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魔咒-倾城

“娘娘。”冥埙叩响了门扉。他穿上了初进宫那日的一袭青衣,洋溢着往昔的青涩触感。他的脸仿佛比往日更加英俊更加苍白,他修长的青色身影伫立在门口。朦胧的夕光从他身后流过,仿佛水流之中的变形。他的神情,带着一点迟疑,仿佛欲言又止。

“进来吧。冥埙。为何这几日都未曾看到你?”

冥埙无声地笑了,仿佛清澈的流水轻逝。他微抿的嘴角带着一丝典雅的味道。他道:

“明日娘娘就要册封为后了。微臣不敢惊扰娘娘。”

我看着他,我摇了摇头。我坐了下来,加派的侍女们莺莺燕燕围绕着我,使我感觉到云阳宫的拥挤和陌生。我道:

“你以为我真的很想当王后么?”

“娘娘,无论您是如何想的,您终究已经要成为王后了。伯服太子已经入居东宫。从此,娘娘的地位就尊贵无比,只在大王一人之下了。”

“冥埙,究竟有何事呢?”

“娘娘,您去章台宫进谏的当晚,有一个小厮到云阳宫来禀报您一些事情。您不在,他便把这事禀告了微臣,让微臣转告娘娘。”

“何事?”

“当日晚上,被囚的伯阳父忽然癫狂。六亲不认,狂呼大叫不止。卫士们花了很大功夫,方将他擒下。”

我点了点头,又一次忘了他看不见我点头的动作。章台封后,到此刻已有两日,然而我始终感到陷入在迷惘之中。一切的发生迅疾如风,仿佛一场大梦一般。我还清晰地记得那天宜臼来到云阳宫跪倒在我眼前,执我的手倾诉着对我的思念。我还清晰地记得那天当他被剥夺太子位时他跪倒于地那空洞绝望了无生机的眼神。那双眼睛仿佛噩梦一般不断追袭着我,令我常自沉陷在回忆中难以自拔。那片了无生气的目光中并未有愤恨,并未有恳求,并未有抗争。那片目光在灰色的世界之中无声无息地道出了深深的绝望和恐惧,仿佛在那一刻望穿所有的时光见到了恐怖的未来。我不断地看见这双眼睛,然后我害怕了,我难以摆脱它的纠缠。难以回到自由自在的思绪之中。封后大典,这四个字仿佛一个魔咒一般笼罩着我。那仿佛一道雄关伫立于前。它在等待着我,等待着我穿过它。而后呢?我所期望的太子带我私奔已经越来越遥远。远到遥遥无期。可是我始终难以恢复对现实的观感。我难以摆脱。因为,那一双眼睛禁锢了我所有的思想,所有的话语,包括我的灵魂。

在此时,冥埙的话仿佛另一个谶语,在我阴郁不已的记忆之上劈开了一片空间。伯阳父在此时癫狂,仿佛带着某种浓重的宿命疑云令我难以自持。命运的魔云在此时仿佛高悬于天的妖异光彩,为伯阳父的癫狂带上了五光十色的幻影色彩。我静坐于斯,耳畔又响起了伯阳父的那些话语。历历在目。我看到他独自在尘埃起落的阳光之中,拨弄着算筹。这久已沉沦于记忆之中的印象使我在忽然之间感觉到了隐约的命运痕迹。谁在推着我茫然而行?谁让我在镐京城旁的流水之中变幻为大周王朝的王后?我安静地坐在那里,呆呆的。我听到冥埙说:

“娘娘,冥埙告退了。娘娘早些安歇吧。”

这是最后的黄昏。我仰望着流霞变幻的长天。绯红的天空带着温柔得令人只想安详入睡的瑰丽令人心神平和。我的心开始沉沦了下去。我无法思想,我无法追忆,我只能看到在记忆之中闪烁着灰色死亡光芒的那双眼睛。侍女们为云阳宫点上了烛火。辉煌而华丽一如白昼的大殿之上,侍女们跪叩道:

“明日册封大典,娘娘请早早安歇!”

