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我的故事。”我道。
冥埙坐在月光中,静静聆听着。他的脸色清澈如秋水洗濯的白玉。坐在榻上望过去,他仿佛在另一个世界,沐浴着月华听我讲述故事。
“这是我所听过的最曲折最奇特的故事。”冥埙道。他笑了一笑,像星光流韵一般动人的浅笑。然后他说:
“娘娘,我可以想象到你的美丽。”
我什么话都没有说。我和他安静地对坐着。我已说完了前尘往事闲言碎语,已经一吐心事,郁积为之一扫。虽然这个男子不会将这些话告诉他人,但是多一个人知道心事,总是好的。
“娘娘。”冥埙继续说,“娘娘是个聪明的女子。娘娘该当知道,在宫廷之中生存,应该忘记一些什么。”
“是么?”
“草民七岁之前,是个耳聪目明的孩子。草民的眼睛,如鹰隼一般敏锐,可以洞察秋毫之末。然而,草民七岁时,家乡疾疫大兴,草民的家中老小悉数病死。草民带着一身病被人救下,烧了四天,而后草民的眼睛便瞎了。眼睛瞎了之后,草民便只能回忆起先前所见的明媚风景,然而已经不可复见。
“草民经常梦见当年的春天,阳光如风一般丝丝飞越树林,如鸟鸣般明亮的光影泛乱地落在水上。正是繁花似锦的季节。窗外绿树成阴,天空是高远的蓝色。鸟群无拘无束地在天空飞翔。在那样的环境下我奋力奔跑,目睹着这世上美丽的一切。然后我眼前就忽然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没有了。如果我不学会遗忘的话,那么我一定早已死去。”
我看着他。这个少年,这个盲目的少年,比谁都要冷静和明晰。我产生出知己之感。这是一种彼此明了彼此感知的感觉。这个少年的命运在某一些方面与我如此相似。当我处在命运的漩涡中难以自拔之时,他却在局外,安静地端详着一切---虽然,他什么都看不见。
脚步声响。殿门外急步来了一人,急匆匆推门而入。我抬头,烛火之下,认得是虢石父。
“臣拜见娘娘……”他一个马虎了事的响头之后,支起身子说,“大王已醉,今夜在王后寝宫就寝。大王特令微臣前来告知娘娘,大王今日不行幸于娘娘了……”
“我已知道了。”我冷冷地说。
“大王命微臣再报一次,微臣不敢不报……”虢石父道,“微臣此来,还有一事,是为了宣召冥埙回去的……”
“微臣?大王又为你加官晋爵了么?”
“微臣不敢,这都是娘娘的恩典……”
“冥埙我留下了,你去报于大王与太子。就说我喜爱这孩子口齿伶俐,留他下来解闷。在偏殿给他安排个住处。”
“这……娘娘,这似乎不合规矩……”
“你想抗命么?”
虢石父如被砍了一刀的刺猬,立即缩成一团:“微臣不敢……微臣立刻禀告大王,求大王裁夺。微臣不敢惊扰娘娘,就此告退……”
来得快去得也快。虢石父一阵风似地逃走了。
我转头看着冥埙。他安然而坐,仿佛这场争端与他毫无关系。他只是在笑。
“娘娘是个聪明的女子。其实娘娘已经拥有了大得令您无法想象的权力,只是您还不懂得利用。娘娘,想必您现在也知道了。世上并没有很多事,是娘娘所办不成的。”
冥埙站了起来,整了整衣服。“草民听到更鼓之声,已快到中夜了。请娘娘派一位姐姐带草民去草民的下处歇息。娘娘也请早安歇罢。”
次日,中午,虢石父又来了。
