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前尘-倾城

我记忆中第一个看见的人是我的义父。从我开始记事之时,他就一直坐在屋檐之下默默看着东方。当晨光熹微悄然流溢,灰色天空开始明亮的时刻,我的义父便手执利刀着一袭青袍坐于门前检视一堆桑木。他挑拣一根用手试拗观其是否强韧,一旦选定便不假思索挥刀加工。我义父刀法娴熟,手法利落,顷刻之间便能将一枝桑木削得光滑均匀,其手感古拙典雅令人一握便难以释手。随即他便会将之按标准的弓的外形加以雕琢,箭槽,握手,弓梢,无一不是精雕细琢。但是当将桑木弓梢之上钻完孔后,义父便会陷入沉默。他会望着手中的一把熟牛皮费尽思量,仿佛陷入无比深邃的往事。他拿起一条熟牛皮,将之揉搓,拧旋,试着将它穿入弓梢加以绷紧固定。他粗大的手本不该做这般细致的活的。义父垂目望着那条牛皮,久久不动。他坐在屋檐下,我坐在屋里。阳光落下,他低垂的脸有深邃的阴影。我看不到他的表情。我只能望见义父伛偻着身,默无声息。我知道这样绷紧弓弦穿梢定型该是一个技巧细腻周至细心的女子所做所为。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多年以前义父与他的妻子浪迹天涯制作桑弓箕箭,两个人一向配合默契。义父削弓,义母---虽然我从未见过她,但是我想,她应该算是我的义母---穿弦定型。在西土与镐京之间,鸟兽丰足,凶猛桀骜的豺狼常常游迹于荒野。流离江湖的远人们都需要一柄良剑与一把好弓。父亲昔年与母亲仗着一手制作弓的技艺,远涉溪川游历天下。很多年后我知道他们本是郎情妾意恩爱至极的情侣。可是在那时我并不知道为何义父会孤单一人。我只知道义父会在制作弓的某一个时间段忽然停下,如恒久不变的石雕一般陷入往昔的回忆。他清瘦的影子在秋色渐深渐浓的夕阳下望去萧疏迷离。雁序之鸣声刹那间扬播憔悴的绿意于大地。一声秋令。可以闻到田间悠远的土地醇香。

我幼时的记忆便是如此。我沉默的义父不曾与我促膝纵谈前尘往事先朝历代,他更多时候只是孤身一人陷于记忆不能自拔。义父所做更多是提供饭食衣物使我能避饥寒,偶尔望我两眼目光凝重缄默不语。我是他的女儿。褒地的乡亲都以为我是他的女儿。可是我知道不是的。他对我的关心与爱护是一种外人的关怀,其间带着更多的是怜悯同情而非血肉连心。由于义父的沉默与忧郁,我自年少时就是个安静的人。我一年一年长大,像一个平凡的褒地姑娘一样提篮携衣浣之于溪水。在我生长的地方,有一道有名的泉水流成溪川,因为那里每年都会有桃花飘落如红霞漫天,所以我们叫它桃花泉。浣洗完衣服后我与其他褒地女子坐于溪边临水自照。在幽蓝摇漾的水光之中我望见我与其他女子桃花般的面容。所以在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很美,比其他女子都要美得多。

第一次有人赞扬我美丽是在我十二岁那一年,我随义父入褒都城购置上等牛皮。集市之上有东方的商旅牵马往来。一个望去颇为健壮的齐地人在贩卖海滨所产的盐。他的盐洁白如雪,非常美丽。非高官贵胄不能问津。当我的义父携我走过他的摊前时他发出了一声感叹。这声感叹令义父拉着我的手伫足回头。齐人对我义父说,他游历天下贩盐,从未见过如此好女。他还说,带你的女儿去镐京吧,你的女儿定会荣华富贵。

那天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镐京。我看到义父脸上一道悲戚的神色一闪。那一刹那间的失神绝望是我从所未见的,令我怔怔不安。义父微笑一声悄然谢过,穿过围听的好奇人群,拉着我的手,走出了集市。他神色失魂落魄,落寞至极。我款款拉他的手。我问:父亲,镐京是什么?

