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桃花人面-倾城

你听明白了么?

那个女子说。

我呆呆地看着她。我一片混乱难以找到应答之语。我无意识地问:

你是谁?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四百年后我们的命运依然没有变化。那个女子微笑着,继续说:

四百年前,我叫做妲己。

然后她抬起头,仰望着星空。她说:这就是天意。

然后她又笑了。她说:你必须接受它。也许你并不喜欢这样的结局。但这就是命运。

……

……

我醒来了。我躺在行营之中的床榻上。营帐之外,王与众军的饮宴之声依然响个不停。我伸出自己的手。我呆呆看着自己的手,自己的身体,我伸手抚摸自己的脸,这一切都是实实在在的,并不是虚幻,并不是梦魇。

然后我坐起身来。我听到那历历在耳的话语。清晰而又明亮的声音。仿佛暗夜中的星光在风里流动着:

这就是天意。

你必须接受它。也许你并不喜欢这样的结局。但这就是命运。

那是什么样的命运?

等待着我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回到镐京的那天,天又开始下雪。这是我第二次踏入镐京城。第二次朝章台的方向行走。当我看到属国玄甲在我左右护卫之时,我获得了与第一次入京截然不同的观感。即便如此,当大雪飘扬之时我站在青罗伞盖之下,仰望章台宫之时,我依然想到了我曾经伫立于此与洛辰告别的时刻。我想到他一骑萧然独回褒国的孤影。我隐约感到了某种潜藏其后的神秘。那是一种我难以企及难以更改的过程。也许一切都是在按照一个已经完成的故事在流动。

那天晚上我坐在殿中望见雪落无声。冥埙坐在我对面,安静的将手伸在烘炉之上取暖。我向冥埙叙述着我在殷墟经历的梦境。我不断探寻自己的记忆然后将之倾泻而出。在不断的叙述中我看到冥埙的脸色平静温柔。在我终于结束了漫长的讲述之后,冥埙若有所思地将手悬停在烘炉之上一动不动。良久,他说:

“娘娘,这,恐怕非微臣之能所能解决。诚如彼言,天意如是,我们无可奈何。”

天意。

天意如彼。

我忽而想到了伯阳父。他炽热的目光如火如电的穿越记忆照耀着我。他用仇恨的目光盯着我。但我忽然明白,他看的其实不是我,而是他望穿秋水望见的命运。

“妖孽!”

“妖孽!”

无数的喊声此起彼伏,惊醒我的睡梦。我将自己裹在罗衾中,听到仿佛四面都有着嘶哑而雄厚的嗓音在呼喊着。我问自己:为什么?

为什么?

等待着我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命运?

再次入睡之时,我又一次回到了孤独的溪川边。我并未哭泣也无所守候。我只是安静地望着天空。那里有无数阴云变幻不定。秋鸟横空而过,在白昼遭受孤独,而在睡梦之中,我依然无法得到慰藉。

……

……

那年春天的一个清晨,由虢石父前导,我与冥埙前往祖庙为伯服求拜。正是花开的时节。宫中洋溢着春日阳光的温暖。隐约有着花香氤氲。我们走过高耸的玄武岩墙,在前庭的广场上,我意外地看见一队手捧贡品的外朝诸侯。

“公子!”我脱口道。

领头的一个人缓缓回过头来,用诧异的眼神望了我一眼。刹那之间,他的诧异便转化为了恭敬。他的呆滞转化为了谦卑。他卑躬屈膝地走了过来,口中道:“是你么!你……”

他几乎已将喊出我已失去的名字,但是……

“大胆!此乃王上专宠的夕妃!你一个外邦诸侯,怎敢如此无礼!”

虢石父洪亮的嗓音,带着王室的威严,仿佛狮子一吼。对方停步,双膝一弯,扑通跪倒,叩首:

“是,臣该死。臣拜见夕妃。”

“起来吧。”我说。

他站了起来。我端详着他的脸。确实是他。虽然已二年多未见,但他的样貌并未有太大改变。惟一的改变,便是略有风霜之色。

“臣褒国洪德,谨拜夕妃。夕妃对吾邦大恩大德,臣不胜感激。”

褒国。

多么遥远的词。

我的眼前开始幻化出那片苍黄的大地。故园遥远。但那确实是从我出生伊始,便镌刻在我生命中的词。褒,我原来的国,我原来的姓。当然现在已经不在了。

我点了点头。我问:

“公子……”

“请夕妃不要如此称呼臣,外臣绝不敢当。夕妃呼臣贱名即可。”

“洪德公子,褒国如今可好?”

