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幻梦-倾城

回宫时已是黄昏。王亲自将我送到云阳,叮嘱休息,命众侍女:“好生服侍夕妃,我明日自来看望。若有差池,要汝等首级。”又对我温言道:“夕妃好生将息。寡人明日再来探望。”我仰起苍白的脸,点了点头,然后便闭上了眼睛。

黄昏的天色嫣红一片,从殿门中缓缓飘漾。让人感觉到温暖。初夏之风缓缓吹袭。在迷离浓郁的光线之中,冥埙走进殿来,夕阳之下,我望见他脸色苍白。众侍女迎上前道:

“娘娘贵体欠安,大王诏令娘娘好生休息。”

“让冥埙进来吧。”我说。侍女们为我扇着团扇。我坐起身来,感到疲惫不堪。冥埙寂然无声地走了过来,在离榻十步远处,他准确地停住了脚步。

“娘娘贵体欠安,冥埙耳闻,深为不安。”

“无事。只是今日受了惊吓。又加出城入城多受扰攘,一时疲惫罢了。看座。”

冥埙坐了下来。我挥手,令众侍女退下。众侍女悄然退出,为我掩上殿门。黄昏浓重的阴影从窗格中泻落。寝殿之中,灰暗的影子在飘浮不定。

“娘娘,今日之事,我已听说了。”

“是么?”

“王后对娘娘积怨已久。对娘娘发难是早晚之事,不过娘娘已深得大王恩宠,王后猝然之间,难以动摇娘娘的地位。”

“哦。”

“我听说,今日太子殿下在王后面前回护娘娘,可对?”

冥埙不经意地道。

“是。”

我说。

回答这个字时,我几乎已然失神。我想到太子那委婉而又为难的语气。在对王后说话之时,太子宜臼的话语,是在不经意间翼蔽着我。

“他回护了我。确是如此。”我道,“王后为此大发雷霆。”

冥埙无声地笑了。仿佛一泓流水般清澈的笑容。“娘娘心中,一定甚是快慰。”

“那便如何?”

“只是娘娘,臣本不该多言……只恐娘娘空欢喜一场了……”

“什么?”

“娘娘的心思,臣知道个十之八九。两年以来,臣对娘娘的情愫,多少明白……只是娘娘,臣窃以为……”

“如何?”

我感到一片空幻。冥埙的语气,仿佛在将我的希望一点一点推向沦陷的边缘。我仿佛漂浮在半空,脚底空虚,即将坠落而下。

“娘娘。太子为人端方,以德为先,而并非当机立断,行事果决之人。以太子之性情,未必能斩钉截铁。娘娘厚意,承当者莫不深感其情。娘娘美貌,举世想必亦无可比之人。然而,娘娘究竟为大王之妃,太子之母辈。辈分悬殊,身份有别。太子一向端方中正,恪守德律,这……”

我听着,默然无语。冥埙的话语字字句句,仿佛更漏之水一般点滴坠落在我心间。我感到自己身轻如烟,倏然之间飘渺于高天,倏然之间又低沉于广原。我听见自己的心在飞高伏低之际孤独的跳动,仿佛孤悬半空。血液流转之声如密林秋雨。其声沙沙。我平静着自己的心绪。我道:

“冥埙,说下去。”

“娘娘。太子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王百年之后,太子则是天下之王储。如此尊贵之高位,太子未必会弃之若敝屣。这是臣最担心之处。”

“你说的是。”我说。我几乎难以辨认自己的声音,空幻若风,干涩若沙。我无法继续。我只觉得自己的喉头已经被哽住了。无语凝咽。

“臣的话完了。臣告退。请娘娘休息。”

冥埙站起身来,摸索着座位确定着方向,悄然走出了寝殿。暮色已经悄然降临,仿佛薄雾一般散布在殿中,沉若流水。留下我在殿中,独自一人。

我睡着了。梦中的天空洒落着蓝色的雨。雨声如乐韵萧然不止。在悠长而寂寥的雨声之中我身如轻烟飘离了灰色的云阳宫。在多年来我抬头仰望的天空中向西飞行。漫长的白衣如白云一般流转天边,我越过所有我曾经东行经过的山峦,越过无数秀丽的溪川。我在大地的西方望见了遥远的褒国,在漫天蓝色雨水之中褒国的山川萧冷而又清瘦。我望见了曾经的家乡,于是我飞落了。我望见漫山树木尽皆枯死。苍黄色的如沙丘般的山坡之上蓝色的雨水流溢不已。山土如沙,不断被冲刷。枯死的树体在雨中仿佛灰烬一般流散。我望见山巅桃树枯萎如死。在曾经桃叶摇曳花瓣飘红之处已然没有涓滴泉水。干裂的大地在诡异的蓝色雨水之下在不断萎缩融化,不断沦陷到滑落的雨水之中。我独立在苍凉的山顶遥望着四边山川在灰蓝色天幕之下不断沉沦。雨水开始淤积在大地之上,蓝色的水流不断升高仿佛沧海之潮。我孤独地望着整个褒国大地不断下沉,我低下头来痛哭失声。在梦境之中我的哭声被浩浩漫漫的雨声笼罩着,难以散发,一如我凝望云天的眼神难以看穿蓝色的云。它们郁积在雨中,仿佛也随记忆中的褒国一般沉沦于沧海。