我点头。侍女们围了上来,小心翼翼柔情款款地为我宽衣。侍女们为我的寝殿铺床展毡。侍女跪进道:

“恭喜娘娘。明日大典完成之后,娘娘便会移居正宫了。奴婢有幸,在云阳宫最后一次伺候娘娘。”

我哦了一声,在她们的拥卫之中躺下了。我安静地望着云阳的殿顶。那些仿佛在朝圣的半途被掐住咽喉的飞鸟依然展翅欲飞。那些仿佛在奋奔之时被刻入时光的走兽依然骁勇桀骜。在无数个黄昏它们被无数的目光凝视过。所有的目光都是一片仓皇的泪水,无数目光凝集于此仿佛沧海扬波。时光变幻流动。我听见千年的叹息与呼喊被安沉于这片时光之中。在殿外,隐隐约约,夏夜晚风之中,我听见乐师们的《东山》之曲:

“我徂东山,

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蒙。

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

……”

……

……

在沉然睡去的梦中,我又一次站在了褒国的大地之上。在天空之中蓝色的雨水阑干流离,纵横坠落。褒国的大地一片苍蓝仿佛晴朗的天空。在脚下奔涌的沧海之上有黑色的飞鸟在展翅急飞。我所站立的大地正在一片浩荡的大雨之中下沉,在这时我望见灰蓝色的云间有一片灰色的目光。那仿佛死亡的目光在久久凝视着我,哀愁而绝望。那一片目光使我难以站立。我跪下了。在汹涌澎湃的沧海孤山之上我跪倒在地痛哭不已。我抬起头望着那片目光,我说:我并非故意,我真的并非故意……然后我就无法分辨自己的话语了。我哭了,难以自持。在我头顶的大雨不断闪烁着蓝色的妖异光芒。

然后我看到了伯阳父。他伫立于雨中对我微笑着。他的平和雍容的姿态让我想起那阳光之中他伏地而算的模样。他说:一切皆是天意,一切皆是天意。然后,他忽然变成了那个乱发苍苍憔悴疲惫然而双目如电的人。他朝我伸出双手。他的目光仿佛火光喷射。在我惊慌后退之时我听见他的嘴唇清楚地吐出了两个字:

妖孽!

妖孽!

妖孽……

在第二天醒来之时,已是日出时分。侍女们围跪在床周,道:

“奴婢为娘娘更衣。”

在朝日朗朗的大殿之上,我伸展双手,静静站立仿佛一棵树。任侍女们摆布。侍女们为我梳起长发,青丝漫落。侍女们为我戴上如新月一般优美的耳坠,为我披上如夕阳西下时分流霞一般瑰丽华贵的长袍。灿烂而美丽的饰品坠满了我的全身。我的周身洋溢着珠光宝气,云集了世上最奢华最秀丽的事物。最后,在如云的侍女们的拥卫之下,我走出了云阳宫。我听见侧殿的乐师们在吹奏着最华贵的乐曲。那时我也看到了冥埙,他换上了一身明亮的金色长袍,在檐角下一揖到地。我扬起头任阳光照耀我的长袍,我洋溢出的灿烂光辉足以与太阳比肩。凤辇已到。玄甲军甲光向日,伏地叩拜。我被扶上了华贵的凤辇。凤辇起行,甲士左右拥卫。兵甲铿锵,兵刃如森。我高坐于凤辇之上,自宽大宏伟的石径而行。左右宫女近侍跪拜道侧,俯首帖耳。我仿佛置身于云端之上,身不由己,随之而行,这仿佛一个悠长的梦境。繁花与彩虹交相辉映,然而这梦境依然无法令我快乐。高风浩浩,烈日泛滥。这是辉煌宏伟瑰丽的时分,然而我却感到这样的感觉于我无比遥远。

