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归国已有一个月。这一个月中,春暖花开,和风细雨,一切仿佛都意味着大周朝欣欣向荣的明天即将到来。太子的出巡为王带来了无数政事,于是乎王仿佛真的成为了贤明之君,每日操劳于国事,到云阳来的日子少了许多。他不来的日子,黄昏时分,虢石父总会前来颁布圣旨,宣告王勤于政事,难以前来。我领旨罢,聆听了虢石父又一番巧言令色的谄媚,然后回到殿中,躺下,听乐师们于两廊奏出的乐曲如水流淌。时光随乐曲静水流深,绵延不断。
在那些日子中冥埙为我歌唱了大周朝四方的民歌。他明亮的声音动人心魂。但是太多的话语之中,我只对那曲《采薇》难以忘怀。于是每一天他都为我歌唱此曲。在每一天的黄昏,日之夕矣,我听见乐师们的声音悠远透明,仿佛浮游天籁。冥埙的声音飘逸如飞雪直下。那一时刻我的意识仿佛直扑沧海的飞鸟,直入水线以下。风景依旧,溪川流走。而我的心魂被压抑在最下方,难以动摇。
那些日子中太子宜臼和王各自派人送来了一些珍宝。昆山之美玉。东海之青盐。江南的梓木。豫章的黄金。西土的牛角。北戎的兽头。我淡淡挥手,让侍女们受了,在殿中四处陈放。但是太子却从未来过云阳。每次他的使臣送来东西,便是一揖,而后离去。
“太子身为王储,自然也是万事冗杂的。再者娘娘论起身份来终究是太子母辈,太子若来云阳宫,则于礼不合了。”
冥埙似有意似无意地说。
在那些日子中一切都平和安静。时光为之停滞不行。我坐在大殿中看着那些珍奇宝贝,心绪被慵懒迟滞的春色感染着。我想睡去。我想倒在床榻上睡去千年不醒,在梦里在溪川边望见那个白马素衣的男子。不管他是洛辰也好,是太子也好,我只想看到他。看到他。然后看见他对我笑。
杳然。
我望着天上的飞鸟。它们在春光之中停伫鸣啭,倏尔飞去。自由自在。我开始回忆卜卦的那天初见太子的情景。那一天他的那一个侧眸让我仿佛回到了与洛辰一起走过的时光。我又想起章台宫前大雪浩然之下洛辰独自倚车而立的脸。他的脸苍白如雪。在回忆中,两个身影不断分开又不断合一,总是在最后时分变成涉溪川而来的白衣男子。在那一时分,我便没有了忧悒。我扬起头看他。对他微笑。
这一天,虢石父来了。叩拜之后,他道:
“娘娘,伯阳父今日在牢中晕了过去。大王想延医为他治疗,不知娘娘意下如何?”
“这是大王之事,怎么会来问我?”
“娘娘……”虢石父寻找着措辞,“伯阳父毕竟数代为卜,修史亦有功。虽然有冒犯忤逆娘娘之罪,依律当诛,然而大王顾念他忠心,又有先朝功绩,不愿杀他。此时春气时转,病疫滋生。伯阳父年齿已老,在牢中得病,大王本来欲为他医治的。只是,只是大王念及伯阳父入监是因为刺杀娘娘,恐娘娘不快,故命臣来请娘娘命。”
“这种事,王自决断即可。若怕我生气,瞒了我便是了。”
“话虽如此,亦可见大王对娘娘恩宠有加,不敢轻忽啊……”
“那,你去告知大王。将伯阳父释放了吧。”
我拂袖欲走,虢石父躬身道:
“娘娘,此举不可。”
“不可?为何不可?”
“娘娘请想,那伯阳父性如烈火,又笃信卦术。出监之后,他那些胡言乱语一定还是四处传扬,于周国于大王,都不是善事。臣的意思,娘娘允准为他医治,已经是开恩了,至于释放,则还是算了。”
我侧过头,看着虢石父低下的头。我看不到他的眼神,猜不到他的所想。但是他的话并未留给我任何选择的余地。我点了点头。然后我说:
“伯阳父现在何处?”
“伯阳父还囚禁在牢中,只等娘娘点头,微臣立刻带医官前去医治。”
我点了点头。我说:“我也要去。”
“娘娘……”
“我也要去。”
“是,臣遵命。”
虢石父引路,我带着几位侍女相从而行。虢石父沿途唠叨:“娘娘,擅自带您去天牢,倘若让大王知晓,臣可是死罪……”
与上次一样,去到天牢,我们经过了太液池。虢石父匆匆在先,侍女拥卫之下,我款款而过,不复有先前的诚惶诚恐。我侧头看见太液池中波光荡漾。我想起了当日太子一言解困的情状。我回思当时太子观望我的眼神,那是最初的思绪,因而也毫无伪装。那里面是最初的也是最纯真的明媚。
是么?
