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夏祭-倾城

夏祭的那天清晨,下起了蒙蒙细雨。王带伞盖前来云阳宫迎接我与伯服。我披上霓裳,由王携着我的手,坐上了步辇。在青罗伞盖的遮盖之下,我望见了云翳隐隐的天空。雨声寂寂,仿佛轻风在摇撼秋树残枝。流连而又缠绵不定。细密而又温柔的雨单调地降落在广袤的镐京城中,将一切都浸染成淡淡灰色。我望着天空不由想起两年之前舞阳宫之会那天那萧然而下的大雨。就是在那一天的雨中我无可挽回地陷入了太子的目光。我安静地坐在步辇之上,寻思着往昔,随王驾一起被抬到了太庙。

太庙之前,群臣已经列队而立。见王驾到来,便整齐地分为两行。王下辇,携我之手,左右宫女如捧至宝一般捧护着伯服,一行人鱼贯而入,陈列太庙堂前。我抬首,便望见席前已在侍立迎候的太子和王后。太子没有穿那一袭早经令我难以忘怀的白衣,而是着一身颇为华丽的绣龙袍子,较之往日,似乎更为典雅贵重。王后则头戴凤冠,身披华服,神色依然一如往日的傲慢与冷漠。在她身后,是高高的华堂。紫色的灵位镌刻着周朝历代先祖之名在香烟氤氲之中望去仿佛迷雾森林一般高深莫测。在幽暗而宏大的太庙之中,群臣脸上仿佛有着岁月浓重的投影。在漫长的回廊里众臣拥入默然无声。光线幽暗之下人人都仿佛苍老而严肃,一如往昔之逝者。王令我在跪席的侧面等候着。他站立于前默默等待群臣即位。在沉默然而脚步声扰攘的时分,我听到的所有声音无不悠远而空洞。侍卫们点起了牛油烛火,光线昏暗掩映不定,每个人脸上的阴影都在摇曳闪烁,飘忽迷离。在这样的环境之下我忽然想到了当年行卜之时面对伯阳父的情景。我的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森然的戒惧,我的意识中出现了伯阳父。在阳光明媚悠然自窗格洒落的监狱之中他微笑着拨弄着算筹仿佛命运尽在他掌握之中。我抬起头望见众灵位肃然伫立,令我领略千年岁月层层叠叠扑面而来的压抑之感。我跪下了,不知不觉地跪倒。在跪倒之时我仰起头,正望见太子宜臼递来的一个眼神。他站在殿阶下向我望着。那眼神刹那间使我回到了舞阳大宴之时我醉酒的迷梦。梦中白马男子涉水而来对我温柔微笑令我沉迷其中。太子宜臼的笑一如往昔。带着我十二日中屡屡回忆起的一丝情愫。在列祖列宗之前他对我递来的柔情款款的眼神使我豁然明了他的感情,确实并未有错。我忽然之间明白了他两年来的心境。他归来了。在先朝君王面前他毫不避忌地对我微笑。我们彼此已了然于心,绝无差池。太子转过了身,然后提起袍子下摆飘然跪倒。我望着他的背影。这个初夏之晨我两年来的挂念与逡巡成为了现实。我低下头,低声默祷。我不知道自己在祈祷什么,只是在太庙之前我忽然在幸福之中感到了敬畏。害怕这一片心绪会稍纵即逝。

王跪倒在殿前,群臣跪倒其声如风过巨林。祭官曰:

“昔轩辕氏,治五气,艺五种,抚万民,度四方。时播百谷草木,淳化鸟兽虫蛾。浑一四海,以存社稷。三皇以达,五帝以霸。续统维夏,流裔为商。我武王英明神威,功盖寰宇。恭行天罚,平灭殷商。社稷东迁,入主镐京。传于今世,四百年矣。兹有王名幽,仁德治世。四海昌平,天下安堵。王厥其功,告于太庙。时维炎夏,序近三秋。王其祷之,以求丰足。社稷幸之,百姓幸之。王其入前祷之!”

