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灰色的眼珠-倾城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了风雨骤急如怒涛惊风。汹涌澎湃的巨风挟着洪水般轰鸣的大雨在王城上空肆虐。王城仿佛成为暴风雨中的小舟,脆弱无力地任其摆布。无数的房屋,无数的碎石,最后是巨石森林一般的宫阙被裹卷上天空,仿佛星罗棋布的星辰一般在风中飞舞不定。风的嘶吼雨的叱咤惊天动地。而我独自站在一个遥远遥远的地方,默默注视着这一切。在梦中我并未感到吃惊。似乎那骇人的灾难早已是我意料之中。

然后我梦到另一片天空之下,白雾茫茫。我又一次变成了孩子,躺在了树丛中。我听见了流水之声。静默萧然。幼小的我沉浸在一片安静之中,没有过去未来的宁静。除却流水,除却风声,了无音信。

醒来之后,我久久地陷于困顿。我寻思了良久,良久,但是我依然无法寻找到我自己究竟所在是何处。在过去的一个多月之中,我的生命倏然之间转变如此许多。从边远褒地的一个普通民间女子,到大周王室的妃子,到被王室的太卜认定为周室的妖孽。这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仿佛巨风不断吹来,令我头晕目眩。我难以在这风雷一般迅疾的故事中明了自己身在何处。我恍若置身梦境,我四顾茫然。这几天,我经历了太多的嘶吼,太多的冷眼,和太多的猜疑。那一段如同诅咒般的话,出自于那样一个血肉模糊而又狰狞的老人之口,带着一股邪恶而巨大的力量,压倒了我。我坐倒在地,无力抗拒。命运的巨幕仿佛巨网一般耸峙天际,遥遥地逼视着我,我无法逃脱这所有的诅咒与往事。在这个清晨,我失声哭泣。令侍女们相顾失色,害怕得颤栗而又不敢上前问一个字。我独自坐在那里,没有人来负载这一切。

这天黄昏,王没有来。

来的是虢石父。他一身新装,脸上洋溢着兴奋与快乐。他疾步来到云阳,双膝跪得非常娴熟自然,伏地道:“臣虢石父参见娘娘!臣多谢娘娘金口玉言,擢拔臣于凡列。臣将对娘娘与大王尽忠职守,除死方休!”

“有什么事吗?”我问。

“大王命臣报来,说道国丈申侯今日来朝觐见。大王朝宴众臣,款待国丈,今日无法驾幸娘娘了。请娘娘自行就寝,不必多等。”

“知道了。”我冷冷地说,“回报大王,不必挂念臣妾。臣妾自会区处。”

“遵娘娘旨意。”

虢石父麻利地爬起身来,躬身对我说:“娘娘……小人有些话,是该当为大王说的……”

“什么?”

“大王对娘娘的宠爱,可谓冠绝后宫,绝无仅有。今日之所以不来陪娘娘,盖因王后之父,国丈申侯来朝。娘娘休要以为大王宠爱王后,才与申侯共宴。其实自娘娘进宫以来,大王对娘娘的宠爱,小人都看在眼里。娘娘得宠以来,王后日渐冷落。只是,这申侯驻守西戎,防范犬戎,乃是国之干臣,西方之屏障,国家安危,多赖其力。所以大王不得不笼络于他。娘娘且勿挂怀,安心就是。娘娘天香国色,世上无双,大王自不会有所他顾……”

“虢石父。”我冷冷地说,“你好像,说得也太多了……”

“是,小人知罪。小人多嘴了。”

“下去吧。”

“是。”

看到虢石父躬身出门的时候,我感到一丝难以排遣的不快。我关上宫门,看着油灯,出了很久的神。王的来与否,对我而言没什么意义。我并不想争宠夺利,执掌后宫。只是在这个夜晚,我忽然感到自己是在一个全然陌生,了无凭藉的地方。我知道我来时的道路被无数洪荒之水淹没,已经了无退路。我坐了很久,很久。听到夜凉如水之下的更漏。烛火摇曳轻曼温柔。我知道令我不安的,其实并非王的不来,而是这种孤寂。这种孤寂令我无数次地开始重温曾经的前尘。而后越加绝望。