“臣参见娘娘!今日大王送申侯归国,大排车驾候送。今夜大王要在舞阳宫排宴席,特请娘娘到席。大王另颁旨意:楚民冥埙,精擅雅乐,辞谵华懋,大悦寡人之心。加为丑奴儿,奉侍夕妃。今夜献乐歌于席间。”
言毕,取出一套服饰来。双手高举过顶。
“我知道了。你回去禀过大王,臣妾谢恩。”
“娘娘,微臣知道娘娘很喜欢冥埙这孩子,所以臣斗胆在大王面前替冥埙美言,大王听说便准了臣所请……”
“哦?这么说来,要多谢虢石父大人了。”
“微臣不敢……微臣只是效忠于娘娘和大王罢了……”
虢石父走了。我站在殿檐下,看到冥埙从侧殿走出,青衣在初春的阳光下看来如秋水荡漾,苍白的脸色晶莹如玉。仿佛阳光在清水河上波光荡漾一般。
“臣都听到了,多谢娘娘恩典。”
“冥埙,这套衣服,你穿上吧。今夜饮宴,你也是要去的。”
“臣本不喜好热闹。一个瞎子,到庙堂之上与国家重臣们觥筹交错,实在太失体统。不过大王有召,臣也只能去。娘娘方受大王宠爱,席上定然华彩照人。可惜臣看不到。”
那天的黄昏下起了潇潇春雨。这是我离开褒地之后第一次看到雨,我站在殿前长久地凝视天空。初春的雨带着料峭的寒意悄然飘落。水雾袅袅然散布庭间,云影凌乱,淋漓倜傥。雨不断地坠落在稀疏的石径上,洋溢着流水撞击的声音。我扬起头,就望见如云的宫殿都在雨中沉默静坐。雨声寒如秋霜,仿佛秋客涉水而来,使我想起多年以前,我独坐山坡上望着褒地山野萧萧然于秋雨之中。那些记忆如昏黄的书页在暗夜中被我悄然翻动。在对冥埙漫长的叙述中,我回到了自己的往昔,我用叙述创造着自己的记忆,为自己的记忆画上色彩。那么多雨雪霏霏的风景,在我自己的叙述中成长。我终于重新沉入往昔,在时光中漫步,思绪如飞鸟一般自由自在。我望着遥远的暗空,细雨绵绵。在如此灰暗的天空之下,我看到了澄澈的时光如流水铺过。
灰色的雨幕之中,十六个侍臣抬着步辇冒雨而来,脚步轻捷。两边各有四人张挂起青罗伞盖。前呼后拥者又是数人。二十余人浩浩荡荡穿过长庭来到殿前。虢石父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身着朝服,在雨中望去煞是狼狈。扑通一声,他跪倒在积水的阶前,扬声大叫:
“恭迎娘娘。”
“臣等恭迎娘娘!”二十余人一齐跪下,排场浩大,我拂衣而起,走出殿来。两侧的八人跑上台阶,张起青罗伞盖,将我头顶遮蔽得风雨不侵。虢石父卑躬至极地走到我面前,对我做出请的手势。我点了点头。回头看了眼冥埙。冥埙笑了笑,说:
“既然有人迎驾,娘娘可先行,臣随后自会来的。”
我坐上步辇。青罗伞盖在头顶风雨飘摇。虢石父高声大喝其声铛然如庙堂之上祭祀之声,在辽远的雨幕中听来不无凄惶。
“娘娘起驾!”
步辇前进。前呼后拥之中,我回头看了一眼侧殿。冥埙一袭青衣,在屋檐下抬头了望。他灰色的眼睛眺望着灰色的雨幕,他的神情,仿佛目光穿越雾霭云层,看到了天空。
步辇来到舞阳宫,侍女将我扶下步辇而后搀扶着我拾级而上。我抬头�望舞阳宫门时望见了殿前一个矗立的白衣人影。他身旁从者撑起伞盖飘荡风雨之中,他负手�望云天一如云阳宫前冥埙所做。我步上殿阶时,他看见了我。然后他对我微微一笑。在青罗伞盖的拥卫之下,我未曾来得及多看他一眼,然后便被拥入了大殿。
“爱妃!”
