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烽火-倾城

夜色已深。深蓝色的天空之下,群星无声运转,星辉烂漫如乐韵流动。群山苍苍,在夜色之中仿佛群兽踞坐。我与王站在了骊山之上最高的烽火台城楼之上。我们默然无语,等待着一切。

在此之前,虢石父巧言令色,对大王说:

“先王昔年因西戎强盛,恐彼入寇,乃于骊山之下,置烽火台无数。但有贼寇,放起狼烟,直冲霄汉,附近诸侯,发兵相救。今数年以来,天下太平,烽火皆熄。大王若要王后启齿一笑,不如聊以为戏,夜举烽烟,诸侯援兵必至,至而无寇,王后必笑无疑矣。”

王道:“此计甚善!”

而郑伯友一听虢石父此言,大惊,道:

“烟墩者,先王设来以备缓急,所以取信于诸侯。今无故举烽火,是戏弄诸侯也。他日倘有不虞,即使举烽,诸侯必然不信。那时如何征兵以救急?”

王大怒:“今天下太平,何事征兵!朕今与王后出游骊宫,无可消遣,聊与诸侯为戏。他日有事,与卿无干!”

于是,我们登上了烽火台。玄甲军的火把,照耀得骊山之上恍若白昼。我与王坐在辇中,由玄甲军抬上山去,沿途我望见军队举火在山道上蜿蜒如漫长的光之蛇。山风浩大,火势猎猎。沿山的旗帜森然招展。在如此浩荡的火光之中,仿佛一切都在摇曳变形。在此时,我仰望向天空。我想到了多年以前我站在章台宫前霞衣披锦的时分。洛辰立马于侧向我微笑。我想到了宜臼逃亡之时那双淡漠而哀愁的眼睛。这一切都融进了往昔记忆,最终又再次会聚于我千年不变的旧梦之中。当我最后孤独无助地被遗弃在了流水之侧,那个白马素衣的男子涉水而来用他如阳光般明媚的微笑让我展露欢颜。而今这一切随寂寂逝水恋恋流年一去而不返。时光变幻如影随形。在不断的苍老之中我忘却了曾经的容颜曾经的欢笑曾经的明媚。我仰望夜空,直到梦中的男子在水边勒马向我望来,于是他微笑了。

王将我扶下辇。我们并肩立在骊山之巅。山势巍峨。无数烂漫的火把将天空照亮。在这片宏大的火阵之中,我默然无语。我听见玄甲军们齐声欢呼:

“恭贺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恭贺大周昌平百代,熙和万载!万岁万岁万万岁!”

火把燃烧的巨大声音,玄甲军的呼吸声,山风滚滚而来的声音。我凝息,我聆听着这个夜晚的一切。等待着所有的声音都平复了。然后我说:

“王,请举火。”

王高高地站立着,带着王者的威严,带着权力的姿态。他高高举起了右手,然后挥了下来。在那一瞬,城楼之顶的烽火台轰然而起。几乎在同时,漫山遍野的烽火台,都轰然张扬起巨大的火焰。光芒暴亮,仿佛太阳爆炸。巨大的火焰直冲夜空,明亮刺目得一如最酷烈的阳光在泛滥。山势连绵,连绵无边的烽火在视野所见之处不断明亮着燃烧着,直向天涯。漫天星辉在此之时渺不足道。在高大巍峨的骊山之上,此时亮如白昼。

……

高原如猛虎,焚烧于激流暴跳的万物的海滨

哦,只有光,落日浑圆地向你们泛滥,大地悬挂在空中

强盗的帆向手臂张开,岩石向胸脯,苍鹰向心……

牧羊人的孤独被无边起伏的灌木所吞噬

经幡飞扬,那凄厉的信仰,悠悠凌驾于蔚蓝之上

你们此刻为那一片白云的消逝而默哀呢

在岁月脚下匍匐,忍受黄昏的驱使

成千上万座墓碑像犁一样抛锚在荒野尽头

互相遗弃,永远遗弃:把青铜还给土,让鲜血生锈

你们仍然朝每一阵雷霆倾泻着泪水吗

西风一年一度从沙砾深处唤醒淘金者的命运

栈道崩塌了,峭壁无路可走,石孔的日晷是黑的

而古代女巫的天空再次裸露七朵莲花之谜

哦,光,神圣的红釉,火的崇拜火的舞蹈

洗涤呻吟的温柔,赋予苍穹一个破碎陶罐的宁静

你们终于被如此巨大的一瞬震撼了么

---太阳等着,为陨落的劫难,欢喜若狂

……

我抬起头,于是我听见了洛辰曾经明亮的语声再一次响起在记忆之中。

故老相传……

多年以前,曾经有过那么一天……

有一个风尘汹涌的黄昏,好像夕阳崩塌。

流云间光影泛滥,炽热火焰燃烧不止。

就像无数呼喊,

从白昼奔向黄昏。

那一天所有的远人跪倒大地,

仿佛听见苍穹之中有僧侣

用遥远的声音朗读诗文。

从古及今,不觉千载。

西风一年年从沙砾上掠过,

苍天的鲜血爆炸瞬间,为这刹那的狂欢

辗转反侧。

洛辰仰着头,望向天空,仿佛痴了。

如果此生可以看到一次,那么……

那么。洛辰。你看到了吗?

