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相思-倾城

那一场醉酒之后的第二天清晨我在云阳宫中醒来。醒来之时我只觉头痛欲裂仿佛弯刀在锯割不已。然后我听见窗外依然雨声潇潇了无止歇。侍女们见我醒来无不欢欣雀跃,有两人立刻声称去禀报王而后快速跑离,另两人为我斟来清水。我支起身子喝了半盏水,而后点了点头推开递来的水盏。两个侍女乖觉地退出去了。

我躺在床上,呆呆看天。殿顶雕刻着年代久远的壁画。笔致浑厚,仿佛蕴藉纵横天下之力。图画之中,走兽驾云,飞鸟横空。圆转广被,宏丽典雅。我呆呆看了很久,很久,如巨岩一般沉厚的睡意再度铺天盖地而来。于是我再度入眠。

再度醒来之时,已是午后。我听见雨声已停,隐约有午后春风轻拂之声。侍女们跪启说:适才大王曾来,见娘娘又睡了,不敢惊扰,又回去了。

我点了点头,披衣而起。侍女为我打开殿门,如水的阳光摇漾在地面上迷离变幻。春日午后袅袅之风如游丝般飘流于殿中。春光朦胧,一切都带着明丽而柔和的色泽。我走到阶前,望见阳光下,甬道与庭院中处处积水,树阴滑落,一派清新明快的感觉。

在阳光下我看到冥埙一身青衣向我走来。他灰色的眼睛朝向我仿佛目可视物。他在阶前站住,他仰起头,道:

“娘娘平安。”

“冥埙,我昨日喝醉了,席间可有什么嚣瓤?”

冥埙浅笑无声,如水光流动。“娘娘确是醉了。我听乐师们说,娘娘喝了几爵酒,便向后要倒,被太子扶住了。王见势不好,派了数十名护卫护送着娘娘步辇抬回云阳,方始安心。臣也是那时回来的。娘娘,春日万物方生,是吐故纳新之时,此时饮酒,虽有净心明神之用,然而多饮了,不免被春气熏染,醉了便不好了。”

“太子?太子说了什么吗?”

“臣只听到太子说道:‘夕妃莫非醉了?’并未听他多言。”

我点了点头。出了半天神。半晌才想起冥埙是看不到我点头的,于是我应了一声。我站在殿前,�望着遥远的云天。云影层层,苍天悠悠。阳光如金色的雨线般泻落云间。苍蓝色的天空中飞鸟与还,在檐角伫立,轻声鸣啭,其声跃动轻灵,仿佛光影流动。我感到口中依稀还有一丝酒的余味,仿佛已是多年以前所留存,令人心神不定,仿佛浸入其间。看着阳光,我依然有点眩晕。厚重柔和的雾霭余韵依然苍茫氤氲,难以促除。我摇了摇头。我的记忆之中云翳深处,那个白马素衣的影子恍惚又现。他明眸皓齿,目光悠远。我在自己的记忆中又一次来到他的马前抬头看他。让他的微笑如阳光一般包围着我。许久,许久。我感到眩晕感越来越强。我后退几步,扶住石柱。侍女们惊叫娘娘的声音听来旷远如空谷足音。我被扶住,然后我听见冥埙说:

“娘娘病酒,该当多休息才是。”

我摇了摇头,我推开侍女们的手,我扬起头看着阳光。那是如此温暖如此明亮的回忆。我想到那个白马素衣的少年,那是可以驱散我寒冷的被遗弃之梦的秘密记忆。我依然眩晕。我问:

“冥埙,你认为太子宜臼如何?”

冥埙踌躇了一下,道:“这个问题,娘娘问过微臣了。”

“是吗?”

我转过身,侍女们围上来扶住我。冥埙依然静静地站在阶下,不言,不动。

“那么,那么请你再说一次,冥埙。我想听到有人谈论他。”

冥埙沉默了片刻,然后毫无感情地说:

“太子乃是人中龙凤,有经天纬地之才。待人谦和,深得人心,将来若继王位,定是一代明君,只是太子克己复礼,过于内敛。可行王道,不能为霸。”

我被侍女们扶入内殿,斜倚在榻上。冥埙站在门槛边,默默无语。春风吹动他的青衣。他明净的脸上,仿佛白玉一般澄澈与平和。站了片刻,他忽然警觉地回首。我知道瞎子的耳朵往往因为其失明的眼睛而分外敏锐。我吩咐一个侍女去看看。

