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殷墟-倾城

多年以后,我回忆起太子宜臼离开的那些时光,会感觉到一片惶惑。仿佛在那一夜之后我才忽然开始了真正的宫廷生活。我每天迎候着大王的到来,用温柔而平静的方式献媚于王,令王开怀,而后在轻风冽然的清晨将他送走。而后我将会如所有的妃子一般寂寞而安静的坐在自己的天地之中。我聆听着乐师们为我演奏的乐曲,仿佛我坐在溪川中的石上,观看青溪流过。时光如水。我沐浴在时光中仿佛水漫过我的身体远走不归。每一天黄昏时分我站在门边,希望看到一个白衣人影归来重新在夕阳下对我微笑。我无法盼望更多,但是,从来没有,从来没有他的音信再度响起在我耳边。

第二年的初秋我生下了我的儿子。他有明朗如太阳的眼睛和明净如玉的脸庞,取名为伯服。王对伯服的降生欣喜若狂。他每一次来到云阳都会用慈爱的眼神久久凝视伯服。王对于伯服的宠爱胜过了做为母亲的我。虢石父告诉我,王以前对于太子宜臼的宠爱,亦未能与伯服相比。

每晚我独自坐在皎洁的月光中看着伯服沉睡的脸。他那张无忧无虑的脸是那么美丽那么清澈,仿佛一望即可见底的水流。他在月光下独自沉睡。也许做梦,也许没有。而他不会如他的母亲一般生活在守候的亟亟之中。他还幼小,他永远不会有梦见自己被遗弃被孤独留在世间的回忆。他生来即是锦衣玉食的王子,在没有他人的大殿中我久久看着伯服。没有人知道,在此时,我想到的是他的兄长。

冥埙依然每天为我讲述着他的故事。他记忆中的故事仿佛无穷无尽。在叙述中,我沉迷于往昔光怪陆离的世界,那些色彩斑斓摇曳多姿的传说,是如此美丽如此圆满。那些故事可以缓解我的孤独,可以让我在守候之时盼望一个美好的结局。我在聆听故事与乐曲中告别自己的年华。我在等待的结局便是他的归来。他归来之后如何,我并未想过。

“怎么,冥埙?”我问,“他走了已有两年了。却了无音信。”

“也许太子明日就会回来吧。”冥埙总是轻轻地道。

如此。两年的时光匆匆过去了。

伯服降生的那年冬天,王告诉我,他要出猎于殷墟。因为“古之帝王,春�夏苗,秋田冬狩。殷墟,先商之遗址也。寡人在那里狩猎,一是为了效法古人,以扬威于天下,二是为了祭祀先朝攻灭商朝的功绩。”

我点着头。我说:

“王,臣妾也想去。”

“不可不可。爱妃身体尚未痊愈,隆冬之季,不宜出行。”

“大王,臣妾自入宫以来两年了,从未出过宫门一步。臣妾久居深宫,深感孤寂。请王允准臣妾随王前去,臣也想一睹殷墟之景。”

“这……爱妃若去,伯服又怎么办?”

“伯服可交由宫人侍候。臣妾对抚育孩子,本来就不及素性娴熟的宫人。若能由她们看护,伯服想必无碍。”

“既如此,寡人答应爱妃就是。”

“臣妾谢过大王。”

出巡的那天,下起了冬天的第一场雪。王在青罗伞盖之下跃马而行。铁骑成阵,随之而行。我貂裘锦袍,坐在马车之中。我掀开车帷,望见道路两旁围观的百姓,望见车前方雄健的军队,望见车后望不到边的长长骑列。飞雪落下。带着隐约模糊的植物的苦香味。我伸出手,让一片雪花落在我指尖。雪花柔腻冰冷,须臾之间化做了水,其凉刺骨。我想到了两年前的冬天我在毡车之中来到镐京的情景。坐在御者座位之上的男子,那时节正是白衣如雪……我放下车帷,静听着车轮轻轻地转动。我闭上了眼睛。在车轮的颠簸之中,睡意悄悄蔓延而来。

车行了十余日,期间王与众军每日围猎。雪后晴天,碧空明净如洗。四野白雪覆盖之下,王似乎特别兴奋。在雪原上纵马而驰寻觅稍纵即逝的走兽之影,而后走马逐之。四野之军大呼如山呼海啸,为王助威。王赶到近处,挽弓搭箭,一箭而就。四野军士拜伏,齐声道:

