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一语成谶-倾城

得知我义父死去之后的那几日我开始不断回忆义父曾经的话语。在这时我再度回忆起他说起过的我的身世。义父的死亡为他的述说洒上一片带有宿命色彩的真实印记,仿佛一柄陈锈的兵器因为重新沥上殷红的鲜血而重新焕发了它的锋芒。义父那冗长而沉重的述说仿佛书写在已泛黄书页上的古老文字,被记忆的风片片翻动。而义父的死使书页上留下了斑斑血痕。我坐在云阳殿中,回忆起那惊心动魄的一天义父对我沉重的述说,那些述说带着朦胧的悠久色彩,仿佛已如梦幻一般遥远。但正是他的话语为我揭示了命运最初的真面目。即使只有一角,已经足够让我惊悚。

我召来了虢石父。我告诉他,我想要知道大约二十年前,镐京中发生的搜捕制作桑弓者的事件。看着他垂眉低目,我问道:

“要知此中事宜,有麻烦么?”

“娘娘万安。娘娘请问的事,休言是二十年前,就是二千年前,微臣也要为娘娘查个通通透透。”

我点点头。我挥手让他下去了。已贵为上大夫的虢石父依然如往昔一般恭敬,倒退着离开了云阳宫。

我低下头,看着楠木床上,绒毯之中躺着的伯服。尚未满一岁的他,看上去是那么纯真那么活泼。他的肤色雪白如玉。他的眉目带着一种明净而温雅的气度。他还是孩子,没有任何忧虑。置身于任何故事之外,那是何等的幸福。

冥埙说:

“娘娘,臣有一种预感。”

说这句话时,正是春雨淅沥的黄昏。两廊的乐师演奏着《迟雨》之曲。冥埙与当初与我初见时一样,一袭青衣,安静地坐在殿中。

“什么预感?”

“臣感到,太子要回来了。”

我看着他。然后我站起身望着淅淅沥沥的春雨。笙歌如流,在雨中穿梭而行,摇曳曲折。有淡淡的风送着雨洒落在石阶之上。鸟儿在长廊上独自散步。

“他出巡,已经有两年了吧。”

两年。

两年了。

两年的时光,足够让一个人变得苍老,也足以让一个人习惯孤独的梦境。我已经成为了伯服的母亲,我已经与往昔不同。因为我失去了自己的故国失去了自己最后的凭依之地。我被笼罩在命运玄幻的魔咒之中难以自拔。在无数的梦里我梦到被母亲遗弃之时已经不复有男子再度涉水而来对我微笑。而今的一切已经事过境迁,过眼云烟。然而,在冥埙说出那句话时,我依然感到了刹那间的颤抖。仿佛灵魂在溘目而睡时忽然被一只手温柔抚过。我了解冥埙。我知道,他要回来了。

虢石父再度前来是冥埙做出预言的第三天。冥埙回避了---因为如他所言,他一直不是很喜欢虢石父大人---而虢石父在我面前三拜九叩,然后恭敬地说:

“娘娘,微臣已经查到了娘娘所要的东西。”

“讲吧。虢大人。”

“这,怕是说来话长……”

我示意侍从为虢石父搬来一把椅子。

“好了,请讲吧,虢大人。我有耐心听到最后。”

“是,娘娘,臣开始了。”

虢石父低下头来。浓重的阴影降临在他头上。忽然之间,他仿佛失去了那屡屡令人轻蔑的猥琐,而隐隐然洋溢出一片幽深的感觉。

“宣王三十九年,姜戎抗命。宣王为了征调军马出征,北上太原,亲自料民。回驾途中,有数十名小儿拍手唱歌:

‘月将升,日将没。桑弓竹箭,实亡周国。’

宣王听了此语,大怒。使人去将小儿们捉来拿问。小儿们惊魂不定,结结巴巴。有个胆大的便说:‘前几日有一个红衣人教我们唱这几句,如今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宣王再三询问,那几个孩子依然如此说。宣王眼见问得的是实情,便下令将小儿们放了。又召司市官道:‘若还有人唱此歌词的,尽诛杀。’