可是,你依然,依然,依然无法得知,他真实的心思。
虢石父脚步迅速,我勉强跟上。急步匆匆,空旷的宫廷之中,森林般的宫墙之下,我们的脚步声旷远辽荡。然后虢石父忽然停下脚步。他扬起手,指向前方:
“娘娘,到了。”
我点了点头。
虢石父举起双手,清脆响亮地拍了两下。旁边一个偏殿之侧,两位青袍老者身背布囊走了出来。
“娘娘,这是微臣安排的医官。娘娘既然允准,微臣便带他们一起进去为伯阳父治疗。”
我看了虢石父一眼。他的神色依然是那么谦卑,但是那谦卑之下蕴藏的无尽深邃使我对他难以捉摸。我点了点头。我说:“好。”
我们又一次跨入那漫长的甬道。两旁的铁栅之中依然在不断响着罪犯的嘶吼,仿佛困兽的挣扎。无数声大吼在狭窄的甬道中激荡相撞,仿佛水浪在礁石上碰撞,淤塞,难以摆脱出自己的不幸。哀号,哭泣,怒吼,辱骂,亵渎神灵的话语在这里轰鸣如雷霆。我压抑着心中难以排解的恐惧,跟随着虢石父,急匆匆地穿过阴影之下的甬道,穿过了石貔貅怒目而视的地表,来到了伯阳父囚居的铁栅前。
我站在铁栅外,静观医官进去扶起伯阳父。伯阳父的苍老毕显于脸上。他黧黑的脸上爬满了皱纹,密若蛛丝,深若刀刻。他双目紧闭,呼吸粗重。他残破的衣衫之下,露出根根肋骨与枯瘦如树干般的身躯。他花白的长发如草般披下,垂在两肩。这个人,这个曾经如火一般炽烈而雄傲的人,在此时已然失去了曾经旺盛的生命力,显得苍老而疲惫。我安静地看着他。忆起他曾经在这里呼喊过的预言。在这暗影沉重的监牢之中,预言仿佛带着无限深重的阴影扑面而来。这是非常真实而又令人战栗的恐惧感。他那样狂热地指天划地,其感染力让人觉得苍天仿佛正俯视着你。我低首看着他。医官为他检查了身体,正在喂他服用一些应急的药汤。我转过身,淡淡地道:
“虢石父,伯阳父大人便拜托你了。我先走了。”
“娘娘要走了么?”
“我若不走,伯阳父大人醒来,势必要说些不好听的话儿。不是么?”
“娘娘说的是。微臣护送娘娘回宫。”
“不必了。你好好看护伯阳父大人。若出了岔子,大王也不会饶你。”
“微臣知道,微臣恭送娘娘。”
在离开时,我又一次踏入了野兽狂吼的世界。这些吼声令我一颤。在面不改色穿过所有吼声之时,其实我感到了无限的恐惧。因为在这里,我又一次回忆起那一天。那预言宣示的一天,虢石父低下他卑微的头将我送出天牢。预言在这样狞厉的吼声中,具有如此惊人的力量,根植入你的记忆,令你无法逃避无法忘怀。我在急步而行时不断听到耳边如雷霆震响,那是人类最终绝望之时难以为继的宣泄。我害怕着。我不管侍女们惊呼娘娘之声。我加快脚步直向门口跑去。
我终于站到了天牢门口。我的手扶在牢门铁栅上颤抖如霜下之叶。我感到恐慌。我喘息不定。我勉力收摄心神,让自己不要那么狼狈。我听见侍女们说:
“奴婢送娘娘回宫。”
我站直身子。我收摄心神,我说好我们回云阳宫去。
走到太液池畔时,我望了一眼那里的水光。阴影盘桓于记忆之上,令我难以释怀。然而在这里我还是回忆起那个白衣男子在这里温柔的一笑。他那深远的目光凝视着我对我的微笑如此烂漫如此雍容。我抬起头,便看到那个白衣男子站在池畔,他的温柔和平和仿佛一池湖水一般包围着我。我无意识地望着他。那亦幻亦真的容颜,在记忆中不断闪动如星光流溢的微笑。我无意识地朝他走去,直到听见众侍女齐声道:“奴婢见过太子。”
我惊醒。我仰起头,就看见了真实的他。太子宜臼。他真的站在那里,在对我微笑。我又一次看到了他。事隔一月,我酒醉之后,第一次在阳光下看到真实的他。他一如往昔的姿态,伫立在池畔。仿佛自那时一直在等候。
众侍女见礼罢,太子微笑着,对我作揖:
“宜臼见过夕妃。”
他的笑容淡远而又谦和。但是仿佛遥远了许多。我呆呆看他,忘了人间何世。我听见了水声荡漾,那是太液池,不是,不是太液池,那是我梦中溪川流动之声,仿佛乐韵。那是素衣男子涉水而来之声,我听到太子温和地说:“臣斗胆,想与夕妃闲说几句,可以么?”