我刚进门,王便一脸疼惜之情地迎了上来。王的姿容仿佛已和我多年未见一般,望去分外陌生。张伞者敛伞退出殿外。王迎来,拉住我的手,正欲说话时,虢石父抢上前来扑通下跪:
“臣奉王命迎夕妃到此幸不辱命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虢石父一身大夫尊严倜傥尽被雨打风吹去,束发冠不知何处去了,披头散发,三分似人,七分似水鬼。他也不加整饬,便这副样子跪倒在灯火辉煌的大殿上,分外突兀。王似乎大受感动,连忙扶起:
“有劳卿家了。寡人自有封赏。”
“谢大王。”
我游目四顾,正门之外,一身白衣的太子宜臼飘然而入。雨声萧然。大殿之上灯火掩映,明暗不定。在春雨之中灰暗的天空之下,舞阳宫大殿仿佛有乌云逡巡流动。光线低弱,水气蒸腾。青铜酒爵流溢着诡异的青黑色。众大夫跪坐在席上,樽坛相属,陈列得整整齐齐。在雨声之中望见如此喑哑不明的情景令人心生不快。王携我的手走过群臣,来到正席,扶我坐下。而后,他站起身,扬起手,道:
“前日申侯来朝,报称西戎平安,边塞太平,国以为治。前者岐山崩塌,凤凰栖鸣,人皆道天朝有警,将生不祥之事。于今四十年矣,而天下安平,四海和洽。太子巡楚而归,为寡人遥祭君山,祈禳国运,天意归周。寡人设宴,为太子接风,兼贺大周太平!”
众臣跪直,一齐叩首:
“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大王威加海内,上齐周召,英明神武,臣等终生皆沐大王恩泽。”
烛光摇曳之下,众臣拜伏的身姿望去分外奇诡。王的脸上被照耀得忽明忽暗,让我一时也��起来。在这一时刻,他掌握着大周朝的命脉,煊赫着一个帝王的尊贵与威严。仿佛他已不再是那流离床榻,病酒支离的庸碌男子。我侧首,望见正席之侧,太子宜臼独坐一席,跪得笔直。一袭白衣,丰神飘举,惟独他是游离于这王权尊贵的礼仪之外的。
望着太子,我忽然想到了那遥远的语声,如流光般闪烁不定的言辞。
我会一直在桃花泉边,等你回来。
即使,你不回来了……
太子侧过头来,望着我。他的眼神朦胧而遥远,仿佛烟水袅袅。他的眼神在时光中迷离不定。一切仿佛尽数呈现又尽数消失。暗色徐徐铺开于流光掩映的风里,一刹那间的风雨飘摇令前夜得以伸张。前尘流转,何处是归。在这如水波荡漾的灯火之中,惟有他的眼神是真实的。然而那眼神的记忆却带着无尽的虚幻,从过去飘然而来。
我心神恍惚之间,王张开双臂,大声道:“平身!”
众臣起身。仿佛风吹秋林。王亲斟一爵酒,为首先饮。众臣随饮。我看着太子,他雍容闲雅地饮了一爵酒,一言不发。王又斟一爵,举酒向左右示意,而后伸向坐在侧边的太子。
“太子巡游荆楚,广纳民心,祭祀天地,为寡人达命于东方。赐酒一爵。”
太子飘然起身,跨出席来,拂衣而立,恭敬地抬步上前,接酒,躬身谢恩,仰首一饮而尽。而后奉上酒爵。众臣齐声道:“太子德佩天地,誉满寰宇,真社稷之福也。”同饮一爵。
太子道:
“父王,儿臣出巡东方,周游列国,广采民间乐舞,以充庙堂雅听。今日饮宴,当为父王与众臣献乐。父王圣意如何?”
王颔首。太子低首领命,站起身来,向殿门外拍一拍手。两队乐师各持笙管,走上殿来,列队而立,默无声息。众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太子四顾众人,而后再拍一下手。乐声翩然响起。乐师闪开两侧,中间一人卓立于前,神采飘逸,正是冥埙。他灰色的眼睛,此时依稀有苍茫一般的神色。随即,他开始扬声歌唱: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靡室靡家,猃狁之故。
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
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忧心烈烈,载饥载渴。
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
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王事靡盬,不遑启处。
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
彼路斯何,君子之车。
戎车既驾,四牡业业。
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
君子所依,小人所腓。
四牡翼翼,象弭鱼服。
岂不日戒,猃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乐声悠扬,骊歌轻扬,袅袅然洋溢大殿之中。雨声倏然间茫远不定。洋洋兮荡漾于暗色蔓延的呼吸之间。群臣举樽相属,听任乐音飘然,风溯流光,低回无已。正在一派怅惘之时,我听到了虢石父的声音:“臣恭迎王后娘娘,娘娘千岁!”
