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臼到来之时正是夕阳西下,夕阳的余晖淡淡落在他的白衣上。柔和至极的夕照在他脸上流下洋溢的光影。飞鸟在檐角不断起飞又落下。宜臼跨上石阶,站在殿门之前,躬身作揖:
“宜臼见过夕妃。”
他出现在我视野中的刹那,我感到整个蓝天都仿佛倾塌而下。他的目光明媚如昔,一袭白衣仿佛流云一般飘逸洒脱。我摇摇欲坠,心乱如麻,呆呆地看着他在明亮的阳光中向我走来。侍女做礼迎候。他微笑着跨进殿来,我难以自持,无力地坐倒在榻上。我看见他走近了我,再一次躬身行礼:
“宜臼见过夕妃。”
我听见自己的心在沉落,一点一点。仿佛梦境之中蓝色大雨之下心绪飘飞沉没沧海。我听见了侧殿的乐师们恰在此时奏起了《采薇》之曲: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宜臼伫立在我面前,凝望着我。我挥了挥手。侍女们屈膝行礼,退下。夕阳斜斜铺展在殿堂之上,凄艳至极,华贵至极。我依稀听见《采薇》的曲声之中一缕似有似无的柔柔之音,那是埙声。我知道冥埙正独坐夕阳之下回忆前尘。侍女们退下了,大殿上已经只有我和宜臼两个人了。我望着他,泪水开始在我眼中凝集。在此时我想到了两年以来秋雨萧萧的日子守望着长路来处的孤寂时分。我望着他,我看到他眼中隐约开始显露的柔情。然后,我笑了。
两年以来,这是我第一次对人笑。
“两年了。”我说,“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宜臼的眼神中那些端凝谦和的神色开始消隐。他的眼神中柔情散溢,他向我走来,在离我五步远处站住了。他低头望着我。
“是。”他说。
“我已经回来了。”
我微笑着。我向他伸出了右手。宜臼左膝跪倒在地,握住了我的手。
“您知道么,宜臼在北方的日子,无时不刻不在思念着您。”
他微笑着,继续说:
“宜臼本来是想在北方终老此生。可是,两年时间,似乎比过了一生还要漫长。每当晴朗的日子我总是会想到初次见到您时您令我惊艳的绝美。每当下雨的日子我总是想到您醉倒在舞阳宫时那妩媚的姿容。每一天我都在思念着您。即使您是我父王的宠妃,可是宜臼依然无法忘怀您。所以宜臼还是回来了。回到了您的身边。并且斗胆出现在您的面前,只是为了再度看到您那仙子一般的容颜。”
我微笑着,我的眼睛开始模糊。我仿佛秋夕之雨一般,伤怀的泪水忍不住落下。在这初夏的黄昏我在云阳宫中为了我等待了两年的告白而哭泣。我听见了侧殿之中乐师们的《采薇》之曲悠扬飘逸直上云天,这让我再一次想到那个春雨沙沙的舞阳宫之宴。我想到了我醉酒之中看到的男子白马素衣令我沉迷于他的微笑一永至斯。两年之后他又一次来到我的面前并执着我的手倾吐相思。我难以控制自己的情思,我哭了。我听见泪水悄然滑落之声寂然。我说:
“两年以来,我也一直在思念你。”
宜臼微笑了。他握住我的手,望着我的眼睛。我在泪眼迷离之中看到他那让我沉醉的微笑,如阳光般明媚,使我可以回忆起桃花泉畔落花飘红的微笑。他伸出手来轻轻在我脸颊上拂去我的眼泪。他始终在微笑着。他的眼神闪烁着两年之前太液池畔望见我微笑的神色,一片柔情款款。他如此望了我许久许久。我听到殿外,冥埙明亮的歌声: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靡室靡家,猃狁之故。
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
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忧心烈烈,载饥载渴。
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我失神之时,太子宜臼在对我说话。我并未听见。我回过神来望着他的眼睛,听见他说:
“……我想请你在父王面前,为我母后美言几句……”
我没有理会他的话。我站起身来,我拉起他的手,我望着他的眼睛。我将我早已寻思了许久许久的话说出了口:
“宜臼,带我私奔,好么?”
