游。
车声辚辚。在秋光渐浓秋色渐深的广原之上我望见寒树萧萧。大道之旁,落叶凋零如漫天蝴蝶飘落。我坐在龙辇之上,王的身旁,王意兴大发地指点江山历数满目风景。玄甲军左右卫护,带着周朝帝王的无上尊严,赢得了满路百姓敬畏的目光。在漫漫广原浩浩长路之上,广袤荒芜的风景不断跃入我的视线而后不断远去。我点着头,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秋光流溢,清澈动人的阳光洋溢在被残枝切割的天空之中。王执我的手,笑道:
“王后,还记得五年之前么?你便是在这样的季节出现在寡人面前,令寡人惊艳的。”
我点了点头,我望着沿途熟悉的风景。那些我五年以前秋光飘逸的时节打马经过所观看的风景,而今带着另一种光泽迎接着我的到来。流年似水,倏然之间五年已逝。在五年后的秋天我重新踏上了这条旧路。感受着曾经逝去的曾经欢笑过的一切都随秋色流水葬于尘土。在黄金般雍容的高天我听见秋风警策华丽而又萧然一如西行之人的叹嘘。这一切的梦想都沉淀在归途漫漫苍山如海之中。我望着天空,望着那些金色向西方延展。候鸟已乘季风南归,留下秋雨沉浮之后苍苍草地。于是我忽然就望见了他的眼神,眼光缱绻明媚。忽然---
龙辇剧震,御者拉之不及。剧烈的晃动令我险些掉下座位来。王惊慌失措地抱住了我。众甲军一拥而上,提刀立戈,将龙辇卫护住。王脸如白纸。虢石父策马赶来,滚下马来:
“大王平安否?”
王惊魂未定,怒色满面,喝道:
“怎么回事?”
“禀告大王!”御者跪地,叩首不止,“驭马忽然失了前蹄。此马驭辇日久,不料今日居然如此。臣死罪也……”
“罢了罢了!”王一脸不快,挥手道。
“大王,”虢石父跪进道,“御驾将近骊宫。大王今日可在骊宫安歇。就近派遣人征集善马,以补车辇之缺。大王意下如何?”
“王后,你认为如何?”王转头问我。
我点了点头。王挥手道:
“就这么办!车驾改向骊山而行!”
御驾到了骊山。我被扶下辇来。在天风浩然之下我仰起了头,于是我望见了一片宏伟至极的山。山川壮阔,层层叠叠扑来。关山狭峭,山色深浓。在那铺天盖地遮天蔽日的压抑之前我屏住了呼吸。在那一刹那,我看到了天空中仿佛高悬着我梦中的影子。那一如我往昔梦中沉郁天之中压抑着的背影。让天空轰然失色的轮廓。
“娘娘,此处便是骊山。”虢石父道。
……
就这样:巨石如吼,千万头烧伤的野兽
被太阳之手仰面而凿,大地高悬一块浮雕
突入比黄昏更黑更静止的一瞬
血红的巢倾覆,抓住世界
像抓住一只鸟。流不动的洪水泛滥
万物缓缓逼近一双发光的眼帘
我下面:河床和风,失眠的鱼和荆棘
叫喊穿不透永远暮色的天空
敲打穿不透,与梦最象形的石头
比夜更冷更沉重
比死亡更深,这座花园开满多孔的黑玫瑰
这片松林,刹那间学会像伟大一样无声
像地平线般辽远,为风化而摇曳
石头的心,在石头的鹰俯冲下抽搐
所有春天从此不会忘记我的名字
一块碑文上,炽热的爱有粗糙的形状
灌木像埋藏的骨骼一样坚硬
河流阻塞诞生湖,湖涌起诞生白花花的鸥鸟
从记忆阴影下,到我的尽头高叫一片蔚蓝
大地展翅静静飞越千年
一只蜥蜴忽视时空向太阳舞蹈
一种最痛苦的骄傲,从火中降临
我被灼疼的胸脯,在无数星群间延伸
野茅草发红了,岩石的呼吸
从未停歇:最沉寂的海,看不见的搏动
就这样突入命运,在瞬间
高悬的风景突入历史,在某个黄昏
天空像一页反复写满又擦净的纸
无言而洁净
一块浮雕,已穿过烈火
再次敞开这颗洗涤世界的心---
巨石,更黑
千万头烧伤的野兽,更静止
……
我呆呆地仰头看着。在山峦之顶,那连绵起伏渐行渐远的曲线之上,驻扎着一如巨兽般的巨大城郭。虢石父微笑着,补充道:
“先王昔年因西戎强盛,恐彼入寇,乃于骊山之上,置无数烽火台。但有贼寇,放起狼烟,直冲霄汉。附近诸侯,发兵相救。今数年太平,此烽火台不燃久矣。”
我点了点头。记忆之中,依稀有什么若隐若现。记忆如星辉在暗夜中闪烁,飘渺不定。倏然间的闪耀,然后又悄悄消逝。什么都不曾真正留存,只是只字片语,点点滴滴。然而我依然惊骇于这梦的阴影一般巨大的山石。我默默无语,仰头观视。耳畔,秋风萧萧。山声如涛般沉重。
薄暮时分,骊宫之下,卫士们牵了数匹马来报告:
“大王,臣等向附近征集马匹。百姓听闻是大王与夕后出游,无不争先恐后,进献马匹。臣等挑选了其中健壮的数匹,前来报告大王。”
“甚好,择其善者,套辕去吧。夕后,你看这些马,哪匹使得?”