脚步声响起。殿阶之下,来了一群人,正下拜持礼,等候觐见。侍女将他们引上殿来,为首的是一个年龄尚幼的侍从,其余的却是昨日宴前那一群乐师。

侍从躬身道:

“臣,太子从人也。太子知道夕妃喜欢这队乐师,特命臣领他们来此奉侍娘娘。今后他们便隶属于云阳宫列下。臣诚惶诚恐之至。”

“辛苦你了。”

“臣不敢当,臣只是太子手下一个奴才而已。承娘娘青眼。臣告退。”

来得快走得也快。几位乐师面面相觑之下,那侍从早已抬腿走了。

我无措地看着这些乐师们。我吩咐侍女,为他们在偏殿安排住处。乐师们懵懵懂懂,被侍女们牵着鼻子走。我暗自出了一会儿神,望见门口的冥埙,仿佛若有所思。我问:

“冥埙,在想什么?”

“没什么,娘娘。”冥埙微笑着,淡淡地说。

“臣与众乐师中也有几人是相识的。如此一来,可以朝夕相见又有雅乐可聆,也是乐事。”

我看着他的眼睛,良久良久。我看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我坐了下来。望着门外,春风��,木叶摇曳。

黄昏时节,乐师们奏起了《于役》之曲。我走到门前,聆听着那悠扬的乐曲。思载悠悠,绵延流长。失去烂漫光芒的夕阳在一片绯红的云间踯躅不定。红霞漫天,春风沉醉。倦鸟栖于春树。我站在殿阶上,�望暮色隐隐然氤氲而起流转不居,耳闻相思悠远之曲,感到了某种杳然悠远难以捕捉的情感。

冥埙静静站在我身后,他的脸儿被红霞映得一片绚烂,意外的使他恢复了少年的温柔平和。我望着黄昏西天,许久,然后我问:

“冥埙,你认为太子宜臼如何?”

“这个问题,娘娘问过微臣两次了。”

乐曲悠悠。乐曲在长长的甬路上随风飘摇,一片片相思的夕阳留居的光影在地面上步行着最后的痕迹。我回过头,看着冥埙,然后我微笑了。

“我只是想听到有人谈论他罢了。”

冥埙笑了一笑,寂然无声。我又回过头去。那时我忘了,他是看不到我笑的。

那一天晚上我梦见了往昔。我静卧在树丛之间,流水潺潺之声。天空雾翳飘荡,白云苍狗,杳然不居。溪川寂寂,风景历历。幼小的我可以听见雨后之风犀利劲急。在无限孤寂的往昔恐惧之中我听见了涉水之声。在我身旁的溪川,有男子涉水而行。马蹄得得。我没有如往常一般的大哭。我静静地望着天上,仿佛有无数飘摇的目光在凝视着我。涉水的男子催马而行,走过我的身旁。一袭素衣雪白如流云。他的目光仿佛自天而降落在我身上。关切而慰藉的目光,淡淡的温暖。他伫马于斯,在雨后的溪川风景之旁,用秋日午后阳光般的目光凝望着我。我又一次感到了无法抗拒的轻。仿佛在目光中浮起,不断上升。然后我睁开了眼睛,望见云阳之顶,那些身影被雕刻在瞬间时光难以离开的飞鸟与走兽。更漏之水在一滴一滴地坠落。时间在不断死去。被水滴磨砺为灰烬。

中夜星辰在初春天幕之上散布着美丽的面纱。我披衣而起,轻轻推开殿门,望见阶下,冥埙抱膝而坐,仰头向天,仿佛在�望繁星。我缓步走到他身旁。冥埙回过身来,对着我的方向静静地笑了。

“娘娘,风尚凉,当是中夜时分,怎么会早起了?”

我遥望着星辰运转,默然无语。在每次面对星辰之时,我的记忆中总是会隐约有少许不安。那关于星辰与命运的话语依然在记忆的尽头如暗夜之石般潜伏。我低下头,望见洒落在中庭的明亮星光如银沙散漫。夜风如流,夜鸟展翅从檐角滑翔而起。我听见冥埙平和安静的呼吸之声。许久,许久。我低头问冥埙:

“冥埙,你认为太子宜臼如何?”

冥埙轻笑一声,了然无声。

我低首望着星光洋溢。我并未等候冥埙的回答,因为连我自己亦不知我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冥埙。星光游移之间我又想起那些遥远的恍若隔世的预言。星光烂漫之际我看到了那如星光般温柔的眼神。便是如此。然后我可以安静地低着头,在清醒的回忆中等待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