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妖孽-倾城

我坐在云阳宫中。坐了一天一夜。这一天,王为了怕我受惊未定,没有来惊扰我。我就这么坐着。听见青色的风如水流一般穿越所有的琼楼玉宇,让所有的梦不断泛起银白的色彩。在意识尽头熠熠生辉如水中之星辰。幻境如烟似雾,不断蔓延,直向时光的前沿爬行而去。我坐看夕阳西下,我坐看夜色低沉。一只巨大的手遏住现实,让一切沉重,掐住了想象中绚烂的痕迹。我追思着太子宜臼。在幻境中,他与洛辰无声重合。两个镜花水月的影子悄然融化在一起。我看到了另一个梦境的形象。他白马素衣,笑容烂漫明媚,犹如阳光委地。他白衣飘飘,凭虚临风,他英姿飒爽,夭矫如龙,仿佛天人。我走到他马前,抬头看他。他对我微笑着,让我沉迷其中无以自拔,直到侍女跪地奏曰:

“娘娘,大王驾到。”

我起身迎接。宫门方开,王跨步进房,一脸关切:“爱妃且坐下,不必相迎不必相迎啊。”先把我按着坐下,自己已经坐在我身旁,脸色惶恐地看着我,目不转睛:

“爱妃,你脸色苍白,莫非还担惊受怕?爱妃,你容色憔悴,莫非是这些奴婢们侍奉不周?”

一听此言,侍女们花容失色,争先跪下,诚惶诚恐。我淡淡摇头,一言不发。

王愈发惊慌,问:“爱妃,你为何不说话?爱妃?要我宣医官觐见,来为你诊疗么?爱妃你为何手如此冰冷?”

我看了一眼惊恐的侍女,对王说:“大王,臣妾无恙。只是这两日孤寂苦闷,心有不快。宫中日长,大王又政务在身。臣妾深觉度日如年。”

“这个无妨,寡人再宣长者为爱妃述说前朝故事便好。”

“大王。臣妾年少,不懂旧史。长者们虽然说的精彩纷呈,臣妾听了了无兴趣,也是枉然。又加昨日,太卜伯阳父谋刺臣妾,臣妾深为惧怕,噩梦连连,睡不安枕……”

“原来如此。爱妃放心。寡人自当将伯阳父凌迟处死,以安爱妃之心。”

“大王,不是的。”我道,“臣妾猜想,伯阳父怕是误解天意,才会做出此等事来。臣妾想当面问他几句话。也解了臣妾心中疑惑。倘若臣妾当真是妖孽,为了大周社稷,还望大王相舍……”

“哎呀,伯阳父如今投在牢中,已然疯了。见他何益?区区妖人妄言,哪里当得真的。”

“大王……臣妾求大王了……臣妾也不想背上媚主灭国之罪啊……”我做泫然欲泣状。王见了,手足慌忙:

“如此,寡人安排便是,安排便是。”

次日,王罢朝之后带了两队甲士来云阳见我。我披上斗篷随王而行,前去天牢。走到后殿太液池畔,忽然见前面沿池一派扈从如云而来,人人都是锦衣打扮,甚是华丽。王远远一看,脸色一变,急忙要转头时,那帮人已然走了过来。我凝眸一看,当中一个华衣妇人,正是进宫那天狭路相逢的王后。

“妾身见过王后。”未等王有反应,我先一躬到地。侍从甲士们都是老于此道,也急忙垂下长戈,齐声见礼:“见过王后。”

“罢了。”王后的声音阴冷如昔仿佛雪原之风。傲慢的架子之后,显得极不情愿地行了一礼:“参见大王。”

“免礼。”王咳嗽了两声,说。

我游目王后扈从之中,忽然目光一顿。只见王后身侧,一个男子,白衣金冠,侍立在前。神采飞扬,气度雍容。正是太子宜臼。

我的目光定住了。这一天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相见,比之于当日大殿阴暗之景,又几番不同。宜臼的脸在残冬的阳光下看来白得近乎透明仿佛初秋之月色。宜臼的眼神比之于当日的飞扬又多了几分凝重。我在看他时,他也注意到了我。随即对我微微一笑。我下意识地想回以一笑,但随即又抿住了嘴。

王后显然未曾注意我与太子的眼神变化。她只眼神狞厉地盯着王,间或斜睨我一眼。此时,她语调冷涩地道:“大王,不知您要带夕妃去哪里?”

“寡人带夕妃去天牢一观。”王咳嗽两声,说。

“哦?大王对夕妃果然是恩宠有加。没听过祖上先王带妃子去天牢的。大王这可是开了周朝第一例啊。”

“这个……夕妃要去一探伯阳父。寡人陪同,也是怕她有失。爱卿切勿取笑啊。”

“哦?臣妾可是听说了,伯阳父昨日声称这夕妃娘娘是妖孽,要祸及大周,亡国之女。大王却不听逆耳忠言,反将伯阳父打入天牢。大王,伯阳父世家为卜,对大周忠心耿耿,你不信他,却宠信这外邦来夷,是什么道理?”

王看看王后,又看看我,又开始咳嗽。两派侍从面面相觑,神色茫然。风不断穿过人群。这时,太子拉了一拉王后的袖子,用大家都听得见的声音道:

“母后母仪天下,当为万世之表。父王与夕妃去天牢见伯阳父,或有要事。母后在此挡驾,亦非得体。不如改日再与父王共话吧。”

说完这句话,他的眼神转过来,正对着我。他看到了我眼中的感激,于是他又是一笑。仿佛融化初雪般温暖的笑。

说完这句话后,几乎所有人的剑拔弩张,都开始放松下来。包括王在内的所有人都目视王后,等候定夺。

太子说这句话时,王后的脸色阴沉似雪空。她用极度仇恨的目光注视着我,然后又盯了王一眼。怒气冲冲的她,明显已压抑了许久,然后才一扬袖子。她身边侍卫如蒙大赦,连忙哗啦拉让出一条路来。王大舒一口气,多少有了几分威严,甲士们立刻拿出刚刚还深藏不露的霸气,鼓勇而行。

我与王穿过人群。我侧过头,可以看见王后铁青的脸,也可以看见太子故作轻松的神情。我看了他一眼,二人就此默然无语,擦身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