大臣悚然,乐师们在太子一挥手之下停止演奏,冥埙随着他们,后退到太子身侧的席位上就坐。大殿之前,虢石父卑躬屈膝,叩首迎来。殿门口侍从如云,伞盖之下,王后威风凛凛地踏入大殿,眼神冰冷,漠无表情,居高临下。左右群臣,一起跟着叩首:
“拜见王后,王后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听见坐在我身侧的王开始不自然地咳嗽几声,嘶哑犹如秋晨残风。王不自然地耸动身体,左顾右盼。王后笔直地朝着王的方向走来。她脸色低沉阴郁如大殿外密不透风的雨幕,在来到离王席不到十步时她站住了,众侍环退,王后用倨傲的姿态笔直地跪倒:
“臣妾参见我王陛下。”
王咳嗽着。王呼吸沉重眼神散乱,无意识地耸着脖子。王用沉浊的声音说:
“爱卿平身。”
王后站起身来,狞厉的眼神寒芒闪动的朝向我,仿佛拓荒千里之狼面对敌酋一般。一身水湿的虢石父,迅速而敏捷地跑到了王后身旁:“娘娘尊位在前,微臣为娘娘引路。”
“虢大夫,”王后冰冷如铁的声音响起,带着金属般颤动的弹性在大殿水光迷离的空气中跃动不定,艰涩而冷然。
“你怎会一身湿透?这大宴舞阳,为我儿宜臼接风,乃大乐之会,怎会累得你如此狼狈?”
虢石父扑通跪倒,迅疾叩首:
“微臣不敢。微臣负责迎送夕妃至此,赴汤蹈火,是臣分内的事。”
王咳嗽着,对虢石父挥一挥手。我侧过头,望见太子宜臼,脸色泛白。曾经仿佛永远荡漾在他脸上的明亮如阳光般的微笑,如今已经失去了晶莹的色泽,他神色沉重带着一点惨淡的白色。王后在驾前傲然挺立,紧盯着我的脸,眼神仿佛择人而噬的苍狼,尖锐、坚硬而又寒冷。
“原来如此。夕妃真是身份尊贵,大王为了迎她,居然还要让虢大夫你如此狼狈,这舞阳宫前,王座之侧的主位,让你坐着,本来也是应当的。”
听罢此言,我方恍然。王咳嗽地越发大声,拿起一块丝帕掩住了嘴,声急气喘。我回首看他,他眼神躲闪着我。虢石父磕头如捣蒜,大殿的石板上只听得咚咚连声。乐师们坐在太子两侧席间,神色惊疑不定。惟有冥埙,依然平和安静,一如休憩着的海鸟一般。
“大王,今日王座之侧,尊位已有主。不知大王为臣妾,安排了什么位子?”
王后的声音在大殿里颤动。大雨在殿外轰然而下,云霭蒸腾,直入殿中。灯火在水气中流转闪烁,流光飘摇,摇曳不定。众臣跪侍,卫士默然,森然如阵。王后傲兀的站在王席前仿佛秋木卓立。雨声之中,水气一波波地在空气中洋溢流散。所有的目光都悄无声息地投向我。我又望了一眼太子,他也正凝望着我,眼神中带着一丝诧异一丝不安。于是我微笑了。
我微笑了。我款款起身,我对冥埙扬声道:
“楚民冥埙!”
“臣在!”冥埙抬头道。神色安然。众臣骚动,低语不绝于耳。王左顾右盼,一时无计。我在太子宜臼的眼神中看到了惊讶。我微笑着,就像多年以前漫山碧透的夏天我对着阳光流溢的桃花泉中纤细秀美的鱼儿一般的微笑。我说:
“你刚才唱的,是哪里的歌曲?”
“臣所歌者,乃是洛水之南,乡民平素采薇时所歌之曲。盖昔年周承天命,商当亡国,我武王恭行天罚,起兵伐纣……”
冥埙言辞清朗,字句明快。
“等一下。”我说。
“我于王侧听你之言,似有不当之处。太子,你身旁可有余席么?妾身想听冥埙闲说这段掌故,可好?”
