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似曾相识-倾城

王斜倚在榻上,慵懒地饮着酒。众侍女围侍在旁。青铜鼎中氤氲出香料燃烧的悠悠余韵。墙壁上带着一种刺目的冷色。我裹着斗篷,坐在一旁。

“爱妃,今日为何愁眉不展?”

王问道。

我敛衽为礼,道:

“大王,臣妾近日常常梦到极不祥之事,心中怔忪,不能决断。”

“哦?是如何不祥之事?”

“臣妾不敢妄言。”

“但说无妨。”

“臣妾梦到,骊山崩塌,有凤凰翱鸣于王城之上。洪水滔滔,浩浩怀山襄陵。臣妾深恐这是不祥之兆,有碍于大周王廷万世不拔之基业。”

王听着,眉头微微皱起,放下酒杯。看得出,这番话叫他略微感到不快了。

“爱妃多虑了。方今大周天下太平,四方安堵,百姓乐居。区区梦中幻境,怕只是一时虚妄而已。”

我装出一副娇嗔的样子:“臣妾也只是害怕大王遭遇先朝天劫,冀望大王成为旷古未有之明君。大王却来责怪于我……”

“爱妃不要多虑。寡人秉政,四海清平。即使有天灾人祸,又怎会动我基业于万一?放心便是。”

“大王,我听闻长者说,王廷历年四时都要占星卜卦,以断吉凶,有这么回事么?”

“哦?有的。这是前朝陈规。叩问天意,司鬼问神,以知过去未来的仪式。”

“大王不如占上一卦,让臣妾放心也好……”

“这个……”王蹙眉半晌。

“请太卜卜卦,倒也是常事。然而问及朝廷大事,则是要召集大臣,叩祷先王的。这礼仪繁琐得很。”

“大王,不须说问朝廷大事,只请太卜进宫来,就说请他为臣妾气运占卜一课。臣妾平安,自然大周王廷也是平安一世。如此岂不是好?”

“如此,那也好。我明日便宣伯阳父进宫来。”

次日中午,我修饰一新立于门前等候王的消息。远远的有扈从躬身而来,跑过甬路,膜拜于我脚下,道:“王宣太卜伯阳父入宫,已至华阳宫。特令小人引娘娘前去。”

我颔首。端衣整袂,众宫娥围侍,令那人头前引路。

我自到云阳,便没踏出宫门一步。这一来重走这千门万户的宫廷,仿佛入了一座大迷宫。左出右入,拐弯抹角。我耐着性子,心中只想着太卜之事,跟着前导,娉娉婷婷,往华阳宫去。

“须臾之间,就可以探知我未来命运如何。”我暗想。虽则鬼神乃是不测之事,但历代先君,都将这奉若至宝,想必不假吧。

曲折良久,到得华阳宫前。大殿之上,灯火熹微。王身着龙袍,正襟危坐。周围几个近侍,一个个凝神屏气,不敢多做一声。前导去到王前,禀告娘娘到了。王欣然色喜,转过身来:

“爱妃,太卜尚未到,你且先等片刻。”

我礼了一礼,曲尽逢迎。走到王身前。王对我笑道:

“今日恰好太子宜臼东巡还朝,你们见上一见吧。”

王一扬手,一个少年男子,一身白衣,从身旁上前,躬身行礼,道:

“宜臼见过夕妃。”

我微笑,还礼。礼数是不敢缺的。太子乃是王储,得王之宠。我在宫中,是得罪不得任何人的。

太子礼毕,抬首。我扬目抬头,朝他望了一眼。于是我陡然惊竦---

是他?