那日回宫,宣王为了此事依旧坐卧不宁。于是宣大臣入宫,将这歌词说了,问众臣如何解说。当时大宗伯召虎道:

‘歌词的意思是:桑弓竹箭,将令我周国灭亡。如今市集儿童歌唱,国家受其不祥之兆,怕是将有弓箭之灾。’

太宰仲山甫却另有一说,道:

‘弓箭者,兵器也。大王料民于太原,准备征伐,恐怕是不祥之事。为君王者应当以仁义治国。臣想这歌谣是要大王不再穷兵黩武,而转修文治。’

宣王听了这些话,委决不下。于是召伯阳父前来问卜。伯阳父道:‘月将升,日将没,意思是说阴气转盛,阳气转衰,后世必有妖女祸乱朝廷。’宣王听了,龙颜大怒。于是发下旨意,令当日全城军马出动,凡见到有买卖桑弓竹箭者,尽皆搜捕斩首。

娘娘可知,桑弓竹箭之业,在所多有。当日镐京城中,不知擒了多少。皆绑赴洛水边斩首。洛水都被鲜血染红了。宣王虽然圣明,但因为几句儿歌便大开杀戒,由此可见谶卜之术害人不浅。”

我点着头,我不让自己的表情有所变化。虢石父依然恭恭敬敬地坐着。但是我知道他无时不刻不在窥伺我的神色。我命侍从点起烛火。我问:

“桑弓竹箭之事前后,宫中可有什么大事?”

“大事……”虢石父低首寻思片刻,道:

“大事并未有,倒是出了一件怪事。”

“怪事?”

“是,待臣为娘娘道来。”

“当日宣王下令诛杀买卖桑弓竹箭的人等,当晚,宫中就有一个宫女,将自己所生的孩子遗弃了。那孩子不知下落。”

“这也算怪事么?”

“娘娘,听臣道来。那宣王王后姜氏,主六宫之政,贤德无双,母仪天下。她一向御下甚严,娘娘请想,又如何会发生宫女生产之事?

说来也怪,那宫女被拉去问话时,却声称自己并未与男子私通。那女子说道:

‘先夏朝末年,桀暴虐无道,宠爱妹喜,国家将亡。桀出巡褒地,忽然有两条神龙驾临王前,口吐龙涎,曰:“我等乃褒城二君也。”桀吃惊之下,想杀二龙,却又不敢。而二龙又盘旋不去。于是桀亲自跪捧金盘,承接二龙之口涎,以示意贵重。刚接了一盘,忽然风雨大作,神龙飞去。桀将盘所盛龙涎,藏于内库。历殷代六百四十四年,到我周朝又三百余年,时先周厉王尚在,一日,见内库发出宝光。奴婢便随大王前去观看。大王令人取钥匙开了内库,忽见一道白光,众人惊讶之下,那龙涎已流满地,须臾之间又化做一道白光,进入了奴婢身体。而今岁月已久,将四十年矣,昨晚忽然产下一女。奴婢害怕是妖孽,于是将那女婴扔进了水里。随水漂流而去了。’

这件事听来着实奇怪。不过后来姜后与大王商议,想这女婴已被遗弃,不久必死。也就未再挂怀。”

“虢大夫知无不尽。多谢了。”

“不敢。为娘娘效劳使微臣深感荣宠。娘娘还有何吩咐?”