义父在我面前蹲下。他将手放在我肩上,盯着我的眼睛,说:女儿,不要再提这两个字。

那年我十二岁,不曾长大的我对于义父如此严肃的话语难以忘怀。那种深重至极的悲怆与伤痛深印于我脑海。

我曾经独自坐在桃花泉边观流水轻逝。春暮时节桃花悄然凋零落英缤纷,片片嫣红如三月女子的容颜铺陈水面。流水之声清越细碎,春光纤细流转让远村朦胧明丽如画。两岸桃树芳香馥郁氤氲水上,阳光悄然洒落水面柔柔荡漾。这样的年华中我悄然无语独沐阳光,静静等待。我不知道我在等待什么。我不知道我将来自何处。我的义父。他一言不发。他独自在秋色中萧然而坐,独自操作着他的桑弓。这近乎永恒的过程一如流水一般自昔而今了无断绝。这样的年华中红颜弹指即老不过刹那芳华。在水边静坐的我,在守候另一个永恒。

十三岁那一年我在初秋的山冈上遇到了洛辰。那一天我正独坐在山坡上静看夕阳西下。飞鸟敛羽习习落于四周,点点洁白如雪。洛辰着一身白衣牵一匹白马蹄声得得悄然而过,蹄声踏碎秋的岑寂仿佛春日暖阳粉碎浮冰。我抬头看他。他正侧首望我。他的容颜如初升之日般明亮灿烂,他的眼睛如夤夜之星一般绚烂璀璨。他凝望我的眼睛,眼神中掠过一丝诧异,而后他微笑了。那一天夕阳西下之时他的微笑仿佛流溢的醉红霞彩令我难以忘怀。我怔怔望他,是难以描画的心情。温柔平静。习习的风悄然吹起我的衣角。众鸟在身旁或展翅飞起或敛羽落下。白马呼气摇首。我静听风声悠然流水潺潺,仿佛跌入永恒的秋之夕光而无可挽回。

那天之后洛辰常独自到我所居住的村庄与我相见。洛辰是褒地人氏,其父是贩卖马匹的客人,游历四方多年。父亲老了,难以再挨颠沛流离之苦。洛辰便子承父业开始了贩马生涯。他年纪还轻,居无定所。一见我之后,便将家搬来,与我比邻而居。义父都看在眼里,也未多语。毕竟像洛辰这样一个少年男子,在褒地无论如何都算是百里挑一了。

以后的日子洛辰常会和我一起并肩坐在桃花泉边,看花开花落风生水起直到夕阳西下。在这样的日子里我们会一整天默然无语,静听流水。那个时候依然还未有知觉,并不懂得自己内心的情愫。然而久而久之自然而然产生一种淡淡的依恋。是难以割舍的情怀。很多年以后才发觉。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我第一眼看到洛辰就爱上了他。那一天夕阳西下飞鸟与还,漫天都是烂漫之极如桃花开放的嫣红。在那样的夕光下洛辰白衣染成红色仿佛白雪醉酒。从我开始望他的第一眼,我就不可挽回地爱上了他。如此而已。义父说:世上的事,谁都逃不过一个命字。多年以后我相信了他的这句话。我相信我和洛辰相遇并相爱,乃是一个命字。

你不爱笑,也许便是命吧。

洛辰曾经看着我很认真地说。

也许,你前世便是一个悲苦的女儿家。所以不喜欢笑。也许你命中带着一段悲苦的命吧。

集市的日子洛辰让我骑在马上,他牵着马缓步而行,越过绿意浓深的山冈,去到城里。我们穿梭于街市。洛辰为我买下吴地的贝壳,朔方的兽骨饰品,齐地的檀香木盒,他为我买下绣工精细的美丽霞衣,让我披上之后像孔雀一般骄傲,让所有市人惊艳不已。而后,我们像两个发疯的少年一样骑上马儿,得意洋洋地走出市集,洛辰在市集的外围铺子中,买了两杯麦酒。给了我一杯,自己拿了一杯,然后一仰头一饮而尽。我也学着他,如此豪爽地干了一杯。周围的闲汉轰然叫好。我憋着辣辣的嗓子,脸儿通红。洛辰扶我上马,提着所买的器物,牵着马儿回家。

在和洛辰一起的日子里,我们彼此并未多说什么。都还年少,于是只是在一起或玩耍,或静默。义父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默默无语。年华悄然流逝。

我十八岁那一年,洛辰有一天从城里回来后,脸色便开始阴郁。几天没有来与我相会。我惊疑不定。义父告诉我,褒国的国君褒炯大人因为上奏周王时失礼,周王龙颜大怒,将国君囚禁于天牢。褒国的公子洪德为了赎回国君,正在四处搜罗珍珠宝贝、古玩珍奇,进献大王。

我问义父:周王是谁?

