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天意-倾城

我走入天牢。王被我坚辞留在了牢外。因为“天牢者巨奸大恶所居,王万金之躯,不宜轻蹈险地。臣妾有甲士护卫,自足平安。大王切勿忧虑。”然而王终究放心不下,令众甲士罗列我身周,又派一个近侍,跟着我进去了。

天牢仿佛是一座巨兽之笼。我走过漫长、冰冷而平实的甬道。甬道带着无隙可乘的酷厉,剥夺所有人间的色彩,有着浓重的汗味与馊味。这一切都是死亡的味道。巨石堆垒如高郭巨城。高如山峰的穹顶雕刻着精美至极的貔貅。它狞厉的面容与无生命的眼睛注视着一切,罪恶在这里蒸发而出。这是罪恶之地,所有的罪恶与所有的欲望在这里变成现实。走过甬道,我听见两边的栅栏中不断发出尖利的嚎叫,刺破兀鹰般残忍的宁静。无数只粗壮或残缺的手舞动铁链,当当作响。我疾步而行如想躲开一场瘟疫。听见野兽们炽烈的怒吼,整个大地悄然颤抖。

“娘娘慢走。”那近侍悄悄地说,“这些人身处囹圄,不足为惧。娘娘应当拿出母仪天下的风度来。”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这是个委琐的人,身材中等,弓背曲腰,一副阿谀谄媚之状。他的眼睛闪射着一种尖锐的闪光。但我看着他时,他立刻低下头,将眼光藏了起来,一副恭顺的样子。

“母仪天下是王后的责任。你莫要奉承错了。”我说。

“小人没有错。娘娘母仪天下,那是早晚之事。小人只是提前恭祝娘娘罢了。”那人说着,胁肩谄笑。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叫做虢石父。”那人说。而后轻轻笑了。嗄嗄声响,仿佛树木断裂之声。

我挺直了背,在犯人们野兽般目光的交集中缓步而行。我雍容华贵,我气度不群。虢石父说得对。这里没有可恐惧的,这里没什么可畏惧的,因为这里只有欲望,而这些欲望之所以如此炽烈,只因为被拘禁得太久,已经扭曲了而已。

在天牢的尽头,我看到了一座安静的牢房。地上铺着新鲜洁净的稻草。较之于其他牢房的腐朽衰败,这里还算是干净的一角。一个人长发披肩,背向着我,用他枯瘦的双手指向天,大声地号哭:

“六十四卦,一轮夕阳

你来了,你说:这部书我读了千年

千年的未卜之辞

早已磨断成片片竹简,那黑鸦

俯瞰世界万变而始终如一

没有故土,在陌生人中间

也没有你那座搁置整个东方的小屋

黄昏永远不知道第几次濒临死亡

被雕出面孔的石头

迷失于自己内部更深沉的夜

一群麻风病患者残缺,又眺望……”

“伯阳父!”虢石父大声喝道,其声镗然。他的声音居然可以如此辉煌如此明亮,我没有想到。这样黄钟大吕的声音,不适合这幽暗的天牢,而适合高贵的朝堂。

伯阳父停止了念诵,他的身子开始颤抖。仿佛面对狼群的猛虎一般的动作。他飘拂斑白的长发垂落,头缓缓侧过。他的脸仿佛已陡然苍老了二十岁。黧黑的脸庞之上,皱纹深陷如利刀刻木。他那一双炽热燃烧的眼睛,依然闪耀如电。他的头缓慢侧过,在他的眼神落在我身上的刹那,他的身体忽然变得凶猛雄放。他势如疯虎,整个人纵起,双手箕张,向我扑来。他狰狞扭曲的脸庞是如此恐怖,他飞纵得如此奋不顾身,仿佛面前没有那坚硬冰冷的铁栏。“嘭”的一声,他枯瘦的身体结结实实撞在了栏杆上,众甲士早已将我围在中间,长戈指向牢中。伯阳父再度爬起身,将双手从栏杆中拼命向我伸来。他如疯似魔,他双目如电。他张着大口,用他已经嘶哑的声音喝道:“妖孽!妖孽!”

甲士们退后,有惧色。长戈微缩,仿佛害怕被他疯狂的双手抓住。我看着这个噩梦一般骇人的人,仿佛带着命中注定的仇恨对我怒吼的人。我感到心口冰冷,呼吸断续。在他的注视下,我感到一种将要晕去的感觉。如果没有甲士的护卫,我相信伯阳父会撕开栅栏,如野兽一般将我整个人完全吞噬。我感到害怕,是前所未有的恐惧。在这个时刻,所有人骇然失色之时,只有虢石父安静地站着。他神色冷冷的,看着伯阳父那扭曲的脸。他从腰间取出一条长鞭,走到铁栏前,一言不发,忽的一扬手。只听“啪”一声,悠长而又残忍的声音。我听到伯阳父长声嗥叫。我在那一刹那清楚地感到鼻端有血腥的味道。虢石父背对着我,我无法看到他的表情。然而他的背影傲然仿佛他根本没听到这令人心悸的嗥叫。他的动作简洁明快,有条不紊,两鞭,三鞭,一鞭一鞭地抽着。伯阳父不断地发出疼痛的叫声。那是野兽奔驰于无垠雪野之间发觉天风浩然而自己走投无路的嗥叫,绝望地刺穿了所有的静默和死寂。我听到自己的血液在身体内悄然降下。我的心在扑通扑通跳。我注视着虢石父那有节奏的悠闲的挥打。我感觉到一种面对走兽般的恐惧。