“娘娘入宫之后,我父君回归褒国。褒国百姓,皆深感娘娘厚恩。不过这几年,仿佛是天意惩戒褒国,连年大旱,青黄不接,民不聊生。外臣就是特为此来请求大王施恩赈济的……”

我回顾左右。我对虢石父说道:“你可带人先去祖庙。”

“娘娘……”

“怎么了?”

“是,臣遵命……”

众人离开了。冥埙与两个近侍也站得远了一些。我回过头,看着公子,问道:

“公子,洛辰好吗?”

“娘娘……洛辰……自从送娘娘入宫之后,便……便离开了褒国。”

“去了哪里?”

“臣不知……只知他似乎依然以贩马为业,游历四方。反正从来没看到过他再出现在褒国。他已走了,走得远远的。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

“那,我义父呢?”

“他……”

“我义父呢?”

“娘娘,您义父他……”

“他怎么了?”

“他老人家……过世了……”

我转过头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公子洪德低下了头,不敢正视我的目光。

“他死了?”

“是……”

“他怎么会死的?”

公子洪德低着头。嗫嚅着说:

“娘娘离开褒国之后,臣也曾派人要接老先生入褒府居住。但是老先生坚辞拒绝了。老先生一个人住在那小村里。娘娘走后的第二年秋天,有村民入褒都来找臣。他们说,老先生有一日出去采桑枝时,失足溺水。臣派了卫士去那河里打捞尸首,费了四天四夜功夫,却了无所获……”

他边说边观察我的神色。一脸的心惊胆战,待罪之身。我仰起头,望着天上流转的白云。仿佛猛禽在不断的变幻姿态,择人而噬。一切都是如此飘摇不定,飘摇不定。义父,我在心里低声地说。你便是如此去了么?……

那一天黄昏我坐在云阳。夕阳西下之时我想到义父曲背弯腰独自制作桑弓的影子。那苍老而又衰迈的姿态是如此遥远。多年以来他独自一人背负着无限痛苦无限诡秘的记忆进行着重复的手工劳动,他所爱的人被命运无情地剥夺生命。他仿佛漂流的白云。在这个宏大的时代之中,他只是一个渺小的过客。他在我生命中踏下了沉重的印记,用他的沉默与苦难历程。而在我离去之后他便溘然而逝,不复归来。他的一生便是如此安静而淡然。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被选入了宫,也许我和他依然平静地生活在褒国的小村中,他永远沉迷于自己低调的回忆与制作之中。他那并不鬼斧神工的技艺能给他带来最初的快乐。然而他脆弱的生命依然在不断吹袭的世事之风中毁于一片流水。仅仅是一片流水。再也无可挽回。

“冥埙。”我说,“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都已经消失了。”

冥埙安坐于榻旁,了然无声。

“你说句话,好么?冥埙?”

冥埙沉默了很久,然后说:

“娘娘,节哀。”

节哀。

冥埙修长的身影从月色中悄然离去。大殿之上惟有一片月光伴我独自怅惘。我遥望天边月如钩仿佛人已尽散花已凋落。洛辰已经远走天涯,义父已经死去。我的故国,我的故乡,我的来处已经一片荒芜。那是我孤独的来处亦是我的尽头。而我回首前尘已无退路。我已经没有了故乡没有了故国。这里便是我惟一的家。云阳宫,这里是我最后的栖息之所。我仿佛一只夜鸟穿梭于大雨滂沱之黑夜。而我的巢穴已经被风雨击得粉碎,了无残余。我惟有栖息在客乡他途。不断怀想往昔却再也无路可归。

在那天即将睡去之时我又一次想到了我离开褒地的那天,我义父独自伫立在城楼之上的消瘦身影。旧梦残缺。在那些漂泊不定的时光中老去的义父,终于永远消失在这世界上。而洛辰,不知为何,我却仿佛没有了特殊的感觉。也许只是他离开了故乡,意味着他不再在那里了。但是,他仿佛一直在我左右而行,只是我无法触及而已。

我会一直在桃花泉边,等你回来。

即使你不回来了……

誓言犹然在耳边飘荡如风。

我睁目望着殿顶那被镌刻在永恒之中难以飞翔的鸟兽,那坠入无穷暗夜了无方向的痕迹。所有的誓言如过眼云烟。我知道,在此刻,往昔已经悄然倾塌,一无所余。我所能做的,只能是在这里静静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