“大王神射,冠绝天下。大王神勇,威加海内。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独自坐在毡车中。掀起车帷看着这一切,这是大王,我的丈夫。看到他独立于军队包围之中举弓洋洋得意仿佛一个孩子抢到了他想要的水果,我不禁微微一笑。然后我抬头看天。白云在格外高远的雪后蓝天之上飘逸波动。霜风肃然。四野枯落的寒树望去有峻峭之感。我放下车帷。靠着车壁,独自感受着这种独特的孤独。

往昔如画。在眼前飘摇不定。同样的冬天,同样的霜风过耳。我想到行旅在雪中过往的孤寂身影,那是儿时独立高丘所看见的风景。整个世界仿佛没入了深重的沉默,喧嚣与赞誉,仿佛是远在另一个世界的事了。我长长叹了一口气,开始对着烘炉温暖自己的双手。

到达商朝都城朝歌的那天是在下午。漫天飞雪薄如蝉翼,晶莹而又轻逸。它们漫空飞舞飘扬优美,整个世界都是一片烂漫银白之色。在雪中我望见了荒芜的地平线上一片隐约的影子,仿佛一片枯倒的森林。王勒马而回,来到我车旁。他那被貂裘围脖裹住的半个脸看去格外有趣。他含糊地说:“爱妃,看,那里便是殷墟。”

车行渐近。我望见那仿佛一片荒丘一般的倾毁宫殿。杂草丛生,乱石嶙峋。草间到处有小兽出没。乌鸦栖息在残枝之上,用妖异的眼神端详着我们。仿佛在守候着这片独特的领地。王在马上咳嗽着,他挥鞭指道:

“这,这便是殷墟。”

而后,他挥起马鞭,扬声道:

“传令全军,就于殷墟之侧驻扎行营!”

我撩起车帷,久久地看着这片仿佛死去巨灵残骸一般的地点。这片浩大的宫殿,曾经仿佛是一个有生命的地方。无数的歌舞升平在其中飘摇作响,而如今它已荒芜如斯。我仿佛听到亡灵在这里散布。冥埙那明亮的话语,开始在我记忆中响起:

“昔日,纣王于朝歌筑高台,名曰鹿台,集天下美女与财富于此。后来我武王伐纣,纣发兵七十万与我周朝会战于牧野。纣七十万军未等交锋,便倒戈而回。纣王逃归朝歌,爬上鹿台,身上披满金珠宝贝,而后纵火将鹿台点燃。整个朝歌都被卷入了这场浩劫之中。于今,鹿台再也无复当年之壮美了。”

这里便是曾经世上最繁华最美丽最纵情欢乐的地方么?我问自己。我望着这片荒芜的土地,难以索解。

当晚。我宿于行营之中,难以入睡。王在营帐外与诸军饮酒。我披衣而起,独自走到行营边缘。我站在了殷墟之中。脚下是一片残垣断木,我站在了这里。听到夜风悄然响起,那是如此凄凉如此惶惑的夜风。这便是殷墟么?曾经的大地之都。

不知为何,我的内心深处,隐隐感到一种熟悉感。仿佛在这里我找到了另一片似曾相识的故乡。是么?我低头问自己。我缓慢地移动着步伐,避开卫士的灯火,逐渐向殷墟的中心走去。

你来了。

一个声音忽然轻轻响起。

我抬起头,眼前赫然多了一个白衣女子。她长发披下,脸色苍白。她卓立于夜风中,风姿绰约。我难以置信的是,她竟与我生得全然一模一样。惟一的区别,也许只是,她在微笑,她笑得如此妩媚如此动人。在漫天星辉之中她独自伫立于殷墟之中,仿佛古之幽情悠然荡漾。连我自己都未敢相信,我的容颜微笑之时是可以如此美丽的。

你终于来了。褒姒。

她说。

褒姒。

我呆呆看着她。那是另一个我。而她口中喊出的,是我两年来都未曾听到过的,几乎已经忘却了的名字。

你认错了,我叫做夕颜。

这句话了无意义。而对面的女子却微笑了。

你是谁?

我问。

她笑而不答。她的嘴唇依然在闪动着那个媚惑而遥远的词:

褒姒啊。

我已等了你许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