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放逐-倾城

回到云阳宫已是黄昏时分。我挥手让众侍各归各位。侧殿之中众乐师开始演奏《咸池》之乐。浩浩洋洋的乐声仿佛雨水淅沥而下,在我心绪之湖上不断激生激灭,涟漪散漫。我倒在榻上。我呆呆地听着乐曲自得其乐地响着,仿佛那波动的乐声发生在无限遥远的地点,与我毫无干涉。我如此一直倚榻发呆。望着从殿前洒落的光线一丝一丝变弱变淡,望着整个大殿一点一点地暗了下来。暮色无声无息地潜入云阳,四方进贡的珍宝之上,都浸染着黯淡的色彩。兽头。牛角。明玉。这些古雅的物品开始洋溢出本属于他们的悠远之气。在暗色弥漫的房间里,它们仿佛复古了早已失去多年的生命,用妖异的眼神端详着我,窥伺着我,对我微笑。我听见风不断漂流而来,仿佛是它们的笑声。它们笑得如此放肆如此得意。仿佛潜藏在命运深处在嘲讽着我的无措我的怅惘。我坐起身子,我怒目而视。它们的笑声便都消隐不见了,它们安静地趴在那里,死亡依然是死亡。只有风,风在暮色葱茏之中不断延展,吞噬着所有明媚的痕迹。

冥埙悄无声息走入殿中。他的脸笼罩在阴影之中。长长的身影被背后黯淡的光影拖在地上。他在大殿庞大的影子之下站住脚步,默然无声。我看着他。我听见乐曲余韵如无数人的呢喃一般垂落于殿中,让人魂醉心迷。我无声地笑了。我知道他看不见的。

然后我问:

“冥埙,你说,太子宜臼,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沉默横亘在大殿中。暮色沉重,乐韵停顿,许久,冥埙清朗的声音缓慢地道:

“太子,乃是人中龙凤,有经天纬地之才。待人谦和,深得人心,将来若继王位,定是一代明君,只是太子克己复礼,过于内敛。可行王道,不能为霸。”

他噤口不语了。我抬起头望着殿顶。走兽之形雄健勃发,飞鸟之形秀雅雍容。那些悠远的画刻在久远的岁月中久久不动。所有的情感所有的声音都沉浸其中,而后消于无形。他们目睹了云阳宫发生的数百年故事。日日夜夜,他们都无所动容。

我低下头。我说:

“冥埙,你出去吧。”

冥埙略一躬身,而后慢慢地走出了大殿。

我睡着了,我梦见了他。在溪川水声之中我梦见了他。在我最孤寂的时分他对我微笑了。我的身子轻如云烟,漂浮而起。我飘渺于风中,随着他的白马与他并肩而行。我们彼此微笑着,没有片言只字。那是往昔。仿佛多年之前我与洛辰久久坐于桃花泉前了然无声。所有的柔情所有的思绪都在眼波与微笑之中荡漾不休。这种时分,我感到了无限的幸福。我身轻如烟,随他左右而行。

醒来时,阳光已经从殿门洒落在青砖地上。侧殿的乐师们奏着《白露》之乐。侍女们在殿中点灯、洒扫、收拾器物,纷纷忙碌着。一夜之间,仿佛换了另一个生机盎然的世界。我支起身子仰望殿外。青石甬道一望漫长,侍女们纷纷围拢,服侍着我。我点着头,什么话都没说。

是什么呢?我暗自猜度。面对着阳光,我站在门畔,心里寻思着。昨天那一幕,莫非只是梦境一场?倘若不是,那么我确实是对着太子微笑了。无论他当时是多么令我失望,可是我终究是笑了,从未有人见到过的微笑。我在等待着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他会来么?我还记得太液池畔,他久久地凝立。他会来么?我忆起梦中他绚烂变幻的微笑。那是他。他也许会来到云阳,他也许会走到我面前,然后对我微笑。

我站在门畔,呆呆地望着石阶下的甬道。那漫长稀疏的青石道上,会有一个人足迹踏到么?

他会来么?他会派一个宫人,一个侍卫,一个秘密的使者,带着一份秘密的礼物,前来为我展现他的欢颜么?他会亲自来到云阳,带着他的微笑,站在我的面前么?他会像梦中一样,与我一起携手共行么?我望着记忆中的他,仿佛我独自对着流水,望着其中的倒影。那悠悠流转一如岁月飘零的影子。那是他,最初记忆中微笑着的白马素衣。

午后,在甬道上出现了一个人。他曲背弓腰,几乎是匍匐而来。远远一看,我便认出那是虢石父。

我蹙眉。我知道他不会带来太子的话语,但是亦无法推脱。我高高站在石阶上,等待着他的传达。

“微臣虢石父参见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虢大人,有什么话说?”

