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终于来了。我已在此等候了漫长的四百年。四百年了。我依然记得那一天,那巨大而宏伟的斧�接触我脖子的刹那给我的肌肤沁下永恒的雪一般的冰冷。飒飒霜风如割,在我最后拥有生命的时分我感到如此的严寒。在被捆缚斩首的我的周身,周朝的军队层层叠叠围在四面,那些年轻的经历过血的洗礼的士兵们,用艳羡而又鄙夷的眼神俯视着我。周朝的百姓人山人海,在周围喧嚷叫嚣。因为他们想见识一下扰乱天下祸国殃民最终导致商朝灭亡的美人究竟是何等模样。我已经死了。我的首级孤零零地落向大地之时我望见了朝歌之上依然绯红的天空。那是我的王为他自己殉葬的火焰。从此再没有鹿台,再没有朝歌,再没有大商朝。一切都已悄然离去。那一时分我忽然想起多年以前少师悠扬华丽烂漫动人的琴声。那些曲子如片风飞扬醇甜如美酒。那年秋天他与太师黯然离去之后,我便再也未曾听闻。
那一年我被父亲裹入华贵的锦衣之中,车马辉煌进献朝歌。当我走上石阶卓立于纣王帝辛之前他刹那失色,掉落了手中的黄金酒爵。酒爵落地声音撞击清越犹如钟磬坠落。高大英俊仿佛洪荒巨神一般的纣王帝辛携我的手将我带上宏丽的宫殿之阶。他俯视着苍茫大地,座下百万商朝的奴隶匍匐。他颀长的手臂自左至右的挥动,仿佛月圆之舞。那个时分他微笑仿佛朝日朗朗。他用他黄金般雍容高贵的嗓音对我说:看到了么,这就是你的大地。
从那一天开始帝辛就沉醉于后宫的氤氲酒香之中,拒绝了所有进谏之语。他的知识足以驳倒一切进谏,他的口才足以掩饰他的错误。他有挟山超海之力,他惊人的才能使他可以傲对群臣,天下莫能与比。而他将这一切动人的才情委弃一旁,单独在后宫陪侍着我,他下令师涓做北里之舞,靡靡之乐。任那些令人迷乱醉舞的乐曲充盈他的两耳。他醉卧后宫,不理朝政。他纵酒高歌,贪杯务娱。他的眼前布满着天下娇媚婀娜的美女乐舞,他的口中不断灌饮着来自四方的美酒,令他昏沉醺醺然。在朝堂之上,他用他高亢的声音压倒了匍匐群臣的进谏之声,宣布他要加收更多的赋税。我依偎在他怀里,望着百万民夫扑跌而下,在他们的血肉之躯上建起了巍峨华丽高耸入云的鹿台。他收集宝马奇犬,充物宫室。后宫成为了一个极尽欢娱的场所。朝歌在他高歌之声中成为倡乐的狂欢舞台,这里有美酒与美女,这里有欲望与权力。所有的一切,都只是由他一个人操纵的。他一笑,整个朝歌都在为他欢然大笑。
多年之后的今天我依然在思念着他。他是一个如此高傲而又俊美的人。他的王国在他看来是如此渺小的弹丸之地,何足挂齿。每天每夜他只是沉湎于芳香的美酒与美丽的容颜之间。白发苍苍的大臣的进谏奏章堆积如山,而他根本不屑一顾。他甚至纵火将奏章焚为一炬。在火光向天空蔓延之时他抚掌大笑。那个时分我站在远处看到他在火光中翩然起舞的得意身影,我才明白,其实他只是个孩子。
他始终是个孩子,一个高傲而又自卑的孩子。以他的才智,治理这个王国对于他来讲绰绰有余。然而在他年幼之时,微子与商容捋着他们苍老的白须在他面前不断讲述历代先王的丰功伟绩之时,他在静默中感到了无限的自卑。当他终于明白无论他如何努力如何牺牲都难以让人将他与启、汤这样的神明之主相提并论之时,他便放弃了自己的最荣耀的王冠,躲入了后宫,躲入了他自己营造的酒池肉林之中。他是如此骄傲如此自负的人。他不想听从任何话语,来彰显自己的哪怕是一点点的无能为力。他拒绝了进谏,更多的奏章只是促使他变本加厉地沉沦于声色犬马之中,一直跌落进无限的深渊。
多年以前他曾笑着对我说起过一个故事。事关他的祖先商王武乙,那是一个与他一样骄傲、自负而不信命运之人。在整个王朝弥漫着对神灵的敬仰供奉的气氛之下,武乙王曾经集整个王国最优秀的匠人于一处,制作出一个精美而华贵的木偶人。然后他告诉众人:这就是天神。在所有人惊疑不定之时,他与这个木偶人进行了搏斗。他胜利了。他将木偶人踩在脚下,他仰天大笑。然后,他命人架起长竿悬起一个盛满鲜血的革囊,他挽弓搭箭,一箭射穿了革囊。在漫天鲜血如雨般洒落之时,所有的人都匍匐在地,不敢抬头看天。在人们的啜泣声中,武乙王独自站在流淌的鲜血之中疯狂般地大笑。他举起右手,指向苍天。他大声喝道:我赢了!你看到了吗?天意又如何?我终究是赢了!