穿过大周王室所有的宫殿,我终于来到了高大的章台宫。我被扶下凤辇拾级而上。在此时我听到无数宏丽明亮的欢笑之声仿佛来自于天上,仿佛有无数目光自天而落垂于大地。我在这光明至极仿佛一切即将融化的泛滥阳光之中走上了大殿。在大殿之上巨大的蜡烛摇曳着雄奇的火光。王身穿如阳光般绚烂的长袍坐在殿中。左右群臣朝服庄严列班而待。我长袍曳地,恍若流霞。我穿过所有惊羡、鄙夷、愤慨、谄媚的目光,穿越所有枯坐后宫痴想命运的时光,向王走去。所有大臣的目光在我身上交织,感觉时光交错。我穿过所有苍老无奈守候盼望最后无不被熔烧为灰烬的年华,来到王的阶下。我飘然下拜一如往昔我作为褒国的礼脔一般。王站起身来,他的脸被辉映得一片珠光宝气。他微笑着,他扶起我,道:

“爱卿免礼。”

王的双手托起如落日般烂漫华美的金冠,为我戴上。他扶正金冠,为我将丝络结好。两廊群臣一起跪倒其声如森林摇曳。他们齐声道:

“臣等恭贺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王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殿外的玄甲军随即跪倒。整个大周王宫的人们都齐声道:

“臣等恭贺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王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臣等恭贺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王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宏大的声音如沧海之潮去而复来。王站起身,拉起我的手,在大海澎湃般的高呼声中,我们穿过群臣跪拜的长廊,踏出云阳宫,走入了阳光之中。王将我携上龙辇,在万众高呼声中轰然起驾。左右的玄甲军阵列如云,护卫着我们。我与王凭轼而立。王左顾右盼,得意非凡。在所有聚焦的目光之中我们穿过了章台,来到了大周王朝的宫城。王将我扶上城楼,他将我带到墙边,于是我望见城楼之下人山人海,不知道有多少人聚集在此。民众、商旅、军士,所有人聚集成一片辽阔宏伟的大海,他们的呼声仿佛海潮涌动。玄甲军铿锵的兵甲在烈日下熠熠生辉。在这至高无上的权势面前一切辉煌的事物都黯然失色。王高举起手,身旁的虢石父低身向前,从袖中取出圣旨,展开,用他洪亮的声音朗读道:

“大周朝王,敢以信义公布天下。夕妃名曰夕颜。迩来入宫两载,素性贞静,温柔贤淑,深得寡人之心。故申后无道,刁蛮泼辣,甚失民望故废之。兹立夕妃姒为王后,以期主政六宫,母仪天下。尔等其视之!”

王再次举起他的双手。城楼之下,大海一般的人群轰然跪倒,其声仿佛苍山崩溃。广袤无比的人群跪倒在大地之上。而后,我听见石破天惊的巨大喊声:

“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王后千岁千岁千千岁!天佑大周,千秋万世!天佑大周,千秋万世!”

我心旌摇动,阳光强烈,令我感到眩晕。我几乎要晕倒。这宏伟而雄壮的万民高呼令我深深感到权力的惊人能量。直到此时我才感觉到天下这个词的含义。王扶住了我,伸出左手自左至右横着一划。王微笑着对我说:

“看到了么,夕妃。从此,你看得到与看不到的所有大地,凡是蓝天覆盖的地方,都是你我的疆土了!这便是我们的大地!这便是我们的子民!”

我低着头。我道:

“臣妾多谢大王……”

王转向民众,接受着民众的欢呼。我低头,在烂漫阳光的照射之下我望见了城楼之下,一匹白马拉着一辆轻车,穿过欢呼如潮的人群,悄悄然向西而行。我凝望着那乘车,望见车帷被掀起,一双眼睛在车窗之中朝我望了一眼。那是一双如此明媚而动人的眼睛,即便是含着如许深邃的忧愁与雍容。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是我清晰地望到了。在这烂漫阳光之下悄然一乘西出的,是太子宜臼。

虢石父像像一只狐狸一样悄然凑过身来,用最小的声音道:

“臣正要禀告娘娘。太子宜臼今日一早就奏明大王,独自去了西疆申侯之处以思过。”