“没有了。虢大夫操劳国事,必然公务冗杂。来人,送虢大夫。”

“谢娘娘。”

虢石父离开之后,天又开始下雨。每一次下雨,我都会仰望云阳的檐角,雨水如往昔年华一般流逝不止,垂落委地。我凝望着那一片失落的雨水。于是我想起那个秋天的黄昏义父犹然在生的话语:

“那日我们正在集市上排开弓箭,候人来买。忽然一群兵丁冲了出来,当头的高叫:‘拿下!’,朝我夫妻二人便冲过来。我见不对头,扔了弓箭,拔腿便跑。集市里人多杂乱,兵丁们不曾捉住我,我一直跑到城外,不曾停脚。本来想逃得远远的,然而你义母被他们擒了,我心中担心,当夜就在离城十里的一个乡下求宿了。第二日,我问人家借了件衣服,换了样貌进城去,却在城门口看到出了告示。你义父我也略识得几个字。看了告示,说道:周王下令,市肆之中,不许造卖桑弓箕箭。违令者斩。看罢此话,你义父我当时便头一晕,险些便倒了下去。这周王不早不迟,偏在我夫妻二人入镐京之时布此告示,明明是要杀我二人。我当时知道你义母已然无法活命,悲痛欲绝之下,暗思总得逃脱一条性命,不能夫妻二人具死于此。于是遮了容貌,出城往西便走。

走了三四里,一条清水河边,我当时心中悲伤,也不辨路径,糊里糊涂撞到了荆棘路上。我沿河而行,忽然听到河边树丛之中,有鸟儿唳鸣之声。我望去那里,看见群鸟翔集在河滩边一片树丛上,鸣叫得响亮。我心中奇怪,便走上前去一看,便看见河滩浅处搁着一个襁褓,襁褓中一个婴儿躺在那里。那便是你了。

那时你看来已经哭了很久,嗓子已经哑了。本来我一个粗男人,是不会想到把你抱走的。不过,那时你义母被杀,我心中哀伤悲悯,看了你的样子,觉得很是可怜。又加我想,众鸟会集,应当是有异状的。于是我便将你从树丛里抱了出来,然后便带你来到褒国,抚养你长大。”

……

水。

水边的我。众鸟翔集。在那个白雾葱茏秋霜凝重夜色未隐的凌晨我被遗弃在了水边。我梦中未曾谋面的母亲将我扔在了那里,无论我如何哭泣她都未曾回首仿佛魅影飘摇。那是我最初的遗弃和最初的命运,仿佛从那时开始我就深陷进一场孤寂的咒语。我忽然间明白了自己所处的位置。我听见自己的心在怦然跳动,全身血液倏忽之间飞速上升,而后如落潮一般飞速降落。我全身冰冷。我已经明白了,自己最初的来处。

也许,我便是那个被扔入水中注定被遗弃的孩子。也许我担负着的未来便是那几个少年传唱的歌谣。那便是我需要面对的命运。

弧箕服,实亡周国。

便是如此么?

雨越下越大。天空越来越低,仿佛即将坠落。雨水在檐角不断的垂落如瀑布,而后顺着石阶流下。顽强的仿佛拥有了生命。于是我听见了那个轻盈、柔媚而又空幻若风的声音,仿佛蓝色的水流悄然流动:

本无是非。一切皆是天意。

这就是命运。

冥埙不知在何时已经悄然站在了屏风之侧。他的脸色苍白,泛出隐约的透明。仿佛万年玄冰。

“娘娘,臣刚才都听到了。”

我回过头。冥埙空漠的眼神朝向淋漓挥洒的滂沱大雨。于是我微笑了。我说:

“听到了什么?”

冥埙无光的眼睛朝向大雨,仿佛他可以望穿大雨看到地平线外的无限远方。他的青衣在风中如旗帜般起舞。他长发垂散,飘摇不已。

“娘娘还记得当年与臣讲起过的褒国故事么?”

雨声沉重。风将水气不断吹送进大殿,风潮汹涌。不断有烛火被风雨扑灭。我和冥埙一起望着那浩浩荡荡横无际涯的风雨,静默无语。在遍地如洪水轰击般巨大的雨声之中,我听见两廊的乐师们奏起了我当年曾经听过的《采薇》之曲。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靡室靡家,猃狁之故。

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

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忧心烈烈,载饥载渴。

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这就是命运。

妲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