对面的少年向我投来温暖的目光。于是时光忽然轰然倾塌,大风骤然卷起。无数烂漫前尘无数逝去年华如被大风吹碎的星辰一般惊破天空飞落凡尘。无数清澈的流水在星辰之间潺潺流动。其间月华星辉闪烁流转。关山万里陡然之间变做荒漠一片。飞尘扬沙漫天飞舞又刹那间静若恒石,秋树凋零。冬雪飞扬,花瓣如飞鸟般落于枝头又转瞬枯萎。白云如巨石一般轰然跌落。这一切都只是在刹那间如镜花水月一般浮现又刹那消失。我的呼吸停顿,心跳停止。刹那间,仿佛一落千年的大雨停止了一般。

“你是……”

我说。

“辱子宜臼。”他说。

宜臼。

太子宜臼。

王说。

“太子宜臼。”

我的意念里,王的话语盘旋不定。我怔怔望着他。宜臼。太子宜臼。我对自己说。可是另一个声音从我的内心里拼命挣扎出来对我嘶叫:不!这不是宜臼。这不是大周的太子,一样的往事,一样的容颜,一样的笑。那如清澈的桃花泉水一般明媚动人的笑。这是洛辰。这是褒地的洛辰。这是那带我走过关山万里,而后萧然回首一骑独归的洛辰。

太子宜臼?

这是洛辰。

这正是他的容颜。

世上原来是可以有如此相似的两人的么?……

“爱妃。”王低声说,“伯阳父到了。”

我听到了,但是这句话仿佛未曾进入我的世界。我的记忆碎尘一般曼舞不定。这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时代。时光在他身上忽然流转变幻。所有的花儿在他的笑容里绽放又凋零,好像无数生生世世如奔马一般从身旁浩然而过。这是太子宜臼。

我痴痴地望着他。我听见周围声音冗杂,香烟扑鼻。在鼎中燃烧的兽香,带来神秘而古老的余韵,仿佛苍茫古老的时间重新降临人间。太子移步而前,我的目光追随着他。我望见王,他挺直了脊背,脸色庄重,仿佛罩了一层严霜。深重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的脸上。所有的目光,都凝望着一点。太子宜臼明媚的眼神,如一泓秋水一般向着大殿的中心。那里是一祭台,九鼎分峙。中央是一把炽燃的火。一个男子缓缓走上前来,我知道,他就是伯阳父。

烛火闪烁之间,我看不清伯阳父的面容。我只能看出他年已五旬。面上黯淡的皱纹在火光中仿佛在微微颤抖,长发斑白。一根木钗束着头发。一身长袍,看上去古旧而又肃穆。他的手指修长瘦削如夜色中的枯竹。他伸手悄然从鼎中取出一把算筹,一副龟甲。他双目低垂,缓缓地将算筹陈列。火光闪烁。大殿之外,笙管悠悠,吹奏着古老的乐曲。

大殿中没有一个人敢呼吸。青色的空气仿佛凝滞不动。王肃穆的眼神,和太子的一样,充满敬畏地望着伯阳父的手。

伯阳父将龟甲放在火上。龟甲缓缓发出轻微的吱吱之声。颜色不断变得焦黑,一股奇异的味道蔓延而出,与兽香混为一体。令人心生邃远之感。

“大王,欲卜何事?”

伯阳父说。声音生涩。仿佛一枚古钱币。

“寡人想求卜,寡人心爱的夕妃,未来前途若何。”

伯阳父双眼一翻,忽然朝我看来。仿佛晴空霹雳一闪。这时我终于看到了他的眼睛,他双目如电,长须飘拂。他的目光如火一般燃烧而来。我不由一战。他瞠目向我。只一瞬间,我就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只是刹那之间,他的眼神大变。我与他对视,他的眼神狞厉而凶恶,脸上皱纹扭曲,仿佛看到了最不可令人相信之物。他的眼神如电一般袭来,我大吃一惊,不敢逼视,只听到他大喝一声“妖孽!”