就是在那件事发生的那年夏天,武乙王到渭水去打猎。当他勒马于原野之时,忽然乌云翻动,长风骤起,大雨滂沱。所有人惊慌离散。武乙王仰头看天。就在那时,一道巨雷轰然而落,击中了武乙王。他当场便倒在地上,死去了。
讲完这个故事之后,帝辛微笑着,继续说:从知道这个故事的那天我就相信,商朝已经去日无多。武乙王已经触忤了天命。上天震怒,赐死于他。上天并不是那么宽宏大量的,否则便不会因为武乙王的一时狂妄便将他赐死。天下的君王,乃是天子。而上天对于降落凡间的儿子们,却并不宽恕。命运是不可更替的。从那个时代开始,商朝的帝王们就接二连三地遭遇了不幸。我知道上天想报复我。我知道天意是不可能放过我的。好吧,那么就由着它来吧。在人世间的日子我希望自己能快乐一点。如果有一天我必须死去,至少我也可以说我已享受够了这尘世间的一切。
说完这些话后帝辛又开始饮酒。他不顾一切地饮酒,一直饮到烂醉。然后他仰天呆呆地看着星辰。观望了良久之后他就拉住了我的手。他说:爱妃,你说寡人究竟会何时死去?
在此时我望着他的眼睛。他潸然泪下。他的眼神孤独而又无助。让我倏忽间几乎忘记了,他是商朝的王。我微笑着,我说:王威加四海,四夷宾服,王将万寿无疆。
他笑了。他站起身来,卓立于鹿台上。他醉而颤抖的手向着四方挥舞。他说:这大地四方的诸侯,他们真的服气吗?不。我殷商是如何沦灭夏朝,建立基业的?以后总会有一个诸侯王站起来,打着苍天的旗号,推翻我的王朝。我只是在这里等待上天的宣判。我知道,一切早已无可挽回。
我想起多年以前,在我被父亲送入王宫的路上,纷纷大雪之中,我掀开车帷,望见一个白发苍然的老人,赤着双足在雪地中大步行走。他望了我一眼,然后他用洪亮而悠长的声音笑了起来。笑声穿越飞雪直达天边。他盯着我的眼睛。
他说:霰雪无垠,国之殇兮。商朝要亡了。
说罢,他再次仰天,哈哈大笑。在笑声中他挥袖而行,消失在雪中。
面对着帝辛疲惫而绝望的眼神,我忽然想起了那个老人的话语。我仰头看见巨大阴影在星辰上散布。仿佛庞大无边的雨云。
王,要下雨了。我低声说。
在那个下雨的日子,我与帝辛坐在鹿台中饮酒。高高的鹿台脚下,大夫祖伊久久地跪在那里。他已经跪了三天三夜。大雨之中,他仰观着鹿台上我与帝辛觥筹交错的情景,目光痛切。他从西岐奋马七日七夜而来。长跪于斯但求见王一面,他大声呼喊道:
天赐殷商以天命,赐给我们龟甲令我们可以测算天意以度百姓。先王有德,整饬天下。而大王您荒淫暴虐,自绝于天,放弃了上天的恩命!大王!方今天下诸侯早已心怀叵测,图谋起兵而来。倘若兵至,大王何处安身?大王!大王啊!