王起身,将香进于九鼎。下拜。左右祭官撒谷物于鼎中。我闻到一片奇异的谷物烘烤至焦的香味,氤氲在太庙之中。王三叩首。于是祭官曰:“后妃世子等,六叩首。”

我望见太子宜臼叩了下去,于是我也随之。六叩方罢。祭官又曰:“众大夫听者,九叩首。”

众大臣叩首已毕,九鼎之中火光大盛,香气四溢,香烟飘扬而出,殿上一片迷蒙。在此时我又一次端详云烟缭绕之中那些神圣的先王牌位。带着肃穆至极的气度,仿佛一群老人在盯视着下拜的人。伯服恹恹欲睡,精神萎靡。太子与王一样,挺直肃立仿佛秋树。王后脸色冰冷,仿佛无意识地在牵着嘴角。我眼角的余光看到了上大夫虢石父,他一身朝服在所有人中至为笔挺崭新。站得笔直,一派贤臣气象。周围群臣,都在云烟之中扰扰乱乱。不知为何,在这烟雾蒸熏的大殿之中我又一次想到了那清澈阳光之下悠然拨弄算筹的伯阳父。这庄重典雅的场景仿佛和他格格不入。我不敢多想,低下头。等待着仪式的继续。

祭官在鼎旁逡巡数遍,间或看一眼鼎中。良久,仿佛鼎中的状况已经使他满意,他扬声道:

“太庙祭礼已成!”

仿佛水神的命令一般,他的一声号令带来了潮水般的反应。众官几乎同时叹嘘出声。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王后咳嗽出声,整了整衣服。我随着大众站起身来,站在原位,低着头安静地等待下一个命令。人群闪开一条道。王整整王袍,扬起头来,与王后并肩而行。太子望了我一眼,随后跟出。怀抱伯服的侍女紧随其后。我于是乖乖跟着王,一起走出了太庙。

细雨已停,碧空如洗,天空朗澈。太庙之外,鸾驾已然排定。王乘上龙辇。众人各归其位,我也随之坐上伯服车后的凤辇。玄甲军铁骑成阵,森然而立。王在辇中挥手道:

“出发!”

玄甲骑开始行进。健马牵引之下,我的辇也跟着伯服所乘的马车而进。大军缓缓地出了太庙,向城门口而行。沿途百姓围观,人山人海,啧啧称羡。喧嚷之声不绝。王在辇中,不忘挥手致意,向百姓展示天子威仪。我随行所止,不言不动。我的眼睛只望着前面王辇之侧,骑一匹白马按辔徐行的宜臼。兵甲铿铿声中,大军徐徐而行。在城门口,宜臼不经意地回了回头,瞟了我一眼,带着一个轻逸的笑。而后又回过头,间或与王耳语几句。大军浩浩荡荡,出城而行。

出城十余里,转过山脚,眼前一片豁然开朗。一片平原广袤,绿意浸染,青翠漫原。大军横列于平原之上,围成半圆。在平原的中心,已经建起了一方祭台,一�黄土。王步下龙辇,接过祭官递来的青苗,放于黄土之上。叩拜。四方的乐师们奏起宏伟的《青苗》之曲。在此时,我站得远远的,望着王如同戏子一般扮演早已熟练的角色。我静静地等他结束一切冗繁的仪式,在这时我眼角瞥见太子的目光。他若无其事地左右顾盼,眼神仿佛扫到了我。我低下头,默然无语。

在冗长的仪式之后,王终于如释重负地坐回了龙辇。远处的平陵,已经树起了一座巨大的营帐,王、世子们以及众臣的车队马队向着那里浩荡前进。广袤的平原之上明亮的绿意铺天盖地,青翠无边。夏风高远,从山上轰然吹下,白云流散。绚烂的阳光从白云之间落下,明晰至极。我的车辇随着车流前进,在营帐前停下。两位侍女将我扶下辇来。踏入营帐之中,我望见王已经赫然高坐中间的高席之上。王后仿佛一棵挺直的树一般坐在他身旁,太子宜臼坐在侧位。太子的对面,隔着甬道,伯服被安置在一张桌子之旁。侍女们向我伸出手,示意伯服之旁便是我的坐席。我笑了一笑,而后独自走到自己的坐席之上,坐下。

众大臣络绎不绝地进入营帐,分门别类的坐在各自坐席之上。甲军卫士陈列于营帐之外,日光落在他们的玄甲上,熠熠生辉。王站起身来,端起手中酒爵,大声道:

“参拜社稷,共求丰年。王土广漠,微诸君不能守其土,抚其民,恩加四海,共蓄天力。请诸君与我共饮!”