我呆呆地低首望着那一乘车绝尘而去。王还在辉煌的太阳之下接受万民的欢呼。而我,此时却在望着那背向阳光奔向地平线的一乘轻车。宜臼那一片哀愁的眼神是如此美丽如此凄然。那里没有怨恨,也没有愤怒。那眼神只是一片哀愁,一片温柔,一片绝望的思绪,是因为我。是因为我急于想与他一起双宿双飞,急于逃脱命运的拘束,急于得到爱情,急于逃离这令人恐惧的周王宫。我告发了他的母亲,也背叛了他。他就是这样失去了那令他难以割舍的荣耀。他没有埋怨我,但是他也没有原谅我。他走了,就是用这样的方式,离开了我。

在此时,我忽然想起了洛辰。那一天一乘西归褒国的洛辰。他的眼神也是如此凄然如此优美。他穿过雪幕悄然西归的身影与宜臼相似乃尔!他们是同样的凄然,亲手将我送上周王朝的殿堂之后离去。一切仿佛是一个巨大的轮回。当我又一次站到如此荣耀的位置之时总是望见我心爱的人悄然离开,仿佛是命运的又一个怪圈,难以离弃又难以追索。我久久凝望着那辆辚辚而行的轻车。然而宜臼再不露面。轻车穿过欢呼的人群,穿过王城的街道,消失在地平线,萧然远去了。

他走了。

在烂漫的阳光下,在万民轰鸣的朝拜之声中,在天下最富贵尊荣的位置上,我却感到了最深刻最冷寂的孤独。如果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强自压抑我一定会痛苦失声。在此时,我知道自己终于失去了自己最爱的。他们已经离去,已经离去。不管我如何挽回如何努力,终究已经无法挽回。

褒姒啊。

一切皆是天意。

妲己清脆的声音悄悄地说。

然后我想到了伯阳父。那个在天牢中仿佛窥见天意的人舞起双手,对着苍天泣血哭诉的姿态。让我的心不断沉沦。

“谶语已应,时运已定。时不可易,命不可换。道不可阻,灾不可禳。呜呼,事已如此,徒然无用矣。”

我为何在这里?我为何在大众的膜拜之下成为了王后?我本来应该在褒国的乡间,听洛辰称呼我为褒姒,然后与他一起做一对庶民的情侣。然而我现在却在另一个姓氏之下成为了夕颜,成为了这个王朝最高贵的女子。一切仿佛一场大梦一般。然而当我回首记忆,却发觉一切已然失去。

一切已然失去。

我站在记忆之中褒国的土地上,静静望着蓝色的雨水汇流入沧海,吞噬一切。带着我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时光所有的容颜所有的爱。一切一切悄然逝去。就在了无痕迹之间。大雨滂沱,大雨滂沱。我站在那里,无可躲避。

他走了。

他走了……

……

……

夕阳西下时分,我被带到了王后的正宫。乐师们与冥埙已从云阳宫来到这里,等候着我。我淡然地接受着侍女们的参拜。我踏入正宫,门廊深重的阴影之下,我抬头望了一眼殿顶。那似乎更高,更远,而所雕刻的飞鸟似乎更加遥远难以捉摸。然后我听见冥埙的声音。

“娘娘。”

“怎么了,冥埙?”

“臣有一样东西,要交给娘娘。”

冥埙交给我一块竹简,古雅而苍旧的竹简,色泽仿佛已被烟熏得灰黄。在这块光滑而又苍老的竹片上,刻着几个深刻有力的字:

祸成矣。

无可奈何。

我认真地看了半晌,然后我抬头问:

“此乃何物?”

“今日娘娘去章台宫时,有人前来报知微臣,伯阳父癫狂已至极点,我恐有失,去那里观看时,从人递给我此物,说是伯阳父刻下来的。”

“是么……”

我再次低下头,凝注着这七个字:

祸成矣。

无可奈何。

我点了点头。我想到了伯阳父那苍然的面容和那灰暗的话语。那些命运的谶语,我闭上眼睛。在灰暗的记忆之中伯阳父安静地拨弄着算筹,仿佛永远如此,亘古不变。他刻下的字句在如此的背景之下仿佛带着发于邃古之幽深。然后我睁开眼睛。我问:

“伯阳父呢?我要见他。”

“娘娘不必见他了。”冥埙安静的声音仿佛遥远的回声悄然响动。

“因为,刻完这些字后……

伯阳父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