我望着天空。在夜空之中我看到了他白马素衣涉水而来的影子。他伫立于漫天辉煌的火光之中,微笑着,微笑着。漫天火光仿佛炽热的阳光不断流溢着宏丽的光线。他在星辉斑斓里行走,在烈焰流光中微笑。在这一片漫天彻地的火光之中我冰封的记忆被点燃了。我望着他,望着他夭矫于高天如翱翔于白昼。我望着他高远明媚的微笑仿佛落日般华美。前尘流转,往事轰鸣。在那些嫣红的流云之间我望见了花瓣飘红的桃花泉。在浩浩的山风之间我仿佛回到了最古的往昔。我望见了飞鸟驻足之时他白马一骑自黄昏的天空而来。那些炽热而温暖的回忆,那些关于爱的回忆,都历历在目。我听他马蹄的的萧然西来,于是我微笑了。

我微笑着。我问洛辰:

那么,洛辰,你看到了吗?

甲士们在漫天火焰之中举起长矛如巨森广袤。他们在火光熊熊之中齐声高呼:“嗬!嗬!嗬!嗬!嗬!嗬!”仿佛万兽齐吼。一个又一个。连绵不绝的甲士队伍在大声呼喊。漫山遍野的火光之中,这些沉钝而轰鸣的吼声,在关山万里的长风之中浩浩然翻滚,恰似雷霆。我伫立在王的身侧,心旌摇动。难以自持。这山呼海啸一般巨大而轰鸣的声音,宏大至极。

呼喊声中,我听见了大地如雷霆席卷而来的轰鸣之声。一如天穹失火太阳熔炼的广袤天空之下,我望见了遥远的地平线上,开始出现了弥漫如阴云的巨大阴影。在火光之中望去,开始近了,近了。地平线上出现了汹汹勇武之士。骁勇的铁骑如沧海怒潮,自地平线奔涌而来,蹄声洪亮。甲士们金戈铁马,成阵而行,仿佛无数座在大地上飞行的城堡。他们布满大地,壮阔令人心惊。随即,我望见四面八方,无数骑士负弓纵骑而来。他们的头顶,那些荣耀而华丽的旌旗漫天飞舞猎猎生风。马蹄声轰鸣而来一如巨神之锤雕凿大地。四面八方,如潮水一般向骊山涌来。纵恣奔腾,夭矫跋扈,仿佛金属一般的方阵飞射。我望见燃烧的天空之下,漫山遍野,布满了如巨大森林般的军队。四面如大海一般汪洋的旌旗,标榜着他们曾经荣耀的祖先姓氏。万众骑士奔驰到骊山脚下,仿佛潮水遇到了岸坻。他们用强健的胳膊勒住马缰。他们各自走位列阵,没有喧嚣,没有闹嚷。惟有马的嘶鸣之声。这群由四面八方召唤来的诸侯军队,表现出了天下雄师的风范。当所有的军队已然列队完毕,我听见城楼之下,百万之众其声轰鸣:

“叩见大王!”

声音如此轰鸣仿佛山崩地裂天塌地坼。其声回荡空谷之间直达远方。刚才玄甲军的呼喊相形之下不过是大巫见小巫了。王站在城楼之上。王挥了挥衣袖,道:

“免礼。”

王的声音在浩荡的山风之中听来格外弱小,渺若游丝。虢石父带同几个近侍,齐声喝道:

“王上有旨,众军免礼!”

他们的声音显得依然弱小无力,像一群卑污的可怜虫在求饶。但是诸侯军队的将士们终于听见了。他们齐声道:

“谢大王!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呆呆地站在王之侧,望着下面大海般广袤的军队。然后我看一眼王,他是那么迟钝而昏庸。他那肥胖弛惰的身姿与健美而又威严的诸侯军士相比,相去何止万里。烽火依然在熊熊燃烧。

然后我想到了宜臼。那个梦想着到洛阳去建立新的周王朝的宜臼。他如果登上了天子之位,能否成为一代名君?