烛火熄了,青烟袅袅。在黑暗中,我睁大了眼睛。在这样的孤绝中,很奇怪的,我忽然想起的并不是洛辰,而是太子宜臼。

太子宜臼。

我望眼欲穿地看着那片黑暗。听见风声淡淡。我想起他在太液池旁,那明媚动人的笑。那种顾盼神飞的色彩,典雅秀丽的气度。他是太子,是王的儿子。可是他与王的昏聩庸钝,竟毫无相似之处。

太子宜臼。

……

第二天,王又未来。虢石父传信而至,言辞简洁:“大王今日宴请申侯,众臣侍驾。”

我点了点头。虢石父这次一言不发,走了。

第三天的午后,虢石父早早地来了。他来的时候,背后还带着一个年轻的男子。一进宫门,他就熟极而流地跪下:

“微臣虢石父叩见娘娘!”

“怎么?”

“大王今日依然宴请申侯。但是大王知娘娘独自寂寞,于是请楚地咏者,为娘娘解闷。”

说着,虢石父拉了一下背后的少年。少年跪下:“楚地冥埙,见过娘娘。”

我叫他起来,看着他的脸。这是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年。清秀优美的五官,身形清瘦,穿着一袭青色的袍子,看上去安静而又平和。他低着头,仿佛看着我的脚下,又仿佛什么都没看。我注意看他的眼睛,那双眼睛灰涩,黯淡,了无神采。

“你的眼睛?”

“草民七岁时,眼睛就瞎了。”他开口道。声音轻轻的,明亮而又柔和。非常动听。

“启奏娘娘。”虢石父道,“冥埙乃楚地异人,能咏唱各地民歌数百首,能背诵古史事数千年,楚地以为至宝,太子东巡云梦,见他才辩惊人,将他带回镐京。大王知娘娘孤寂,所以赐异人与娘娘,以遣永日……”

我点头。虢石父退下。冥埙依然那么安静的站着。无光的双目,漠然地对着我。

“到大殿里来,冥埙。”我说。

冥埙坐在大殿上。侍女为他捧上了西方进贡的麦酒,将杯子放在他手中。冥埙动作略带羞涩地将杯子在嘴边略抿了一抿随即放下,将手缩在袖子中。我坐在榻上看着他。他坐在离烛光很远的阴影里,好像一只安静的海鸟休憩在一片岛上。

“要为你多点一些烛光么?”我问。但话一出口就知道问错了。

“多谢娘娘。”他说。他的声音明朗,淳厚,清澈,悠扬,仿佛黄金一般高贵,仿佛高天之风一般动听。“对于草民来说,点不点烛火,是了无分别的。”

“酒还好么?”

对着这个少年,我略有点窘迫。只得改口他向。

“很好。在我们楚地的乡下,也有酿酒的。美酒是用小米酿成,有着楚地醇厚馥郁的风味。每一次我们酿酒时,都会举行祭祀,多谢上天赐酒。这样的麦酒,该是西方部落所酿制。草民听说西戎风俗,每年迎接春神之时,初雪未融,在黄昏时以麦酿酒。所产的酿酒醇香甜美,使春神长醉西方。今日草民有幸饮用,多谢娘娘恩典。”

“你说这些,我都不知道。没想到酒之一字,还有这么多讲究的。”

“酒,依照传说,乃是先夏王大禹,奉舜命治九州之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义狄以高粱酿酒,进献禹王,使之醉倒。自那以后,才有了酒之一物。”

我微笑了。但我随即知道,这个少年是看不到我的笑的。

“在我们褒地,也有酿酒之俗。只是我们酿酒来饮用,是为了抵御严寒。褒地乃是边戎之地,国小民寡,土地贫瘠。我们从东方用骆驼运来清水,用麦子酿酒。东方的商旅除了运水前来,还会运一些贝壳。那些贝壳的颜色都如同晚霞般绚丽,如同白云般飘逸。那……”

我停下了。我在不知不觉之间,又一次谈论起了自己的故乡……那已经失去的故乡。我想到我失掉的姓氏。褒姒。然而现在,我被称为夕妃。

冥埙依然安静地坐着。仿佛他不是一个倾诉者,而是一个倾听者。

“娘娘说得很动听。草民已然可以想象那般的美景。请娘娘继续说。”

“不,不。我说得了无头绪的。还是请你说,好吗?你们楚地,可有什么著名的风景?”