第二天的清晨我早早醒来,侍女们围绕着我,为我梳起长发。我安静地坐着由她们摆布。晨光明澈,轻风徐来,天色苍茫蔚蓝,一派初夏风致。我静静坐在殿中央,望着大开的殿门,漫长的甬道直逼向如云的宫殿。我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我知道太子并不会来。冥埙的话语又一次使我从盼望的高处落下,我不再期望太子前来。在昨天混乱的祭礼与饮宴之间,我经历了太多的起落,心绪飘荡不定。我面对晨光澄澈只觉心中空空荡荡。恍惚之间我只觉得自己依然站在那沉没的大地之上。我在不断下沉,而了无应对之策。

这就是命运。

妲己在我耳边轻轻地说。

然而我的命运究竟会走向何方?我曾经满心期望太子宜臼的归来可以改变一切,然而昨晚冥埙的一席话令我发觉自己所应对的并非如此简单。我知道王后的愤激言辞已经令我与她的矛盾剑拔弩张。接下来必然将是一场暴风骤雨。身为王后之子的太子宜臼会站在哪一边我尚不得而知。令我宽慰的是昨日营帐之中太子宜臼回护于我激发了王后的怒火,但是,仅仅一道眼神,难以令我心悦诚服。

近午时分,虢石父来了。一到云阳宫,虢石父便用极夸张的姿势下跪叩首: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虢大夫,何事?”

“王后触怒大王,昨日归宫又口出不逊之辞,亵渎王威,大王愠怒,已命王后守宫思过,令玄甲军围宫看守。”

“这又算什么喜事么?”

“申后失宠在即,一旦后位被废,娘娘便可封后,母仪天下。臣得娘娘青眼,亦与有荣焉。”

我蹙眉,挥了挥手。不想多语。虢石父也许已是世上最善于察言观色的人。他立刻叩了一个头,道:

“臣告退。臣定当派人,严查王后举动。”

言罢,他后退着退出了云阳宫。

我安静地望着这个人离去的背影。我忽然想到了我初次见到他时,在天牢之中他对伯阳父挥动皮鞭的姿态。他的眼神充满了了无遮掩的冷酷狞厉,凶残暴戾。比之于眼前谦卑微贱,低眉顺目的姿态,着实是天壤之别。两年以来我第一次对这个人产生了极大的恐惧。然而我不得不承认,虢石父的存在对我来说是极其重要的。如果没有他,也许我早已死在了深宫之中。话虽如此,我依然对他充满了畏惧,就像畏惧一匹狼一般地畏惧他。

两年以来,我与王后之间并未有过真正难以根除的矛盾。她的傲慢、自负、狭隘固然与我格格不入,但是我始终退避着她,王始终在翼蔽着我。但是虢石父的眼光是准确的。在昨天,我第一次看到了王对王后的制裁和对我的回护,王动用了天下最至高无上的权力来保护我。在这种状况下王后的失宠在所难免---事实上,王后一直处于失宠阶段。但是逼得王如此大发雷霆的情况这还是第一次。我寻思着虢石父的话。“娘娘便可封后,母仪天下”。也许多年以来,他等待的便是这么一个机会。

我感到索然无味,叹了口气。于是我发觉自己似乎已经年华苍老。在后宫不到三年的我,年纪也仅仅不到二十一岁。然而如此动荡不安的世事令我仿佛已在宫中枯坐了十年。不断有越来越沉重的东西负载在我的身上令我难以呼吸。我站起身来,走出殿外,在长廊之上的光影中行走。鸟羽一般翩然的光影在我身上迷离浮动。我望见侧殿之阶上,冥埙在安静地吹着楚国的埙,乐声袅然细柔,仿佛一线云烟,轻轻氤氲在夏风之中。那个埙使我想起我和太子初遇之时他掷来救我一命的楚埙,于是我又一次想到了太子。我在纠缠的思绪之间难以找到归处。冥埙的神情温柔平和,令我忽然之间产生了极大的妒意。冥埙坐在阶上倚柱歌吹,神情悠然,是真正的逍遥自在。我闭上眼睛,靠在柱上。此时此刻我感觉到我对太子宜臼的思念已经到达登峰造极的地步。他在哪里?是在陪着他的母后?是在怪责我的顶撞?是在恳求他的父王?我了无所知。我不知如何是好,在长廊之上我忽然觉得自己一如守望秋天的候鸟。在此时沦陷于自己的心绪之中。

那天黄昏,宜臼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