我的眼神漫不经心的经过这些马匹。确实是健马。色彩鲜明,毛发明亮,身体健壮,高大神骏。我点着头,望着它们高大挺拔的身躯,一匹匹地扫过。忽而---
在数匹马中,有一匹安静的低头啮草。它健壮,然而并不剽悍。它驯服而安静地垂首,仿佛事不关己。它全身雪白,无一根杂毛,白得如霜,如月。在秋日暮色之中,它的雪白带着某种朦胧而晶莹的质感,仿佛声韵流动,纯净之至,显得如此触目又如此俊美。就是这一眼,我已经认了出来。我曾经多少次目睹它于夕阳下绝尘而去令我泪流满面。我曾经无数次在梦中梦见它涉过溪川,来到我的面前。这正是洛辰昔年在桃花泉初见我时,所乘的白马。于是我惊讶了。
“这匹马,是从哪里来的?”我指着白马,问道。
“禀告娘娘。这匹白马,乃是一位马贩进献。他听说大王与夕后娘娘出巡,途中马失,便道:国母之忧,即小民之忧也。于是将他自己所乘骑的马献了出来。”
“他人呢?”
“此人献马之后,随即策马远奔而去。此时想必已然去得远了。”
“王后,怎么?此马有何不祥之处?”
我摇了摇头。我抬起头,望着薄暮的天空。那烂漫的夕阳西下的光影之中,天空一片绚烂一片绯红,在此时穿越层层华美的云彩,我仿佛看到他的身影。那曾经多少次走入我梦中白马素衣对我微笑的男子。那曾经多少次坐在桃花泉旁伴我静听流水轻逝的男子。那曾经东行镐京而后萧然西归的男子。我深爱的人。多年以后他昙花一现地再度出现在我身旁,而后留下了他的白马,不愿与我再见一面。连最后一个梦境都已消失。流年似水,年华凋零。所有的梦想一如幻境最后都被时光流水冲走。他已走了,我知道。终于连他,洛辰,最后一个梦境的守护者,也留下了他的马匹,萧然而西。永不回头。
我仰起头。在浩荡的山风之中我望着那仿佛梦之阴影般阻隔一切的骊山。记忆中那些话语忽然如星辰一般在记忆的天空历历在目:
故老相传……
多年以前,曾经有过那么一天……
有一个风尘汹涌的黄昏,好像夕阳崩塌。
流云间光影泛滥,炽热火焰燃烧不止。
就像无数呼喊,
从白昼奔向黄昏。
那一天所有的远人跪倒于大地,
仿佛听见苍穹之中有僧侣
用遥远的声音朗读诗文。
从古及今,不觉千载。
西风一年年从沙砾上掠过,
苍天的鲜血爆炸瞬间,为这刹那的狂欢
辗转反侧。
洛辰仰着头,望向天空,仿佛痴了。
如果此生可以看到一次,那么……
……
“虢石父。”我说。
“娘娘何事?”
“我想要点燃烽火。”
我说。
妲己在我耳边轻轻笑了。
一切皆是天意。
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