伯阳父将手中龟甲呼的一声,掷了过来。这一下变起俄顷,众侍卫都不曾料到此番景象,哪里来得及阻挡?忽听“啪”的一声,一件东西将那炽热的龟甲挡落在地,一个人随即闪到我身前。电光火石之间,我犹未曾留意。抬头,只见他一身白衣如雪。

那是太子宜臼。

伯阳父掷出龟甲之后,随即奋不顾身地推倒祭台,向我冲来,其势凶猛,仿佛噩梦中的煞神。然而侍卫们也非平庸辈,刚才一时大意,已经是掉头的死罪,这时都不敢大意,长戈一横,已经将伯阳父拦住了。众侍卫纷纷围拢,里三层外三层,数十支长戈架住伯阳父。几个侍卫随即动手,将伯阳父捆了起来。

适才伯阳父一掷,变起突然,大殿之中,除了太子宜臼,没人反应过来。这一下子,众人惊慌失措,乱做一团。众侍卫纷纷媚好,上来将我簇拥住了。几个侍卫识趣,还挺身于前,似乎忠心护主,充做盾牌一般。王满面惶恐关切,拉住我的手,连问:“爱妃,可曾受伤?可曾受伤了?”

我摇了摇头,侧头看了一眼。太子宜臼走出人群,俯身到地上,将那击落龟甲之物捡起。伯阳父被众戈架住,束手被擒,犹然满脸怒容。王挥开众人,走到离伯阳父七步远处,勃然怒道:

“大胆伯阳父!寡人以你家历代为太卜,卦艺艰深,忠心耿耿,对你恩宠有加,你却忘恩负义,有辱王命,今日竟敢谋刺寡人爱妃!可知这是死罪么?”

伯阳父喝道:“大王!臣家自祖上为卜,至今百年。素沐大周朝之恩,不敢不以死报。今日,臣见了这个妖孽,知她将来定要祸乱朝纲,覆我大周!臣不敢瞒,效小人阿谀之事,而宁舍一死,击杀妖孽,以保我大周平安!大王!此女诚为妖孽,不杀则大周朝危在旦夕呀!”

王听到后来,脸色紫涨,怒容大生,喝道:“一派胡言!夕妃乃我所爱之人,一向行为端方,无佞言乱语以涉朝政。你造谣生事,血口喷人,污蔑王妃,罪无可赦!姑念你历代为卜,积年有功,免你死罪。打入大牢,再听发落。”

“大王!”伯阳父扑通跪倒,以头抢地,咚咚有声。不一会儿已是血盈额头。“大王,臣受王厚恩,断然不敢有丝毫欺瞒。臣死不足惜,但大周三百年社稷,不能轻易毁于一旦呀,大王!大王可记得夏桀宠爱妹喜,而灭于商;纣王偏听妲己,而灭于周。这都是前朝故事,亡国之兆啊,大王!”

“罢了。”王的脸色已非常难看。挥了挥袖子。“将伯阳父暂且押入大牢,改日再听发落。”转过头来,一脸关切地道:“爱妃,且容寡人看看,可伤着了?”

“大王!忠言逆耳,大周不日将亡啊!”伯阳父依然在叫着。

“来人,排驾,送夕妃回宫。”王喝令。众人齐声答应。“爱妃,今日你受惊了,好生调养。”王不忘殷勤的补一句。

鸾驾到了。我被众人围上时,回头道:“太子!”

太子回过头来,望着我。自他看我第一眼后,这是第二次正对我的脸。

“多谢太子救了臣妾。”我道,“太子刚才救下臣妾,不知用的是什么宝贝?”

太子右手从袖中翻出,抬起,手中是一个陶制的已碎的器物。

“夕妃谬赞。这是臣子东巡楚地,发现的乐器。因为一时新鲜,所以拿来进献父王。此物名埙,陶所制,其声呜咽悠然。臣刚才见夕妃势危,一时情急,就将这乐器掷了出来。”

我点了点头,不再多语。太子报以一笑。鸾驾随即升起。灰暗的天空之下,我开始向云阳前进。