义父笑了。义父抚着我的头,说,周王就是天子。周王就是这天下最大最大的大王。他是大地的主宰。他奉上天之令旨降落人间,统治天下的庶民与达官贵人。褒国是他的土地,齐国是他的土地,吴国是他的土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我点了点头,记下了周王。

扰乱大约平息在一个月后。这一天,洛辰来找我了。他喜笑颜开,说忙了一个月,终于凑上了赎回大王的财礼。他进献了两匹良马,公子很满意,还赏他喝了一杯酒。眼下总算是事事都定了。然后他拉着我的手,说:走,我们进城去吧。

我依然骑在马上任洛辰载我进城。都邑之中看去和往昔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是来往人群川流不息如潮汹涌。依然是市肆鳞比人声喧嚷。洛辰牵着我从市集北面沿路而行。正走间,忽然听见车辚马嘶。我回过头,望见一辆雕饰华丽的马车正在背后驶来。洛辰一勒马缰,将马约在路边,待马车过去。忽然,马车在我们旁边停住,车帷起处,一个二十来岁模样的公子伸出脑袋来。

“好美的女子!”他瞪目看我,道。

我茫然回视,未及开言,洛辰已经跪倒。

“参见公子。”

“哦?这不是贩马的洛辰么?起来起来。”

“是。谢公子。”

“洛辰,这位姑娘是谁家女子,生得如此美貌?莫非是你家娘子?”

我脸上一红。洛辰低头:

“公子说笑,小人一介游商,哪里敢娶妻。这位是我邻家女子,姓姒……”

“哦……”

公子又上下打量我一番,道:

“我有事与你商议,洛辰,你牵了马随我来,到我府中一谈。”

“是,待小人先将这位姑娘送归,再来府上拜见公子。”

“不,不必了。一起随来便是。”

公子把头缩进车中。车夫也不加鞭,按辔徐行。洛辰牵了马匹,跟在车后。走了片刻,到了公子府中。

我下马来,马匹自被从人牵走。我与洛辰跟着公子,在两廊侍从围伺之下随公子入府。一直走到正堂。

“这位姑娘请这边稍待,奉茶。洛辰请随我到后堂来。”

“在此等我。我片刻便回来。”洛辰对我说。

我坐下,有点窘迫地四顾观看。公子府中,装饰也不甚华丽,器皿、桌椅等看来都典雅厚重,但不事奢华。瞧来自有一番独特气象。侍从为我奉茶。我不敢喝,默然许久,听到脚步声响。我抬头,洛辰和公子缓步而出。

洛辰走到我面前,望着我的眼睛,神色带着一种暮秋落叶般的凄然:

“你留在这儿一下。我去接你的父亲。”

洛辰拔步便走,匆匆而出。公子在我面前,站着,忽然双膝一弯,跪了下来。

“公子!”我吓了一跳,“为何行如此大礼?”

“姑娘。”公子道,“我要求你一件事。”

“公子请起,民女当不起这等大礼。”

“姑娘,想必你也知晓,我父褒国国君,因为触忤大王,被迫下狱,性命危在旦夕。我搜括褒国珍宝,要进献大王,来换取国君性命。然而大王对所献珍宝不屑一顾。眼看我父就要身首异处……我父一死,大王还要派兵扫荡褒国,将百姓尽数屠戮。此时,已是危急存亡之秋……”

“公子,我一介民女,你和我说这个做什么?”

“姒姑娘,你岂不知么?当今惟有你一人,可以挽救我父性命,留存褒国啊!”

“我?”