“夕妃有请,自无不允。”
“大王,”我转向王,“臣妾想听故事,坐到太子乐师之间,请大王允准。”
“夕妃之请,寡人自无不允。”
王如蒙大赦,急急道。我敛衽谢王,起身离开王席,向太子乐师一席走去。虢石父此刻已然起身,率领一众侍女在旁服侍:
“夕妃请。”
我的一席之地被放到乐师席旁,几位乐师都神情拘迫,离得我远远的。冥埙神色安然,依然微笑着。众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太子回首,对我一笑。我点一点头,默然无语。虢石父转过头,又来到王席前,对依然在那里站着的王后说:
“娘娘,请就席。”
王后神色如秋雨之晨般阴晴不定。她默立了许久,终究还是在众侍的前呼后引下坐在了我适才坐的地方。虢石父前后招呼,安排停当。终于王后安然就席,大殿之上,攘攘了许久,忽而便安静了下来。惟有雨声潇潇然如秋声渐远,不停响起。
王又开始咳嗽,耸动着他的脖子。他侧首对着我的方向凝望。我淡淡地看着他。他望了我,又望了眼太子,然后仿佛怕被刺到一般收回眼光。众臣都默默低首,听任大雨击打在屋檐之上,其声轰轰然,檐角水流如瀑布一般垂下。王后高坐在王席之侧,高台之上,她尖锐的目光倨傲地扫过所有人,仿佛一只兀鹰巡视自己的领地。王的咳嗽声与风雨之声融在一起,仿佛激流在乱石间奔袭不休,左冲右突,没有出路。大殿上气氛迟滞如玄武巨岩。正在此时,太子宜臼咳嗽一声,朗声说:
“冥埙!”
“臣在!”
“适才夕妃要听你所讲的掌故,如今你可再行续说。”
讲述这些话语之时太子并未对我看一眼,但是从他开口的刹那我便对他的心思了然于心。太子气度雍容地端坐,众臣中又响起了一片扰攘之声。在这些声音之中,冥埙那明亮如日光变幻之水的声音昂然响起:
“是,尊公子命。昔年商纣无道,我先祖武王恭行天罚,出师讨伐。有辽西孤竹君之子伯夷、叔齐逆忠商朝,横马进谏,以阻王师。我太公望仁义盖天,恕二人之罪。商朝夷灭,天下归周,夷齐以商臣自居,归入首阳山,义不食周粟,以尽亡臣之节。每日采薇而食。有高士责之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等所吃的薇菜,不也是我周王之业么?二人于是不吃薇菜,终至饿死。夷齐虽有遗老之风,守旧之臣,然而节义可嘉,乃忠贞之人也。”
冥埙仿佛故意地放高声音使整个大殿都沉浸在他蓝色水流一般优美明亮的声音之中。众臣们交头接耳都沉迷于谈论他的述说。太子背对着我,自己斟一爵酒,然后对王示意:
“父王!善人,国之典范也。忠臣,国之纲纪也。商朝虽有忠臣,然终被我大周天命夷灭。而今王承周祚,天下升平,实出父王治国有方,可喜可贺。母后母仪天下,居功懋矣,亦与有力焉。儿臣斗胆,率众大夫敬父王与母后一爵,以彰天下民心。”
众臣争先恐后,举爵示意,众声混合如黄钟大吕:
“天下昌明,系出我王、王后之力。臣等敢以天下之先,奉我王、王后以爵酒,恭祝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王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歌功颂德声中,王望去似乎醴酪醺然,大有醉意,连王后也破颜一笑。王举起酒爵,曰:
“伯夷叔齐,国家之善人,商朝之忠臣。为商谋事,至死方休。虽有仇周之心,然忠义可嘉。寡人登位以来,深知社稷之任在于寡人一人,夙兴夜寐,不敢有少许轻慢。方今,四塞平安,天下昌平,寡人不敢以为己功,所依赖者,历代先祖之洪福也。夷齐故事,见于昔日。何时大周天下,百姓皆与伯夷叔齐一般誓死效忠于周朝,则寡人不愧对于宗庙了!众臣等忠诚勤恳,令寡人放心。来,同饮此爵。”