“住手!”我喝道。

虢石父的手立刻停了。他收起带着沥沥鲜血的鞭子,垂手而退。退到我的身后,阴影之中,他的神情恭顺,犹如一个最卑贱的臣子。他的神情温柔,恰似一个最听话的侍从。

伯阳父在稻草上蜷曲成一团的身体,缓慢缓慢地展开,扩张,伸开四肢。我站在铁栏前,注视着他。他褴褛的衣裳经过抽打,已近破烂。他缓慢地对我侧过头,他的眼神,带着最怨毒最凶残的神情。依然如火般燃烧着。

“伯阳父,我是来问你一句话的。”我说。

沉默。

“我是想来问你一句,关于我的命运。你是天下惟一知我未来命运的人。”

伯阳父对我伸开双手。甲士们一惊,长戈一横,但是他并没有伸向我,而是缓慢地举向上方。他抬起头,看着穹顶。仿佛穿过这天牢,他看到了天空。

“字和字紧咬着,永恒是铜壶中的谜

点点滴滴,注定的时刻

噩梦掘成最后一个栖身之所

龟甲碎裂,失传的历史嵌进世界

传说再次占领人类的话题

而神,却降下凡世的妖孽

为表演痛苦、或偷偷窥测

那黑暗中万物存在的阴险目的

难以揣测的不仅是天意,这世界

终于沦为妖魔的天地

为祸乱之舞祝福,在此刻

你终于获得了天邪恶的许可

得而再生

天!为何要让我拥有知悉未来的能力!为何要让我提早知晓灭亡的命运,而徒然痛苦!”

“伯阳父!”虢石父大声喝道,“娘娘问话,你怎么敢如此无礼!”

伯阳父闭上双目,两泓清泪,悄然沿颊落下。他的双手颓然落下。他的头颅低了下来,垂于胸前。良久良久,他张开双目,望着我。然而那里已没有了怒火,而是无限的哀伤。

“我知道你的命运。你为灭亡大周而来,就如同商之妲己,夏之妹喜。天厌周朝,所以降你于世,让你来颠覆这权力的王座。你将做到。你将让大周代代所为都变成一个荒唐的笑话。你将使国运衰微,纲常不振。你将使天下扰扰,烽火四起。你将使大周崩溃,天下混乱。你就是上天降下的妖孽。”

“伯阳父。”我说,“我只是褒国进献的女子。我只想侍奉我王,没有邪念。为什么要咒我毁灭大周?”

伯阳父发出一阵金铁擦磨一般刺耳的笑。他仰天而笑,双目不断流泪。

“你会的。这是天意。这是变幻不定的天意为大周设下的一场灭亡的盛宴。天啊!你这拨弄造化的东西!你让这庄严大道变成一个玩笑。你为这血泪的历史写下一个如此荒唐的剧本。天哪!天哪!”

“伯阳父。我只想问,我的命运,究竟将如何?”

“时不可替,命不可换。这是命运注定你要成为大周的灭国之人。你无法逃避的,你无法改变的。永远,永远。你逃到天涯海角,你改名换姓,你纵使自杀变为飞灰,也无法离弃这种命运。”

我默然。伯阳父转过身去,缓缓坐倒,了然无声。

“娘娘,走吧。”虢石父说。

我颔首。

甲士拥卫着我走了一段甬道后,虢石父忽然说:“今天这疯子可说了什么没有?”

“他说娘娘是妖……”一个甲士开口就说,立刻就被一边的一位截住了。

“那疯子信口胡言,我们都没听到他说什么。”那位说。

“你们呢?”虢石父环视其他人。

众人齐声说:“那疯子信口胡言,我们都没听到他说什么。”

“很好。”虢石父冷冷一笑,躬身对我说,“娘娘,如此可好?”

对于这个人的心计,我无话可说,点了点头。

在继续走向天牢之门的时刻,我好像又听到甬道尽头,那个牢房之中,有一个嘶哑的声音在大声地吟诵。

“六十四卦卦卦都在怒吼之外颤抖

你被自己流放,仿效着野兽

超越,无非避开人群像避开一场瘟疫

预言在风中蹒跚行走

向每一扇门伸出勒索的手

给所有读这部书的嘴打满补丁

月亮和大海同样盲目,陨落或升起

浸透谎言,像一条自如的鱼

深渊忽略着时间,你从皮肤开始

伤口用尸布缠了再缠

当猝然发现,心也是一只黑鸦

你,你的等待,又已千年……”

……

……

天牢门口,王正袖手等候,见我们出来,喜不自胜,连忙上来:

“爱妃,没遇到什么事吧?那伯阳父可曾对你无礼?可受惊了?”

“臣妾无事。多亏虢石父处置得当。”我说。虢石父在旁连忙做受宠若惊状下跪叩首。

“好!虢石父,你这次侍卫夕妃有功,寡人定要赏你。”

“谢大王……”

……

在走回云阳的途中,我看到太液池畔,一个白衣的人影卓然而立。我望向他,看见他远远地对我看了一眼,有些拘谨地一笑。将目光闪开,俄而又望了我一眼。我望着他,对他点了点头,然后就转头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