各军阵前,门旗开处,众诸侯顶盔束甲,金戈辉煌,出马阵前,来到城楼下。他们仰首问:

“大王!大王召臣等来此,不知敌寇现在何处?臣等愿马革裹尸,粉身碎骨,为大王分忧!”

百万之军齐声高喝:

“大王!敌寇现在何处?臣等愿马革裹尸,粉身碎骨,为大王分忧!”

王举起手,等待浪潮般的喊声缓慢的平息而下。然后王微笑着,大声道:

“寡人敬谢诸侯!幸无外寇!不劳跋涉!”

虢石父们依样学样,扯起嗓子喊道:

“大王敬谢诸侯!幸无外寇!不劳跋涉!”

飘渺细弱的声音传了下去,众诸侯群相悚动,面面相觑,难以置信。众军静默。诸侯们按辔犹豫,彼此望了几眼,似乎难以决定。王对虢石父挥了挥手。虢石父点头,再一次大声喝道:

“大王敬谢诸侯!幸无外寇!不劳跋涉!”

骊山之上,绵延数里,甲士们都大声喝道:

“大王敬谢诸侯!幸无外寇!不劳跋涉!”

“大王敬谢诸侯!幸无外寇!不劳跋涉!”

……

我站在王的身边,聆听着这大声的呼喝传遍关山万里。百万甲士像被愚弄的蚂蚁一样手足无措着,彼此面面相觑。难以抑制的嗡嗡喧嚷之声传入我耳朵,我只是一个旁观者,我只是想望一望烽火的姿态,然而我发觉我观赏到了一幕宏大的戏剧。在这里,荒诞滑稽与神圣庄严不觉成为一体。王因其高贵而尽显委琐,甲士其因其卑下而愈显崇高。漆黑与洁白,巨人与侏儒,一切荒谬至极,江山社稷被托付于轻轻一笑之中,只是那么一挥手,漫天的云便飘然散去了,只是一个玩笑。

将天下置于其中的玩笑。在骊山之顶的此夜,我看到了这个玩笑的结局。那些喧嚷埋怨那些手足无措仅仅是出于我的执拗。为了我往昔那近似于一个孩子般癫狂的执着。我爱洛辰。爱着那时他的丰神飘举,爱着他望我时那优柔的眼神,爱着那些与他一起长大的时光,爱着那故园土地和那些年少时光那些过往,然后我在这里了,是天下的后。一切都已离去杳然难以捕获之后,我所做的,其实是对自己往昔任性的挥别,我看到了天下诸侯在王的一个手势之下徒劳无功。这便是权力,足以左右天下兴亡的至高无上的权力。而我便是如此滥用这种权力,只因为这样的权力有着太多太多的人热中追求,我却对它并无好感……多年以来我独自在宫中因为这样的淡漠而逃离了所有的争宠,却在无意中得到了我并不想要的权力,代价是心爱的人的离去,伯阳父都难以驾驭的命运在此刻显得如此残忍……我握着权力,这是事实,是荒谬至极的玩笑,而我就在此时此刻,才发觉了这一切的荒唐。

诸侯们抬起头,道:

“既无外寇,臣等先行回师。恭祝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而后诸侯们摇了摇头,勒马回阵,扬鞭喝道:

“全军听令!镐京无寇!全军回师!”

“全军听令!镐京无寇!全军回师!”

……

漫天遍野的军队,消失了来时的锐气,好像一群疲惫的狼群,发觉他们长途奔驰寻觅的肉已被蚂蚁啖食干净,于是熄灭了眼里的神采,黯然离去。军队开始缓慢缓慢地退却。严整有序,然而缓慢而弛惰。仿佛潮水轰鸣在退去。我站在骊山上望见诸侯军那巨大的洪流在消逝,远离这广袤的原野。我扬起头,望着依然炽热灼烧的天空。我微笑着。我问:

洛辰,你看到了吗?

然后我听见王在我身旁笑了。他道:

“爱卿果然笑了。爱卿一笑,百媚俱生。此,虢石父之力也!”

我没有理会王,我望着天空。我不断地欢笑。我听见自己的笑声随风洋溢在整个骊山之上。在漫天火光之下,我看到了洛辰对我的微笑。然后在变幻不定的影子之中,我望见另一个男子在火光之中望着我。他道:妲己,你回来了吗?

我看着他。我说:可是我不是。

他笑了。他说:你是的。

然后他说:

一切皆是天意。

我低下头,我依然在微笑,我笑得难以自禁。然后我听见洛辰低低地在我耳边说:

我会一直在桃花泉边,等你回来。

即使你不回来了……

洛辰啊……

我说。

我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