帝辛微笑了。他望着漫空洒落的大雨。不知是对我,还是对自己,他轻轻地说:
我的命运尽在天意。岂是进谏就能改变的?
这便是命运。
那年秋天,帝辛的兄长微子与太师、少师带着殷商的祭器与琴逃离了朝歌。在他们策马狂奔向天边夕阳之时帝辛正静静地坐在鹿台上饮酒。西下的夕阳令樽中美酒闪现黄金之色浓醇至极。费中问帝辛:大王,是否要派骑射杀微子?
帝辛安静的端详着杯中的酒。他微笑着。挥了挥手,他说:不必了,让他去吧。
毕竟,微子是我的兄长啊。
帝辛说。
天意诡秘。天意是难以猜度的。我等候覆灭与死亡已有许多许多年。天不佑商。天为了让我死亡宁愿布下旱情让天下百姓受苦。我心已死。我只是在等待天意的报应。等待上天如击杀武乙王一般击杀我。而后,天下会是一个新的模样。
在朝歌的街上我看到了已被贬为庶民的贤哲商容。他白发苍苍,布衣而行。他抬起头看到了我。然后他笑了。他对我说了两个字:
妖孽。
百姓们在商容的大喝声中围拢来了。他们向我投以仇恨的目光,狞厉如刀。他们忘乎所以前赴后继地向我扑来,手爪箕张,带着疯狂的残忍。当卫士们抵挡了他们的第一次不成规模的冲锋后,他们甚至拾起石子向我扔来。妖孽!妖孽!他们大喝道。他们的眼睛血红,仿佛疯狂的野牛。玄甲卫士纵骑提戈而来。杀声四起。玄甲军左右驰骋,挥戈砍杀,不留余地。众百姓手无寸铁,只有像疯狂的野猫一样,用他们的手爪拼死搏斗,然而他们还没有忘记用尽可能的一切方式企图杀死我。玄甲军在我身体周围成了铜墙铁壁。我安静地站在其中,目睹着所有暴民绝望的眼神。于是我看到所有忤逆的百姓都在须臾之间身首异处,魂归西天。当玄甲军停止漫长的杀戮收阵之后,百姓的尸体横列在地上。他们的鲜血被雨冲刷仿佛一片血海蔓延整个朝歌城。血腥的味道蔓延在雨中。整个大地一片血红。商容,这个孤独的老人站在血海里。他还是在笑着。他问我: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亡殷商?
我看着他。然后我抬起头,看着阴云缭绕的天空。我说:不是我。是天。
在鹿台之下我看到了比干的心。被绑缚在白玉柱上的他张开他苍老的眼睛凝视着我,他那颗还依然殷红而炽热的心在呈上来的玉盘中仿佛还在跳动。那是比干最后的生命力。他依然在呼吸。他的目光如阳光一般炽热一般暴烈一般明亮。那是惨无人道的炽热,仿佛可以剥夺所有的生命。他就是那样盯着我,带着一个人即将死去时爆发的最后生命力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转过头,我不敢看他。我听见帝辛冷酷无情的声音在说:
“比干,寡人听说,圣人之心,有七窍。”
比干明亮的目光逐渐减弱。仿佛一片炽热的火焰在暴雨之下熄灭。他的头垂在了胸口。他死了。周围的卫士都低下了头。我知道,殷商的气运已经尽了。在那一刻,一切都已结束。
帝辛孤独的身影卓立于高高的鹿台之上。望去分外孤独。他在看着夕阳西下。我知道他在等待夕阳西下的地平线上出现一个人。他一直在等待微子的归来,那是他的兄长。可是微子再也没有回来。再也没有。在巨桥上,已经发了疯的箕子长发披散,独自对着流水微笑。他说:比干王兄,你的心还疼吗?
