虢石父对我讲述桑弓之事之后第三天的午后,我没有通知任何人,由侍从引领去见伯阳父。两年前伯阳父重病,由医官治疗后,王没有将他押返天牢,而是将他软禁在掖庭宫的一个偏殿之中。派玄甲军严加看守。
“娘娘,这伯阳父性情暴烈,动辄破口大骂,怒发之下还易伤人。娘娘见此等人,恐怕于娘娘贵体有损……”看守者卖弄如簧之舌,竭力劝我罢休。但在我冷冷扫了一眼之后,便偃旗息鼓躲到了一边。在数位玄甲军的护卫之下,我穿过了那低矮而又阴暗的甬道,推开了拘禁伯阳父的大门。
伯阳父所处的房屋更像是一个笼子。一排栏杆将他与外界隔离,殿之顶有着几个窗格。熹微的阳光从中落下。伯阳父就坐在这个酷似笼子的房间之中。这里没有天牢的肃杀和残忍之气。没有那种生命力被束缚被扭曲而奋死挣扎的呼吼。这里更像是一个宁静的院落。
“伯阳父!”玄甲军的声音高亢响亮。伯阳父放下了手中的算筹,抬起了头。
再一次看到伯阳父令我吃惊不小。因为此时的他望去仿佛又恢复了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神采。他依然显得苍老,但不再衰迈。他的皱纹依然如刀刻一般深入肌肤,使他的脸庞带着深邃而古老的质感,他曾经披散而凌乱的长发已经被一根木簪收束住了。他的眼睛,带着我初次见他时那般炽热如星火的神采,在稍瞬之时,隐没了光辉,但立刻便会电射出更凌厉的火焰。我踏进这个房间之时,他正在栏杆之后,专心排布着自己的算筹。算筹零乱地排布在地上。阳光从窗格中斜射而下,其中尘埃飞动。算筹仿佛洋溢着某种古雅而沉厚的生命力。
“是你。”伯阳父平静的说。他看着我的眼睛,他的眼神忽然一亮。随即他又低下了头,缓缓地将算筹排列成一个新的图形。他的动作缓慢而又简洁。仿佛一个老人在抚弄自己的花草。
“伯阳父!见了夕妃,居然还敢无礼!”
伯阳父没有抬头。他口中喃喃道:
“谶语已应。时运已定。时不可易,命不可换。道不可阻,灾不可禳。呜呼,事已如此,徒然无用矣。”
我低下头看他。他苍老的背影。依然是旧时的模样。但是那般一叱咤间足以坼裂天地的雷霆般的神威,仿佛已远离了他。他的身影不变,但是蕴藏着的那般激扬奋发的力量,已然消失殆尽。他此时更像一个牵瘦马跋涉于关山的疲惫行旅,正等待他的马咯血结束最后的旅程。
我站着。我等待着他,我奇怪他并未如先前那般仿佛猛兽般疯狂的扑击。他的安静,带着一种萧然而无为的清和。但是,他看着我时,他的眼神那一闪,却依稀让我感觉到往日的锋芒。我在等待着他。等待着他开口。
伯阳父开始呢喃。字句迷离,仿佛古韵悠远。似乎是在对我说话,又似乎在喃喃自语:
“幽王二年,西周三川地震。我卜得天意道:大周朝要灭亡了。夫天地之气,推演而生,不会失去其自己的次序。若生变乱,则是民间有事,殃及天地。阳伏而不能出,阴追而不能蒸,于是有地震。三川地震,是阳失其所而填阴也。阳失而在阴,原必塞。原若塞,国家必亡。往昔之时,伊水、洛水枯竭,而夏朝灭亡。黄河枯竭,而商朝灭亡。国家必依山川,山崩川竭,乃是亡国的征兆。周朝要亡了。便是那一年,三川枯竭,岐山崩裂。我便知周朝气运已尽。但却未想到,竟然在我有生之年,便能看到周朝的灭亡。”
玄甲军们面面相觑,莫名其妙。我听着他低哑幽深的声音在监狱中低低回旋。宣读着另一个预言。我低声问道:
“伯阳父。这世上当真有命数么?当真有天意么?”
伯阳父低着头,排列着他的算筹,不复多语。我等了良久良久,他依然只是凝神于排演。我仰起头,望见阳光自窗格洒落,仿佛金色的雨一般在这幽暗的室中显示着最纯真无邪的光明。我凝望着那道阳光。那是如此明亮而欢跃的光。流影缤纷,众彩洋溢。那阳光仿佛来自于一个与这个晦涩阴沉的监狱完全不同的世界。那里没有任何咒语,没有任何预言,惟有花瓣飘扬如众鸟纷飞,惟有春树葱茏而绿草茵茵。伯阳父仰起头,长叹了一声。他道:
“万事已定。徒留无益。你该走了。”我看着他。我问:
“为什么这一次你不想杀我?”
“我已杀不了你。天意已定。星辰已经来到它们自己的位置。大地已经匍匐在天意的阴影之下。西风苍苍。南土漠漠。所能求者,如是而已。一切早已无可改变了。”
他缄口了。然后他又说了一句:
“一切皆是天意。”
一切皆是天意。
妲己在我记忆中微笑着,说。
伯阳父又垂下了头,出神地拨弄着他的算筹。我转过身。玄甲军为我拉开了厚重的石门。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已经白发苍苍的老人,看着他埋头于算筹的排布计算着命运的轮回,我忽然之间感觉到一种无可改变无可挽回的疲惫。伯阳父始终未再抬头看我第二眼。我注视了他片刻,然后转头,举步踏出了这个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