众臣纷纷起立,捧酒于手,齐声道:

“王威加四海,德沛天地。迩来风调雨顺,又历丰年。圣德巍巍,伟懋甚焉。社稷幸甚,天下幸甚!臣等恭临太平盛世,深感我王恩德!”

于是王与众臣皆一饮而尽。王又斟第二爵酒,对太子道:

“太子宜臼,不辞辛劳,北巡姜戎,察视边塞,整军经武,御国卫祚。两载而返。释寡人北顾之忧,而定大周万世之基。赐酒!”

“谢父王!”

宜臼起身,接过金爵,一饮而尽。众臣齐呼:

“太子英明,睿智神武,以解王劳。千岁千岁千千岁。”

太子退回坐席。王也坐下,举手示意:

“众卿家,切割脍炙,享用陈醴。大快朵颐可也!不必拘礼!”

众臣们再拜,齐呼:

“谢大王!”

而后,臣子们就席。君臣们便饮酒吃肉。毕竟于君王之前,不敢放量大畅。各自小心谨慎,惟恐触忤了王。其间阿谀拍马,歌功颂德,胁肩谄媚之事,自然不胜枚举。

我安静地喝着自己的酒儿,间或抬起眼来望一眼对面席上的太子。众臣在侧,王又近在咫尺,我也不敢多看。酒过三巡,太子端酒起身,道:

“父王横治宇内,四海升平。今岁天下丰稔,可待广收。臣子敢奉王以爵,以示孝心!”

王笑逐颜开,举爵,父子对饮。我抬头安静地看着。宜臼与他的父亲彼此微笑着,饮下了这杯酒。我的眼前开始模糊。在这一刹那间,我才忽然想到一个事实:他们毕竟是父子。

宜臼忽然开始遥远飘忽。我低下头,饮了一口酒,心里忽然乱了起来。似乎两年以来我都没有真正沉下心来思虑,他是王的儿子。他是伯服的兄长。人伦不可废也,宗亲不可旷也。我心乱如麻。我在这时抬起了头,便看到太子已经走到我的席旁。

我的心一跳。我不知道太子要干什么。太子微笑着,望着席上尚幼的伯服。王笑道:

“不错,你们兄弟想必犹未相见过吧。这便是你弟弟伯服。乃夕妃所生。”

宜臼侧过头来,望了我一眼。这一眼如此深邃,目光变幻如日下之水,令我眩目难以明了其中真意。宜臼俯身抱起伯服,笑道:“不错,我走了两年,不觉又多了一位贤弟……”

话犹未了,只听得“哇”的一声,伯服张口大哭起来。哭声凄惨刺耳,一时间整个营帐都布满这洪亮而惊惶的哭声。宜臼手足无措,抱着不是,放下亦不是。变起俄顷,众臣一时错愕面面相觑。侍女们都在营帐之外,不及召唤。我站起身来,对宜臼道:

“谢太子,伯服尚幼,不识贵重。太子且让我来抱着吧。”

宜臼看着我。此时的眼神,并非感谢,亦非责怪。那样的深不可言。我抱过伯服,宜臼似乎如释重负。伯服犹在大哭不已。王下席来,凑近来看:“夕妃,伯服怎么样了?”营帐之外的侍女们闻声也探头欲进。忽听得“登”的一声。

众臣寻声来处,只见王后将酒杯敲在桌上,脸色铁青,正恶狠狠地盯着我。我处在王与太子的包围之中,在低声哄着伯服。只听得王后冰冷的声音道:

“哪里来的小贱种,不识礼仪放声号哭!今日乃是祭祀之日,如此堂皇的场合,哪里容得这乳臭未干的小鬼在这里嗷嗷胡闹!还不叫人急速带了出去!”