我抬起头任秋风吹打着我的脸,注视着西天的一片嫣红。我知道一切即将结束。秋天已到了。夕阳已逝。殷商的命运一如这西下的秋日夕阳,即将沦亡了。
我已等了很多年。帝辛说。
等待着谁亲手砍下我的首级。这样,萦绕我殷商多年的咒语才会解除。天下才会太平。
我无语。我握住他的手。我说:
王,你会万寿无疆。
秋风。甲兵铿铿。周武王发终于会集天下诸侯来到。帝辛带着七十万人离开了朝歌。他的面容已经苍老而不复雄健。他脸上的皱纹深邃一如往昔的比干。他曾经可以扛鼎拔山,挟风超海的力量已经衰弱。我穿着白衣在巨桥之上望着他出行。帝辛站在战车上手扶车轼对我挥手。他微笑着。他说:这是最后一战了。
这一战之后,天意会给出最后的谜底。
枯黄的书页在风里翻卷,那些历史的字字句句,充满炽热的鲜血。在落日下轰然垮倒的骨骼们,历代先王那苍老的脸庞,在历史里来而复归。帝辛扶车而行终已不顾,走向牧野去接受命运最后的审判。在那个时分他成为了一个筹码,也许只是为了验证一个王朝最终陨落的秘密。
甲子日。大军败归。在扰扰纷乱犹如潮水的大军涌入城门之时朝歌一片恐慌。哭泣与哀号之声遍布全城。整个朝歌仿佛成为了人间地狱。灭亡的阴影随着武王发的军队的不断逼近逐渐在天空扩大。一切已经接近崩溃。在此刻我仰头看到了纣王帝辛。他爬上了鹿台。他高大而苍老的身影卓立于鹿台之上。他遍身挂满那些稀世珠玉,在夕阳下明亮华丽烂漫夺目仿佛天神降临。他仰天大笑。他对我喊道:
这便是天意。我已败了。殷商将亡。从此世上就能平静了。我殷商世世代代所受的咒语,即将在我身上断绝。再也不会有人能操纵我的命运。因为我已将死。让天奉行他的意志吧!
在他喊声的余音之中,鹿台之上燃起了熊熊大火。黄昏的天空被照耀得一片嫣红,繁华绮丽,仿佛天神从天上铺下他们的流彩霞衣。那浩浩荡荡横无际涯的大火在昭示着一个王朝的结束。在漫天大火之中我看到那个伫立在火中的人影。他浩浩然的大笑依然在鹿台之上回荡。整个宏伟而华丽的宫殿铺展开漫天火焰,是如此美丽如此凄然。他那黯淡的身影在火中幡然起舞,仿佛在歌唱着殷商王朝最后的生命力。我在此时看了一眼西边的天空。在周国军队的喊杀声与漫天旌旗之中,我清晰地看见夕阳正在沉落地平线。而那个方向,庞大的周朝军队,正在轰然而来。
当我被绑缚着押上刑场之时,我又一次看到多年以前的那位老人。那个赤足在雪中行走高歌未来的老人。他又一次站在我的对面,鹤发童颜,带着严肃而庄重的面容,俨然一副审判者的样子。于是我又想起了他的大笑。霰雪无垠,国之殇兮。商朝要亡了。我看着他。我说:姜尚。
姜尚喝道:妖女!你祸乱纲常,惨无人道,杀虐百姓,媚惑君王。如今将你明正典刑!
我笑了。我抬起头就望见了鹿台废墟之上的比干。他在向我微笑着。他说:商朝亡了。所有的亡魂都沉沦在这个废墟之中了。天下只是苍天的一个赌注,用来引导所有他憎恨的人们追逐。他们最后都会招致上天的报复。当死亡来临你就知道,本无是非。本无是非。一切皆是天意。
当刽子手举起斧�落在我脖子上时,我又一次听到了我曾经熟悉的帝辛的声音:
这就是命运。
然后我闭上眼睛。我微笑着对自己说:
是。这就是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