宜臼呆呆地望着我。他的眉头蹙起,他眼神中的柔情仿佛冰水消融一般缓缓释去。他的笑容淡了下来。他道:
“您说什么?”
“宜臼,我要你带我走,离开镐京城。逃到北方,逃到东方,逃到一个令大王鞭长莫及的地方,然后我当你的妻子。在任何一个城邑任何一个乡村像一对平民夫妻一样生活。我们可以一生一世在一起长相厮守。从此周朝的一切都和我们无关了。这样好吗?”
宜臼神情恍惚。他仿佛从千里之外一般遥远的眼神凝望着我。他失神的眼神令我的心不断沉落,我仿佛被一个人置于白云之上,轻若云霞,然而却无可着地。
“宜臼,你说这样好么?”
太子宜臼此时的沉默令我感到一种没顶之灾的恐惧。这种恐惧多年以来潜伏于回忆之中屡屡在梦境里不断侵袭着我,但从未有如此强烈如此刻骨的感觉。我摇着他的手,我听见自己在用失去神采的声音道:
“宜臼,你说话啊。你说好么?”
宜臼回过身来,望着我的眼睛。他神情阴晴不定。隔了良久,他道:
“可是……我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
“您是父王的宠妃,我是他的爱子。我们两个人的出逃,会令父王肝肠寸断。而且,作为太子,与妃子私奔,父王绝对不会放过我们的。而且,我终究是太子……”
我的心沉了下去,我呆呆看着他的眼睛。
“那么,你又何必回来?你又何必来对我说那些话?”
“我想的是,父王体弱多病,而且好酒,他……未必能有多长的寿命。我是太子,我接掌天下之后,便可以与您在后宫来往。那时没有人敢来计较我们的事……”
我如在白云之上不断跌落,不断跌落,不断跌落。我的眼睛再次泪水漫盈。我的耳朵依稀还能听见他继续说着:
“我早已想好。镐京地近犬戎,四战之地,易受攻击。我登位周王之后,会将都城东迁洛阳。那时我会为您建一座更华丽更高大的宫殿。您会被封为太妃,地位高高在上。没有臣僚会来打扰我和您的来往。您不认为那样我们会更加幸福吗?……”
我闭上眼睛。我听见耳边有一个遥远无比而又苍然如沙的声音在说话:
“时不可替,命不可换。这是命运注定你要成为大周的灭国之人。你无法逃避的,你无法改变的。永远,永远。你逃到天涯海角,你改名换姓,你万劫不复,你自杀变为飞灰,也无法离弃这种命运。”
两年以前,天牢之中。遍身血痕,仿佛困兽的伯阳父,瞪着他炽热如火的双目对我吼出了这段预言。在此时这些话语又一次不断击撞着我的心。命运,这就是命运。我终究是无法逃出这围墙一般高耸环绕的命运。我的心被骤然爆炸的火焰燃烧殆尽。我的眼泪已经干枯,我的心已经成灰。我低下头,默默无语。
“您怎么了?”
“我没有事。我有点不舒服。”
“对了,我希望您可以在父王面前美言几句。母后并不是故意想要冒犯您,她一向傲慢惯了。父王在气头上,我怕他会罢黜母后……”
“我知道了。太子。”
“请您一定要……”
“来人哪!”我扬声道。侍女们在门外应答。
“送太子!”我道。我挣开他拉住的手,转身坐在榻上。我望着他。他的眼神迷惘而又迟疑,我对他微笑了一下:
“太子请回。太子要我做的事,我总会做的。”
宜臼点了点头。侍女们走了进来,躬身:
“恭送太子。”
他又恢复了王子的气度。他行礼:
“宜臼拜别夕妃。”
我点了点头。于是众侍女将他送了出去,暮色已降,星辰已起,时已将夜了。我听到侧殿的《采薇》之曲恰好在此时悠悠收尾。冥埙的声音唱道: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