我抬起头来,我正视王后那冷若冰霜的脸。我轻声道:

“王后娘娘恕罪。伯服认生,不识太子大驾故而哭泣。只是臣妾虽然出身卑微,伯服却是大王之子,毕竟是龙种。娘娘开口便责骂他是小贱种,难道是在侮慢大王么?”

“大胆贱人!”王后站起身来,怒目圆睁。众臣耸动。王和太子回过身来,未及开口,只听得王后骂道:

“你这褒国进献来的贱人,依仗狐媚,勾引君王,祸乱宫廷,败坏朝纲!养子不教,失礼于苗祭庭前,居然还敢含沙射影,对我言语讥刺,以下犯上!你,你简直无法无天!玄甲军,给我擒下这个妖女!”

玄甲军拖拖挨挨,无人上前。王右臂一挥,喝道:

“慢!谁敢对夕妃无礼,寡人定他欺君之罪!”

“大王!”王后脸色铁青,仿佛阴云密布的天空。“伯阳父当年早已预知这妖女会祸乱周室,葬送姬姓天下。大王忠言逆耳,囚禁伯阳父,任用佞臣,听信妖妃,对她百加呵护,宠爱备至。如此下去,大王必然玩物丧志,色迷心窍。当年夏之桀宠爱妹喜,终至殒身亡国。商之纣专意妲己,为我大周所灭。大王!这女子分明是个妖孽,你对她一意宠爱,将来必定会重蹈覆辙,殒国亡身哪!”

王脸色铁青。未及开言,太子宜臼先抢上几步,道:

“母后!此事本因孩儿而起。今日祭夏,乃喜庆之日。伯服尚幼,哭闹乃是常事。与夕妃无干。母后不可一时激愤,失了母仪天下的风度。母后,暂且坐下吧。”

“我儿,你为何要替那妖女说话?你难道与你父王一样被那妖女美貌所媚惑?大王!这女子乃是妖孽!你断然不可再宠信于她了!”

在王后愤怒的斥骂之前,我感到眩晕。妖孽!妖孽!妖孽!口口声声,排山倒海的咒骂之声,仿佛黑色的洪水一般从天而降将我淹没。妖孽!妖孽!妖孽!仿佛来自于四面八方,无数个声音无数个冤魂在对我呼喊着。我仿佛回到了那个冬夜的殷墟。在妲己对我淡然诉说之时我清晰地听见了无数声音在四面八方用带血的声音呼号着。妖孽!妖孽!妖孽!那些血海的腥气不断冲击着我,暗红色的风朝我铺天盖地而来。我难以自持,我摇摇欲坠。几位侍女将我扶住了。我听见王惊惶的喊声。爱妃,爱妃?你可有什么不适?然后我听见了记忆中遥远的语声。在阳光朗朗的监狱中,伯阳父微笑着,对我说:

“谶语已应。时运已定。时不可易,命不可换。道不可阻,灾不可禳。呜呼,事已如此,徒然无用矣。”

我开始颤抖。在初夏之季我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冰冷。为什么?为什么有人会呼喊着我是妖孽?我听见王大声道:

“夕妃德性贞静,贤淑中正。从未有一言一语干涉国政。说她祸乱宫廷,败坏朝纲,那真是从何说起!王后,你父申侯,西御犬戎,守卫边塞,国之柱石,世之栋梁。你自己身为大周国母,理当胸襟宽广,母仪天下,主政六宫,为寡人免忧。而你却在此妖言惑众,诋毁良人,实在有失风范。寡人念你犹是一片忠心,命你回宫思过一月,无寡人手谕不许擅离后宫一步。你若再犯此事,寡人决然不会轻饶!玄甲军何在!”

刚才还闷声不响的玄甲军此时精神抖擞:“在!”

“护送王后回宫。”

“是!”

太子宜臼扶着王后,目光炯炯站在席前。玄甲军不敢上前。围拢,静立。宜臼朝我望了一眼,依稀是责备,依稀是怜惜,依稀是不舍。我被众侍女扶着,半倚在席上。我望见王后高昂着头,在太子宜臼的扶持之下,被玄甲军包围着向帐外走去。在走过我身旁时,我望见王后朝我递出了怨毒至极的一个眼神。然后她骂道:

“妖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