“娘娘,大王今夜要来云阳宫驾幸娘娘。大王亲口告于微臣,令微臣特来先启布达。”

我点了点头。我不经意地问:

“大王何在?”

“大王方宴罢太子,正在回宫途中。”

我低首看他。我盯着他的眼睛,我问:

“回宫途中?”

“正是。公子昨夜启知大王,欲北巡常山、林胡之地。王念太子东巡劳顿,本拟不准,但太子称北戎多变,不巡行以示国威,北方难定,大王方令太子前去的。燕代之地,穷山恶水,太子非期年恐怕不能归来啊。”

“你是说,太子走了?”

“是的,娘娘。”

太子走了。

太子走了。

我呆呆地站着。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盘旋不休,我听见所有扰攘的声音都转瞬消失。我目光��,午后之阳光刺目而来,一切都带着令人难以置信的银白之色。一切都是那么雪白一片明亮耀目,仿佛所有的光明自云间倾泻而下。云翳轰然而至。碎裂的前尘记忆尖锐之极,四散飘扬,不断切割着我的心。那曾经明晰曾经澄澈的瑰丽倒影仿佛被漫天大雨骤然落下,打得一片荒芜一片狼藉。浮云流散,天空明朗,所有的飞鸟骤然消失。所有的歌声骤然停歇。那是单色的天空。了无他物。他倏然间就消失不见,了无痕迹,了无痕迹。

他走了。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虢石父何时离去,不知道乐歌何时止歇,不知道黄昏何时降临,不知道夜幕如何散布,直到冥埙安静地从长廊上走来,一直走到我身边。

“娘娘。”

他说。

“您不能继续在这里久立了。您已经站了一个下午了。”

我说不出话来,我想不出任何话语,我想不到任何未来。此刻即是永恒。我仿佛已在此地一站千年。所有的风雨剥蚀了我的时光,剥蚀了我的年少。他走了,没有留下一句话便远走高飞。他放逐了自己。也许仅仅因为他赞誉了我的美丽,也许仅仅因为他看到了我那从未经人目睹的一笑,也许正是那一笑放逐了他。他逃走了,是为了什么?也许是为了不让我再看到他。也许在那一笑之中他已洞明了我的心事。无论如何,他走了,他仿佛急不可待地逃走了。什么都未留下,什么都未留下。

我抬头看着星空,泪光闪动。天上的星光都绵延成一片,仿佛一条闪光的水流。我听见夜风之中星光叹息之声。星辰在无声运转。我知道在那片星光的照耀之下,他,太子宜臼,正在策马而奔,逃向北方。我曾经的等待曾经的守候如今什么都未余下。他逃走了,他放逐了。而我,独自留在了镐京城。留在这孤寂而宏大的大地之都。

“娘娘。”

冥埙说。

“您该就寝了。”

我侧过头,我知道我不能说话。我一旦开口便会泄露我正在哭泣的秘密。星光之下泪光之中,冥埙安静的脸明净动人。我伸出手,拍了一下他的肩。然后我转身走进了云阳宫。

那天夜晚,我又梦到了水边。不复幼小的我,独自坐在水边的树丛,等待又等待。我望见那个白衣男子涉水而来,然后我对他微笑了。他站在水边,白露为霜,掩映得一片朦胧。他微笑着望了我许久。

静水流深。树丛被风缓缓吹袭。

我说:我一直在等你,你知道么?

他微笑着。默然无语。

我站起身,我向他走去,我走到马前,我仰视着他,我说:我一直在等你,你知道么?

他微笑着望着我。一语不发。

我伸出手,想去拉他的手。当我将手伸到他面前时,倏然,他消失了。

我着手处只是一片白霜。云烟杳杳。水边又有白雾升起。

他不在了。

惊醒时是中夜时分。我听见更漏的水声安静而宁谧,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如我初进宫的那天夜晚。一切都是那么安静那么祥和。但是我知道,这是我又一次被遗弃。我抬首望着殿顶那些被刻入无限宁静的飞鸟与走兽。他们无法漂泊也无法离开,永远据守在这一方轮廓之中。我知道,当所有漂泊的人都已经悄然远去,所有的记忆都飘然飞逝之后,留下来孤独面对时光的人,惟有我一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