“姒姑娘,你有令天下为之仰视而不敢亵渎的容颜,自东海以至西戎,自南越以至北燕,佳人虽多,莫足数也。这世上已无比你更美之女子。若你肯舍身往镐京,入宫为妃,大王必然会欣然色喜,赦免我父,如此褒国也会平安无恙。”

他闭上嘴,盯着我。我后退,坐倒在木榻上。我呆呆看着他。

“镐京?”我道。

“是!镐京是大地的中心,是大周朝的王城。那里是苍天上的星辰运行的中心,是日月交会之地。是王的都城,是王的居处。在那里你将成为大周的女主,你将受到天子的宠爱,使你飞抵白云之上,你可以居高临下俯视大地,母仪天下。以你的美貌,你是完全可以得到这一切的。”

我呆住了。我想起了我的父亲曾经恶狠狠地盯着我双目所说的那句话:

女儿,不要再提这两个字。

那便是镐京……

“你还犹豫什么呢?为了褒国的子民不被屠戮,为了你所爱的这片大地不被血洗,为了你所爱的山冈不被削平,为了你所爱的飞鸟不被射杀,请你走到周王的面前,你将成为他的妃子。你将会获得幸福与荣华。而褒国也将安然无恙,重新获得生机。你就是我们社稷的救护者!你就是天下的女主!”

公子已经泪流满面。他的声音仿佛杜鹃带血的啼鸣,嘶哑而动人,带着奇异的颤音,仿佛预言一般的炽热与痛苦。我呆呆地看着这个冠冕堂皇的男子跪倒于地,对我大声说着这些令人难以置信的言辞。我的心在轰然跳动。我是一介民女,我对自己说。公子的命令我无法拒绝,公子的跪拜我无法领受。我知道公子这一拜已经将我推向万劫不复的地步。我的眼前已赫然铺开一条无法回头的大路,路的那一端便是高居于白云之上的尊贵无比的王城镐京。在那一瞬间我想到了洛辰。我想到他的笑。他那明媚的笑如阳光般瞬间让我的意识明亮刺目到不可正视。

然后我便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榻上。我睁开眼睛,便看到了公子、洛辰和义父。他们三个人围坐在前,注视着我。我醒了,公子和洛辰不约而同地欢叫一声。义父脸色凝重,犹如秋霜。

“公子,我想与小女说一段话,可以么?”

公子脸色犹豫,欲言又止。我义父随即道:

“小人绝不敢有违逆公子之命的……只是既然公子已经决定将小女进献大王,小人当然要对小女叮嘱几句。”

进献大王?……

我转头看洛辰。他已侧过了头,不与我对视。

我听到自己的心在跳,我的手指尖越来越冷。我听得到血在悄然流动。就好像冬天积雪之中的溪水挟着碎冰流动一般。这已经不是恐惧。恐惧的事已经成真。我的心不断下沉,下沉,最后仿佛被埋进白雪里一般,了无声息。

公子和洛辰被请出门外,义父在我对面坐下。他的脸色看上去苍老得仿佛秋霜浸渍的树皮一般。他的眼神凄然,哀伤。从所未见。

“女儿,三天之后,你便要被送进王城镐京,去当王妃了。但在这之前,我有一些话,是要告诉你的---有些事你并不知道。倘若我不告诉你,这世上,怕便没人知道了。”

“义父?”

“你听我说吧……”义父将手放在我肩上,缓缓地说。

“你一直没有见到过你义母---对,是义母。我也不是你的亲生父亲。我只是你的义父。你可知为什么?