我和太子在太液池边漫步。太子走在我身旁。我的意识一片茫然,了无所思了无所想。太子仰首看天,轻声道:
“春日方至,宫廷之中的春天,总是来得比较晚的。”
我默然无语。他的声音仿佛铺展在水中的流光,摇漾不定。我一片惘然。我的耳边不断重复着他的话,然而我却不明其意。
“我派宫人为夕妃所送之物,夕妃都还不嫌寒伧吧?”
“哪里。太子挂念着臣妾,臣妾深为感激,不知何以为报。”
“夕妃入宫,该是去年秋天吧?”
太子侧首看了看众侍,他们都站得远远的,谁都不敢往这里望一眼。太子负手背后,低首仿佛在历数脚下的青石。太子道:
“夕妃得我父王之宠爱,听说宫中无二。后宫妃嫔,包括我母后,都羡慕夕妃受宠呢。”
“是么?”我无意识地说。
“不错。夕妃美貌绝伦,天下无双。臣子身为王储,游历四方,所见过的美女众多,可是从未有人能和夕妃你的美貌相比。”
我的心怦然一跳。我听到了他的话,他在赞誉我的美貌。我转过头,呆呆地看他。他的脸上并未有调笑之意。他的神色一如往常,坦诚,谦和,雍容。
“太子戏言了。”
我道。声音低弱,满心的做贼心虚。
他似乎并未听出我的异样。他继续淡淡微笑着,他说:
“不,夕妃你姿容绝世,臣子不敢欺辱。以我父王九五之尊,阅尽天下美女,而惟独专宠于夕妃,可见夕妃确是天下无双。”
我低着头。我在等待他说下去。我站在一片苍苍茫茫的白云之中,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我呆呆静听他的话语。我在等待着他说一些什么,又什么都不想听。我不自觉地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天空蔚蓝,明净澄澈。白云变幻不定,向东流转,我低下头,脚步在池畔青石上轻轻踏着。
走了片刻,太子却未有片言只语。我侧首望他。太子此时正静静地望着太液池水若有所思。池对面,众侍依然呆若木鸡地站着。太子望了半天池水,而后回过头来,遇到我的眼光。他略带羞涩的一笑,低下头。须臾,他说:
“宜臼不敢久劳夕妃。夕妃受王专宠,应唤事冗。宜臼送夕妃还宫。”
我呆望着他。我站在白云中,忽然坠落而下。云翳四散,雾霭流转,我落了下来,了无凭借。我呆呆望着他。我的话语涌到了喉头,却被堵住了,难以开口。我回过头。我沿着池边快步而行。我怕我的脸色变化被他看个正着,我怕被他望见我的脸,望见我的惊慌与无措。太子快步追来。我听见他在背后似是开解地说:
“不过我倒是听过一段逸闻,皆说夕妃不好笑,王欲使你笑用百计而无方。宜臼私自猜度,夕妃若肯展颜一笑,定然百媚横生。我父王他……”
我站住了。太子也站住。未及开言,我转过身去面对着他。太子有些错愕地看着我。我看着他那错愕的眼神,张口结舌的姿态,与之前全然不同。惟有他的眼波,依然那般温柔。
我看着他,然后我微笑了。我微笑着望他的眼睛。他呆住了。我用最美丽最温柔的笑容对他微笑。我用最欢乐的姿态面对着他,就像我梦中所做的一样。梦中的男子涉溪川而来,笑容烂漫。我也对他回以我的笑。而我面前的太子在此时却一脸惊愕。惟一不变的,是他的眼神。
我会一直在桃花泉边,等你回来。
即使,你不回来了……
梦中的男子微笑着说。
我微笑了。然后我转过身,沿着太液池急步走向众侍。我急如星火。我几乎是跑回众侍身旁。我说:“走吧。我们回去。”
说罢这句话后,我回过头,望见太液池的那一端。那一个白色的人影倒映在太液池中,临风久久凝立。仿佛痴了。我只看了他这一眼,然后我扬起头,在众人拥卫下前行。终已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