“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皆大欢喜。大王带头,众臣一起饮了一爵。大殿之中沉重的窒碍方始柔缓下来。冥埙侧过头,朝着我的方向,笑了一笑。他无光的眼睛在灰色的风里仿佛在流动光彩。我看到他的脸上依然是那般平和安宁仿佛独坐春风静待日影西斜。我抬头看着太子宜臼,太子开始饮宴,风度翩然,谈笑风生。众臣亦开始大快朵颐,自得其乐。此时,虢石父掩到王身前附耳低语数句,王颔首,朗声道:
“适才乐歌甚是精彩。席间不可无乐。来,再为寡人歌一曲。”
乐师们慌忙立起,冥埙轻轻拂了一下长衣下摆,站起身来。他的眉目依然平顺安静。太子微笑着,起身为乐师们拖沓的乐器让开了路。乐师们鱼贯而出席前,各安所班,开始演奏《南风》之曲。这是适合春日演奏的乐曲,仿佛万木森森然在澄澈明丽的春风之中悄然蔓延生长,万花斑斓,具各如明眸皓齿的佳人一般巧笑嫣然。雨声依然,掩不住明媚动人的乐曲。我听见太子说:
“昔舜弹五弦之琴,歌《南风》之诗而天下治;夫《南风》,生长之音也,舜乐好之,乐与天地同意,得万国之欢心,故天下治也。大王一聆此曲,天下为治,万国归心矣。”
王颔首而喜。群臣交头接耳,皆有赞许之色。冥埙静静的听了一会儿曲子,然后开始唱道:
�“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
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山有苞栎,隰有六驳。未见君子,忧心靡乐。
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山有苞棣,隰有树�。未见君子,忧心如醉。
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
……
我独自坐在席间,为自己斟一爵酒,酒香芳醇,柔若桃花淡香。大殿上一派歌舞升平之况,群臣溜须拍马,歌功颂德不绝于耳。王大笑畅饮,太子也频频劝酒。我坐观这一番太平景象茫然无所动。冥埙在淡淡地歌唱,众乐师列队彼此配合笙乐交加。我抬头望见殿门处大雨依然在浩浩而下。轻风逸扬,烛光摇曳,大殿上依然明暗不定。我喝了一口酒,咽了下去,咳嗽了几声,而后望着宫灯耀动,渐渐觉得一片柔和至极的眩晕如烟般流散开来,流遍我全身的温暖仿佛夏日阳光照水柔晴飘摇。我怔怔地望着明亮的宫灯良久直至宫灯幻化为绚烂的光影。我又喝了一口酒,光影迷乱之中,我一片迷惘,一片甜美的雾霭在眼前飘忽不定,我在飘荡的光影中望见了阳光流溢在清澈澄柔的桃花泉上。我看到鱼儿游弋,大片大片明丽的阳光荡漾在水面之上。我听见桃花泉流水潺潺,其声邃远怅若秋风轻叹。雾霭开始在光线中逐渐幻化,流转成一片又一片的时光。桑弓。城楼。游鱼。缓坡。流泉。蓝天。桃花。街市。白马。雕鞍。素衣。流转不定的记忆如桃叶随流水一般飘荡,光线澄澈透明,激越洋溢。我看见一个人白马素衣,悄然离开镐京的步伐。春冰轻碎,荡漾无声。他明亮的眼眸在幻化的光线中明媚无已,他的目光仿佛阳光一般动人。我感到身轻如烟,光明流转,烟丝停伫不再袅然。他望着我,神采飘逸。我听见他吐字开声。他说:
我会一直在桃花泉边,等你回来。
即使,你不回来了……
我眼眶湿了。雾霭托举,他恍若浮云。我摇晃着身体想要站起,却娇弱无力。这里太光明,烟丝停伫,我眩晕至极。这里太光明,众鸟为之不飞,我难以自持。在向后倾倒之时,我看到一片目光穿越光明向我奔来,一只手在我肩上扶住。我看到那个白衣少年目光明澈在我身前,我身轻若烟,倒在他扶着的手臂之上。我微笑了。看着他那般的神情我微笑了。我听见他说:
“夕妃莫非醉了?”
然后我继续微笑。我不知已有多少时间未曾笑过,未曾笑过。我微笑着。然后我敛起笑颜。天旋地转,仿佛前尘流转。何处是归?我已无法控制地倒下。我听见一片呼喝之声,但随即渺渺远去,终无所归。一切沉入沧海一般深邃的喑哑,寂然无声息。我闭上眼睛,光明消融,漫天雨声潇潇。我听见遥远的东方之楚,有一个少年在歌唱: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