“十八年前,那还是大周宣王的时候。我与你义母以制作桑弓箕箭为业,四海漂流。我与她夫妻恩爱,相敬如宾。那年我们到了王城镐京。我们本来想,王城乃四方商旅辏集之地,我们如果在这里停留数月,做成几笔好生意,便可以积起一笔小钱,而后便不必四处漂流了。那日我们正在集市上排开弓箭,候人来买。忽然一群兵丁冲了出来,当头的高叫:‘拿下!’朝我夫妻二人便冲过来。我见不对头,扔了弓箭,拔腿便跑。集市里人多杂乱,兵丁们不曾捉住我,我一直跑到城外,不曾停脚。本来想逃得远远的,然而你义母被他们擒了,我心中担心,当夜就在离城十里的一个乡下求宿了。第二日,我问人家借了件衣服,换了样貌进城去,却在城门口看到出了告示。告示上写道:周王下令,市肆之中,不许造卖桑弓箕箭。违令者斩。看罢此话,你义父我当时便头一晕,险些便倒了下去。这周王不早不迟,偏在我夫妻二人入镐京之时布此告示,明是要杀我二人。我当时知道你义母已然无法活命,悲痛欲绝之下,暗思总得逃脱一条性命,不能夫妻二人俱死于此。于是遮了容貌,出城往西便走。走了三四里,一条清水河边,我当时心中悲伤,也不辨路径,糊里糊涂撞到了荆棘路上。我沿河而行,忽然听到河边树丛之中,有鸟儿唳鸣之声。我望去那里,看见群鸟翔集在河滩边一片树丛上,鸣叫得响亮。我心中奇怪,便走上前去一看,看见河滩浅处搁着一个襁褓,襁褓中一个婴儿躺在那里。那便是你了。那时你看来已经哭了很久,嗓子已经哑了。本来我一个粗男人,是不会想到把你抱走的。不过,那时你义母被杀,我心中哀伤悲悯,看了你的样子,觉得很是可怜。又加我想,众鸟会集,应当是有异状的。于是我便将你从树丛里抱了出来,然后便带你来到褒国,抚养你长大。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想听到镐京二字。因为你义母死在那里,而你其实是镐京人。对我而言,镐京是一个命中注定要遭受魔咒的地方。我一直竭力要逃避。但是,你最后还是必须去那里。也许这就是命吧……孩子,你是个命苦之人,婴儿时便被遗弃,跟了你义父,也没享什么福。我知道你心中喜欢洛辰。然而时也势也,已经不由你了。跟你义父一样,认命吧。你去当了王妃,也许反而快活一点……”

我已经不记得义父下面所说的是什么了。我凝望着他苍老哀愁的脸。我听见他在谈论命运。在那一刻我相信了世上有命运这回事,我就是被命运放上了祭坛,成为了送给未知的礼脔。

洛辰和公子推门进来时,我哭了。我哭得那么厉害,他们三个人像木雕石塑一般凝立在我周围,不言,不动。

第二天和第三天,公子派遣最好的教师教导我宫廷的礼仪,步态,语气,言行举止无不涉及。我像一个木偶一样被麻木地牵引,像一碗佳肴在上桌前被最后点缀华丽的外表。这是命运。我默念着,我知道我无可退避我无可逃逸。

最后一天,我向公子要了白马素车。我出城,越过山冈,来到村庄。在静水流深的桃花泉边,我坐下了。我一直那么坐着,将长发披下如黑色瀑布。我凝望着桃花溪中自由自在游弋的鱼儿。秋光已深,秋色已浓。桃树枯干瘦弱,流水阒然无声。我久久凝视着溪中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孔,是那样忧郁那样哀伤。我怀念和洛辰一起在此久坐的时光。那是阳光般烂漫的记忆,而今已不复回归无可再续。这就是往事,往事只存在于往昔。失去了便无可追溯,如此而已。

在即将离开褒国的那天黄昏我并未去找洛辰一起静听流水。我独自一个人一直坐到深夜。我仰头看见深蓝色的天空星辰流转,夜空深邃,静水流深。那一夜我一直这样默默地与天对话。我在问它,究竟我会如何?究竟我的命运会如何?我没有听到它的回答。星光流溢。天地自行其是地运转,与我丝毫无涉。

后来我就一直看着桃花泉。我看着自己冷若冰霜的脸,于是我问:

为什么,你就没法笑一笑呢?……

第二天,在褒国都邑门前,风沙扬尘。公子将我扶上毡车,然后率领全体臣民为我跪下,众人静默如林。洛辰坐在御者的位置上。

“从此,你叫做褒姒。你代表着我们褒国,去迎回我们的君王。永远莫要忘了,褒国是你的故乡。只要记得这点,百年之后,你的神魂便还会回来,萦绕于褒之故居……”

我拉起车帷,看见城楼上我的义父,双手笼在袖中,萧然的秋风吹过,他单薄的身影瑟缩着。他的背后是我已经仰望了十八年的褒国的蓝色天空。他远望着我,那目光穿越所有飞雪般的年华一如静水流深。飞雪款款落到了水上,无声消融,了无痕迹。

然后我放下车帷,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冰冷如霜地说:

洛辰,走吧。

我们去镐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