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守望-倾城

我又梦见了往昔。我梦见了桃花泉。在那里我漫步而行。正是秋日,山形萧瑟。泉流清澈而纤细。丝丝缕缕的阳光让水流仿佛带着生命一般涓涓流淌。游鱼飘摇,穿梭来往,在桃枝萧瑟枯瘦的影子之下明暗掩映的水中动荡。桃叶在秋日的流风之中凋零而落,带着目光沉沦般的隐痛,飘落水中。我沿水而行,长袍的倒影飘逸于水中。飞鸟伫足不行点点栖居。天空明澈蔚蓝低若欲坠。浮云苍苍,漫长的云影之下,我望见山下一骑白马得得而行。马上男子素衣披发目光清澈。我跑到山坡上,我朝着他大声呼喊。可是我无法发出任何声音。流水之声寂寂,鸟啭之声迟迟。骑白马的男子纵马而行,横过山下,悄然远走。我跪倒在山坡上,我用尽全力呼喊,可是我的呼喊连我自己都未能听见哪怕是一丝声音。夕阳西下。萧瑟的秋风之中,那个男子转过山脚,身影消失。

我问冥埙:

“冥埙,他真会回来吗?”

冥埙无语。只是安静而稳定地点了点头。阳光落在他脸上时,他的脸上明亮而澄澈,带着不容置疑的美丽,仿佛一个明朗的世界之中的少年。在他的世界,没有黑暗与光明之分。他是如此的平静而温柔。因为岁月对他而言,只是过程。

在我的另一个梦中,我梦到自己满头青丝已经尽数白如霜雪。我已年华迟暮,岁影苍老。我独自在漫天霰雪的云阳宫前等待,等待着漫世皆白的远方出现一个人影。漫天飞雪如凋零的花瓣一般飘扬而下。雪声如乐韵,流荡于风中。我在等待中消磨了所有年华。我的黯然老去,亦未为我挽回任何故事。

王又醉了。在我的劝诫之下,酒量本不宽宏的王又一次面红耳赤,话语癫狂。他的手已颤抖得抓不住酒爵。酒爵落在他身上,滑落于地。酒泼洒在他的王袍之上。王的身体摇摆难以自持,他倒在我的肩上。他嘴里喷吐着酒气,众宫人急忙为他擦拭酒痕,端正王袍,一番忙乱。王迷离的眼神盯视着我的脸。他含糊不清的声音呢喃道:

“爱妃,你,你为何从来不曾笑过?”

“大王醉了。”

“爱妃,你为何从来不曾笑过?……不曾笑过?不曾,不曾……不曾笑过……”

我站起身来,王的身躯沉重地倒在了榻上。他的头埋在豹裘之中。呼吸粗重仿佛野马奔跑之余的休憩。须臾,他开始打鼾。他已经陷入了酣然的睡眠。

我命宫人为他裹上豹裘。服侍他睡罢。我自己裹上貂裘,坐到窗前。更漏之声,水滴滴落下,滴答、滴答,暗夜的时间在匆匆流逝。我就在这声音中永恒不断的老去直到死亡。我抬头看着天空。被窗格切割得面目全非的月亮,流动着残缺不全的月光,光影迷离。融蚀着所有的阴影。散溢着阴柔的光华。王的话语,犹然在我耳边回响:

“爱妃,你为何从来不曾笑过?……不曾笑过?不曾,不曾……不曾笑过……”

我笑过的。

我低声说。

我想起了那个我对之微笑的人。我看到月华如他的白衣一般让万物都带着温柔而淡漠的白色。在同一片月光之下,他是否还在北方巡游着?在北方的他是否有时会回忆起两年前的春天太液池畔有一个女子对他微笑?两年的时间已经太漫长。足够让一个人忘记另一个人。足够让一个人在北方找到自己的另一片天地。而我,却始终未能忘记他。

我回过头来。我看到襁褓之中熟睡的伯服。比起他那粗陋猥琐的父亲,这个孩子是如此的明净而温柔。也许任何孩子在幼小时都是如此无忧无虑甜美纯净。我静静地看着他。忽然很想笑一笑,却又止住了。

两年了。两年的时光无声在月光下流过。两年的时光我有了伯服,我成为了宠妃,我失去了父亲与家乡。两年之间他奔走天涯,不知所踪。在不知不觉之间,这两个男子真的成为了同一个人。他们都离开了故乡,浪迹天涯。他们将我像礼脔一样双手奉献给了天下的王,而他们自己则漂泊到了远方。梦中的那个白马素衣涉水而来的男子,我不知道他是否还会回来用他的笑让我忘却孤寂。不知道他是否会回来让那些带血的预言重新变幻结局。我对着月亮久久凝望。在碧空月华之中我看到了那般温柔而淡雅的感觉,便一似他的笑。两年的时间,月亮陨落与升起。多少年华。

清晨,我披上如流霞一般的羽衣送王归朝。广阔的长庭之上有无数的近侍迎候着王的御驾,森然排列如阵,我站在石阶上看着他又一次离去。他曳地的长袍带着落日般辉煌的光彩,象征着大地上所有子民拜伏的尊严。这身长袍便意味着天下。我对自己说。天下。

天下只是苍天的一个赌注,用来引诱所有他憎恨的人们追逐。他们最后都会招致上天的报复。

妲己在我耳边轻轻地说。

长天蔚蓝。烂漫的阳光落在前庭,宏丽的帝王御驾漫步向朝堂前进。我已目睹了无数次如此的光景。但这一天清晨观看这一幕时我感到了某种宿命的呼唤。我感到一片巨大的阴影开始蔓延在庞大的宫殿之上。在那一刹那我感到呼吸困难。我望见一群白色的鸟安静地敛羽栖于屋檐之上。了然无声。

然后我回到殿中,我感到困乏。我倚倒在榻上。侍女们为我掩上了殿门,盖灭了烛火。长窗之中泻落的阳光已不足道。我安静地躺在榻上,一如往昔地观望殿顶的飞鸟走兽。凝滞不变的它们,与我的人生一样,只是永远重复着一样的行为。或许惟一的区别只在于它们连思绪都不曾拥有。飞鸟张口欲鸣,仿佛在天空崩溃的刹那被刻入时光。我凝望着它渴望听到它们的鸣叫。可是一无所获。

我睡了。我梦见了千古往昔之前沉落沧海的夕阳升起于波涛之间。在夕阳重新升起之时我听见雪线崩溃。漫天霰雪忽然间变成了倾盆大雨如瀑布般降落在黄昏时分。我站在褒国的山坡上久久凝视这烂漫的风景。溪川绯红,苍山绯红。在夕阳重新流转于天上之时,漫天都是绚烂至极的红色。落下的飞雨如桃花花瓣一般烂漫坠落。光影嫣红。褒国的大地在如此瀑雨光明照耀之下已成漫山红遍。我仰起头望见红色的天空仿佛圣灵垂下霞衣。沧海尽头,光线不断扩展蔓延。天空被燃烧成一片炽烈的红色。仿佛无数个太阳在争辉一般的瑰丽。

然后我忽然听见殿门呀呀打开的声音。我眼前的红色天空倏然消失,转为那片凝滞不动的飞鸟走兽。阳光耀眼,忽而从殿门扑了进来。烂漫的阳光直刺过来。众侍女排为两列,致礼:

“拜见太子。”

明亮的阳光落在大殿地面上,阳光之中一个人一袭白衣飘然踏步进门。不必细看我便已知他是谁。忽然之间,我感到自己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沉落脚下。我知道自己此时的脸色定然已经是苍白如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