冥埙说:

“楚地,有云梦大泽。广袤无边,深不可测。初若溟蒙,才隐南山之豹;渐而充塞,欲迷北海之鲲。仿佛沧海天降,水接云衢。群山盘纡阜郁,隆崇崔嵬。流水白沙,圆转广被。可以看到射干、芷若、蘼芜、江离。天下的名花异草,都尽集于此。天下的丰饶物产,亦尽集于此。”

“这样的地方,真的很好呢……”

“天下地方,莫大于楚。楚有君山洞庭,舜君即埋骨于斯。他的两位妻子,娥皇与女英,也都随葬在那里。传闻舜君逝世之时,娥皇女英过于悲伤,流泪滴血,落于竹上,竹上遂生斑点。是以我们都称洞庭之竹,叫做斑竹。太子此次巡楚,还特意遥祭君山,以彰娥英之贞烈。”

“哦。我听人言,舜君之时,天下有大洪水,可是真的?”

“娘娘,当时是这样的……”

……

……

“娘娘,这便是商武丁王崩于天雷之事。草民说完了。”

“冥埙,你果然无所不知。我想问你一件事。”

“娘娘请说。”

“先商朝有妖女祸国,名叫妲己。传闻先王灭商,纣王自焚。这妲己,你可知道她的下落么?”

冥埙低头许久,轻轻地道:“世上传闻颇多。有人说妲己是妖狐化身,脱身遁逃。也有人说太公望将之诛杀。更有人说妖狐多媚,被先王纳于王室。这种种传闻,草民也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冥埙,那妲己一介女流,如何祸国殃民,以至于颠覆商朝?你能讲一下么?”

“……”冥埙低着头,静默了片刻,道:

“灭商朝者,罪魁其实该是纣王帝辛。任用奸臣,听信谗言,骄奢淫逸,糜费国心。先王上应天意,下顺民心,将之诛灭,建立大周……至于这妲己,想来也是秽乱后宫,进尽谗言。”

“冥埙,你说下去……”

“窃以为……如果天子乃是英明神武之君,谗臣佞妇,也是无法祸乱朝纲的。天下将乱,妖孽乃生。恐怕除了王朝的气运之外,更多的要怪罪亡国之君了……至于嫔妃美人之辈,如果遇得明君,则母仪天下。如果遇得昏君,则惨为亡国之妖孽。着实是命运可叹……”

听着这个少年一副老成之态的话,我心中一轻。或许因为他的言论与伯阳父的截然不同,令我消失了一些顾忌。念头一转,我忽然想到另一个人。

“冥埙,我想听一下,你说太子。”

“太子?”

“太子宜臼。你对他如何想法,尽可说了出来。”

“哦……”冥埙点点头,想了一想,道:

“察其声,听其语。太子乃是人中龙凤,有经天纬地之才。待人谦和,深得下心,将来若继王位,定是一代明君,只是……”

“说下去。”

“只是太子克己复礼,过于内敛。可行王道,不能为霸。”

“哦。”

“娘娘因何问起太子?”

对着冥埙那空漠的眼神,我只觉得,倘若要说谎话,实在颇难。

“我……我看见太子时,想到我当年,在褒地的事。”

“娘娘已经提到过几次故乡。可见娘娘对故乡依恋颇深。草民也很感兴趣,愿听娘娘述述前尘。娘娘心绪不宁,或者便是此故。不妨一倾心事。”

“这……”

“草民只是个瞎子。感激太子和娘娘知遇之恩,绝不敢对不起娘娘。草民是说故事为生,知道哪些当说,哪些不当说。娘娘还信不过草民么?”

“不。你不要这么说。”我道。

月亮悄然升起。月光如水空明从窗口悄然泻落。更漏水滴之声一滴一滴清涩冷寂。我看了一眼冥埙。在如雪的月光下,冥埙灰色的眼珠注视着我。月光洒在他的肩上他的身上望去苍白而美丽。一片朦胧之中,我沉进了往昔那些岁月之中……已经被王剥夺的往昔,已经被王剥夺的故园,又一次在记忆中显现出影踪。

于是我轻叹一声,开口叙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